苏安悦面色如常,让人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嬷嬷摸不清状态,按道理来,皇后应该知晓这是她们设下的局。
可这副表情这副姿态,半点慌乱也没有,反倒有几分悠闲自在,像是去慈寿宫做客一般,摆足了客人的样式。
嬷嬷来不及多想,顾不上捂住臀部与身侧,追上苏安悦的步伐。
方才还不觉着有什么,一跑起来,刺骨的疼痛,低头瞧了瞧,衣裳与血混在一起。
在这高温下,血早已凝结成块,肉与血与衣裳粘在了一起。
嬷嬷急着追苏安悦的轿辇,两腿蹬的飞快,生了一层细密的汗,浸在伤口火辣辣的疼。
赵鹤洲不是那般体贴的人,自然不会管嬷嬷在后怎么样。况且他是成心要给嬷嬷一顿教训,暗里让辇夫加快速度。
帝后共乘一轿,算得上是皇帝对皇后极高的宠爱,可宫内的人对这副场面好似都司空见惯。
起身之后,连一眼也不敢多看。
“那嬷嬷呢?方才心急着,现下怎么不不见人影?”苏安悦往旁扫了一圈,没见着人。
“指不定在后偷懒,快到了。”赵鹤洲有片刻心虚,只一瞬脸色便恢复正常。
只是一个嬷嬷,苏安悦也没记在心上,听赵鹤洲提醒,往前看了眼,果真快到慈寿宫了。
苏安悦百无聊赖地摆弄了一番指甲上套着的镂空嵌丝玉制护甲,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
一双白皙细腻的手交叠着搭在腿上,手上的白玉护甲非但没有掩盖住她的光芒,反倒衬得那双手更加修长白嫩。
白玉是上好的冷玉,镂空的花朵看着像是牡丹,即使是在夏季,套在手上也不会觉得闷热。
牡丹花镂空的地方工艺复杂,厚薄适中,多一分则显得厚重,少一点则太过单薄。
在苏安悦手中,镂空的白玉牡丹似乎要开出一朵更盛大的花一般。
慈寿宫到,苏安悦将手敛在衣袖底下,取下指甲套握在手中,正大步迈进慈寿宫时,却瞧见身前的一双手往她面前伸。
那手朝她摇了摇,袖口也随着摇动,苏安悦不明情况地看着,半天没动静。
等了好半晌也没反应,赵鹤洲扭头,眼中撞进一个低着头的脑袋顶,他往后退了一步,将苏安悦拉到身边,“走罢。”
苏安悦“哦”了一声,大步走着,不久就走到了赵鹤洲的前头。
她先见到的太后,赵鹤洲跟在她的身后,比她慢了一步。
首先见到的是她,太后也没有那么收敛。
她不像往日那般和善,冷着脸皱着眉。虽看起来凶狠,却又真实。
也不知为何,苏安悦心底觉着,太后本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如笑面虎一般的太后虽在笑,可里头却透着几抹凉气。反倒是冷着脸的太后,气势没那么违和,显得自然一些。
听见门外动静,太后幽幽地将目光放在门外,视线随着苏安悦的移动而移动。
瞧着苏安悦对她并无半点尊重,她咳了咳。
苏安悦被咳嗽声吸引,她微微皱眉,袖子遮了遮嘴,“母后嗓子不舒服就喝些药,好得快。”
太后:“……”
赵鹤洲跟在身后,恰巧就听见这话,他不像苏安悦那般遮掩,就着尾声笑了起来。
笑声爽朗,太后却气红了脸,一时半会竟分不清是不是这俩人故意拿她当笑话。
她看向苏安悦,却发现她似乎是认真的,眉头轻皱,捂着嘴的袖子底下似乎藏着一双嫌弃的脸。
太后不知晓,苏安悦是憋笑惹的。她知晓太后的意思,可她偏不让太后如意,故意装作听不懂的模样,让她一人咳着唱独角戏。
“母后,听表妹生病了?她现下如何?”苏安悦笑够了,放下袖子,露出笑容还未来得及褪去的脸。
“哼,你倒是速度快。”太后袖口一甩,冷哼一声。
“皇后娘娘,曾姐满面红斑,整个人热的神志不清,现下还在着胡话呢。”太后不肯话,她身后的富荷出声。
“带本宫去看看。”来时苏安悦便想过这样的情况,无非是中毒,高烧,昏迷。
不就是想借着曾恩在她宫内用过的那碗酸梅汤来做文章吗。
富荷面色冷静,听见苏安悦这话,也脸色也不曾有过变化,苏安悦一时竟分不清这到底是真是假了。
只是她心中衡量着,太后不至于真用自家侄女的脸来陷害她,毕竟她们还想要曾恩入宫。
可富荷的表情不似作假,难道真是曾恩在她宫内被伤到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曾恩的脸……
苏安悦脸色一变,加大步伐,逼得富荷只得快步走才不会被苏安悦撞上。
站在门口,苏安悦深吸一口气,她的手轻触门框,却又不敢用力。
呼吸声清浅,数了三声,苏安悦推开门。
*
绕过屏风,透着一层薄薄的纱幔,苏安悦见到床上微微拱起的弧度。
走近了看,曾恩果真像富荷所那般,脸上生满了红斑,红斑又红又大,原先白皙的脸被覆盖,看起来触目惊心。
苏安悦伸手就想去摸摸看是不是真的,跟在身后的暖春眼疾手快拉住她。
“娘娘——”她摇头,还有几分后怕,又庆幸自己拦住了苏安悦。
苏安悦也缩了缩手,医女正巧赶到。
“娘娘,让奴婢来。”医女面色严峻,绕过苏安悦,从药箱中拿出工具,细细地检查了曾恩的脸。
出了坤宁宫门赵鹤洲便安排了人去找医女,他们还未到慈寿宫时,医女早已在外候着,只等他们到了之后再进去。
赵鹤洲不太方便进未婚女子的房间,现下就在外等着苏安悦。
抓贼还要证据,今日带了医女来,便没想着要太后轻易躲过去。
只要检查出曾恩脸上的红斑是做了假,那等着她们的就不只是关禁闭那么简单。
赵鹤洲眼底飘过一丝狠意,他往里瞧了瞧,没见着苏安悦。
只一会从里匆匆忙忙走出一人,附在赵鹤洲耳边,轻声了几句。
赵鹤洲怔了一下,随后恢复冷清。
医女紧随其后,苏安悦也跟着出来,她面色恍惚,赵鹤洲迎上去,握着她的双手。
即使是夏日,苏安悦却仿佛坠入冰窖一般,刺骨的寒冷从四肢蔓延到五脏六腑,双手冰冷,感受不到半点阳光的暖意。
耳边还回响着医女那番话,“曾姐确实是中毒,只是中毒时间不好判断。”
医女是赵鹤洲找来的,定是赵鹤洲信任的人,判断结果定是没有错的。
她曾恩是中毒,可她没有给曾恩下过毒,那除了她,后宫还有谁会那么大胆,不是只有太后了吗。
太后为了将污水泼至她的身上,竟忍心将侄女给推出去。
她好似从未看清过这个世界。
权力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可以拿自己的亲人以身试险。
苏安悦不明白。
她的眸子满是迷茫,手足无措,任由赵鹤洲搀扶着她,浑身发软,借着赵鹤洲的力气才堪堪站立。
赵鹤洲没话,只是扶着她。
许久苏安悦才回过神,发现自己挨在赵鹤洲身上,连忙起开,扭过头去。
“臣妾没害她。”苏安悦声音沉沉的,刚出声时她就察觉喉咙有些不舒服,丢下这句话她便埋着头不再话。
“朕知道。”赵鹤洲点头,长腿绕到苏安悦面前,将她的肩膀掰起来,“你不屑那么做。”
赵鹤洲不是安慰苏安悦的,是他就是那般想的。
苏安悦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从来不会耍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况且她一直被人宠着,曾恩没什么地方值得她嫉妒的。
赵鹤洲眼神坚定,淡定从容地看着苏安悦,他伸手轻轻擦拭掉苏安悦脸颊上的泪珠。
“别哭。”声音轻柔,比吹拂过来的微风还要柔上几分。
短短两句话,却让苏安悦眼眶泛红,她吸了吸鼻子,声音的应道:“嗯。”
背上害人的污水,即使苏安悦没做过,可她还是有些害怕,也有些慌张,她怕事情真的就扣在她头上一辈子了。
她还怕身边的人不信她,另眼对她。
也怕曾恩的脸恢复不过来,毁了她的一生。
即使是她平日里嘴上女子的容貌不重要,可是身处在这样的背景下,身不由己。
单是她一人觉得容貌不重要又怎么样,天下人呢?那些向来道貌岸然着容貌不重要,后院却美人无数的男人们呢?
他们不会。
他们会借此狠狠地嘲笑曾恩。
曾恩的后半生会让她毁了的。
医女,那毒药就是奔着曾恩的脸去的,是下了狠手要毁了曾恩。
她也只能试试,但并不能保证可以治好曾恩的脸,让她不留下疤痕。
苏安悦越想越是怕,她身体微微颤抖着。
“皇上,不管曾恩是被谁害的,一定要治好她的脸。”苏安悦反过去抓住赵鹤洲的手,双眸带着哀求。
赵鹤洲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会的。”
虽他没有如何如何保证,可就是简单的那几句话,就让苏安悦心安下来。
骤然发现,原来赵鹤洲的眸子那般好看,不带半分波澜,却又似星辰万里,如漩涡一般。
他只是站立在那,就如同一颗定心石。
*
主殿。
太后正悠闲自在地坐在主位,呷了口茶,悠悠地望向门口。
杯中茶叶了个转,最后沉至杯底,归于平静。
门外突然响起一道声音,嘴中不停地唤着“太后娘娘”,声音洪亮,带着几分惊慌。
随着脚步声,地面好似在震动,沉落于杯底的茶叶也感知到了一般,在杯中飘起,又落下。
“咋咋呼呼的,怎么了?”太后坐直身体,骂了一句,问道。
“曾姐的脸……医女……医女瞧了,是中毒,难以恢复。”
宫女跪在地上,因为一路跑过来,还不停地喘息着,话断断续续的,缓了好久才缓过来。
“什么?”太后一掌拍在桌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猛地站起来,却眼前发黑,富荷连忙上来扶。
太后顾不上会不会摔倒,眼前的黑色还未褪去,她急匆匆地朝偏殿去。
踩在地上,还有些发软,像踩在虚无缥缈的云上,稍不注意就会摔倒在地。
“娘娘,心些。”富荷半扶着,就怕太后摔在地上。
赶过去太后就见着这样一副景象,苏安悦与赵鹤洲站在一边,两人挨着,腻腻歪歪的。
太后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她满脸通红,嘴角都歪了。心里还憋着气,就差没一口血吐出来。
两人没看见她,苏安悦与赵鹤洲在商量治曾恩脸上的法子。
因为担心曾恩的脸恢复不了,苏安悦精神额外紧绷,她的耳边只听见赵鹤洲的话,就怕错过了一句会害得曾恩的脸无法恢复。
赵鹤洲认识一个治疗这方面的神医,只是那神医神不见尾,可以派人去找一找,只是不能保证可以找得到。
赵鹤洲见着了太后过来,但他此刻没有心思搭理太后,装作一副看不见的模样,继续与苏安悦着话。
太后握紧拳头,咬着牙随意找了个人问:“那医女呢?”
医女怕碍了皇帝眼,识相地站在一旁,听见太后叫她,搂了搂药箱过去,“奴婢在。”
她低眉顺目,此时太后满腔怒火,不定就将她当成出气筒了,只能尽力缩存在感。
“到底怎么回事?”太后强堆出笑容,问道。
她早已养成了一个在人外保持着笑的习惯,这会也是习惯性的笑,只是声音却冰冷,如同冬日刺骨寒风。
医女将对苏安悦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随后安静地站在一旁,给太后反应的时间。
太后往后倒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富荷扶着她,“扶哀家去看看……”
在无人所见的地方,太后的眼里满是凄凉,她的手抖了抖,嘴喃喃的动了几下,却没话。
“恩儿——”双手抚摸曾恩的手,她拍了拍,有些悔恨。
曾恩躺在床上,大汗淋漓,额角大滴的汗水滑落,滴入枕中,消失不见。
她闭着眸子,只是眼皮子底下的眼珠转了转,却不肯睁眼。
脑子一片混沌,一片一片的场景在她的脑中放映。
她不知晓到底是谁害了她。
只记得到慈寿宫时她的脸还是正常的,到了房间眯了一会,也许是一会,也许是很久,她的脸上就生了红斑。
不痒不疼,刚开始只是一点点,慢慢的布满了整个脸颊,却也已经不痒。
因为太后那番话,她便以为这只是太后的计划,心里怨太后未曾与她。
可怨也只是怨了一会,她便做女红去了。
后来头晕的厉害,连喊人的力气也没有,强撑着爬到了床上躺着。
进来的嬷嬷还以为她是乖乖听了太后的话装病,不知晓她是真的生病,便离开了。
之后发生的事,便是从嬷嬷去叫苏安悦开始的。
“哀家定会为你报仇的!”太后终究是经历过事的,情绪冷静下来后,便开始研究对策。
她迅速分析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处理方案,拍了拍曾恩的手做安抚,走出了房间。
待太后走后,一直不愿睁眼的曾恩蓦然睁开眼睛,望着太后离去的方向,眉头紧锁。
她不在乎容貌,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
但是她不想让真正的凶手伤害她之后,还能过得自在。
曾恩闭眸,再次睁眼时,眼底露着一种坚定,即使是满面红斑也无法遮掩的坚定。
*
“皇后,今日你定要给哀家一个法。”太后走了出去,见赵鹤洲与苏安悦还站在一起,她冷了脸。
“母后,此事臣妾会派人查明。”苏安悦也一脸严肃。
赵鹤洲站在苏安悦旁边,“母后,事情还未有证据指向安悦,法等她查清楚之后自然会有,但母后要是出口成脏,那只怕是有损太后的威信。”
太后气得一时不出话,她甩了甩袖子,哼哼半天也没出个什么来。
“外头闷热,娘娘先去房内吧。”富荷出来给太后递台阶,她柔声建议。
赵鹤洲瞧了瞧天,太阳虽不比正午大,可余温却热的人发慌,他拉着苏安悦,率先去了殿内。
太后落后一步,却也跟着进去了。
到了屋内,没了那让人烦闷是温度,太后缓了缓,心静下几分。
她面朝着苏安悦,“皇后,此事你也在其中。恩儿从你宫内出来,又在你宫内待了许久,你必须早早给哀家一个交代。”
在外边被赵鹤洲怼过,太后瞧着冷着脸坐在苏安悦旁边的人,收敛了许多。
“母后,有句话臣妾不得不。”苏安悦望着太后,眼神真切,“表妹出坤宁宫时并未有出现红斑,反倒是到了慈寿宫后,在臣妾用膳时才出现的,母后还是要心自己宫内人才是。”
太后的脸僵着,“哀家宫内人是什么样的哀家自然有数。”
“医女的情况母后应该也知晓了,当务之急还是要治好表妹的脸才是。”苏安悦没与太后在曾恩是在谁宫中被伤的这话题上纠结。
她思维跳跃,转头便起另外一件事。
起这事时,苏安悦面色柔了几分,有几分替曾恩担心,害怕她的脸真的治不好。
赵鹤洲派人去找法子,若是再加上太后的力量,也许能早些找到治好曾恩脸上红斑的法子。
苏安悦这般想着,便提起了这件事。
虽太后心中只有自己,可当曾恩成了她手中的一颗有用的棋子,在这方面,她兴许会费一些心。
只可惜曾唯,也算是安分守己为曾家考虑,出了事,曾家却连一个关心她的人也没有。
曾唯满心只有自己,曾志满脑子只有曾唯这个大女儿,唯一念着曾恩的,也就只有丞相夫人了。
可惜丞相夫人虽是正妻,却不受婆母与丈夫喜爱,在府上一步一步走的艰难。
这会想必还被瞒在鼓里,不知晓女儿出了事。
也的确如苏安悦这么想的,丞相府中灯火通明。
得知消息的曾志只是皱了皱眉,将过来送信的厮发走,“太后会管的,下去吧。”
他表情冷漠,就像是此时躺在宫内的人不是自己女儿一般。
送信的人自然是不会去通知丞相夫人,他与丞相了之后,便离开了丞相府。
丞相府唯一知晓曾恩出了事的人没想着替她讨回公道,轻飘飘一语就将事情推到了太后身上。
“恩儿的脸,自然得治。”所幸太后点了点头,她也认可苏安悦的这句话。
丞相府嫡出女儿的只有曾唯和曾恩两人,而曾唯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虽那张脸是美,可却没脑子。
曾恩的脸若治不好,那想要她当皇后,希望渺茫。
她的脸治得好也得治,治不好也得治。
得了太后的保证,苏安悦暗里松了口气,她便起了另一件事。
“臣妾方才已经派人去围着坤宁宫与慈寿宫,待会会有人来搜查,母后记得通融一下,让他们进去。”
赵鹤洲将此事全权交与苏安悦负责,自然也派了人过来帮忙。
搜查的那些人,便是赵鹤洲安排的。
这些人在这方面做的熟练,各个冷着脸,气势磅礴。
虽苏安悦提前与她了,可人到太后眼前时,她还是被愣了一下,搜查的人就将慈寿宫翻了个遍。
本就是个大工程,两批人几乎同时进行,吵闹得就像宫内要修缮一般。
只是翻遍了也没找出任何可疑的东西来。
苏安悦让人去取了曾恩接触过,用过的东西给医女检查。
可惜曾恩这件事发现的时间太过于晚,她用过的东西早就被人处理干净了,什么都没有查到。
酸梅汤她和暖春先后都喝过,她俩没出问题,那酸梅汤自然是无毒的。
只是那盛酸梅汤的碗,暖春收拾了一半,又被代桃收拾了干净,想查也无处可查。
医女检查完东西之后,便一直留在慈寿宫中照看着曾恩,毛巾敷下来,为她降了温。
现下曾恩已经清醒过来,思维也清晰了不少,只是脸上的红斑依旧未褪去。
看着眼前的太后,曾恩眼尾泛红,泪水在眼眶中转,扭过头去,大滴的泪珠滑落,刺激着脸上的红斑,泛着阵阵疼意。
她没在意,此刻脸上的疼痛似乎不算什么。
光是看太后的脸色她就知晓自己脸上的红斑是有多明显,她都不需要照镜子了。
见她哭,太后抚过她瘦削的背,“恩儿不哭,不哭,哀家会替你找到治好脸的法子的。”
太后许下承诺,兴许是觉得单是轻轻安抚不能缓解曾恩心中的难过,亦或许是感同身受。
她又大发慈悲地抱着曾恩,做一副姑侄情深的模样。
只是她却未曾看见下巴枕在她肩膀上,与她一脸亲昵的侄女的眼神,那是释然。
背对着太后,曾恩反倒松了口气。
脸毁了,她或许就不用违背自己的内心去讨好皇帝了。
曾恩没话,只是搂着太后声抽泣,哭累了又昏了过去。
即便是一直耗在慈寿宫,也没什么办法。
这么一折腾,等再瞧天,蓦然发现已经是隅中。
天色已晚,月亮悬挂在空中,散发出森森冷气。
苏安悦回去整理了一番,躺在床上望着纱幔顶,眼睛一闭一合,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皇上您,表妹的脸真是太后伤的吗?”
她话,有些感慨。
“不像。”赵鹤洲喉结上下滚动,有模有样地学着苏安悦平躺着。
“臣妾也觉得,可到底会是谁?”听到赵鹤洲否定的回答,苏安悦立了起来,坐在床上。
青丝柔顺丰密,披在肩上,像裹着一段绸子一般乌亮。眼睛亮闪闪的望着赵鹤洲。
“猜不出。”赵鹤洲道。
青丝飘过他的脸颊,轻轻的,像蚂蚁爬过一般。
苏安悦“啊”的一声,脸沉了下去,耷拉着脑袋,耸着肩,双手撑着脸盘腿坐在床上。
“获利者兴许藏在背后,看着你们鹬蚌相争,她好渔翁得利。”赵鹤洲见她这幅模样,觉得有些搞笑,他忍着笑意道。
只是声音中却透着压不住的笑,惹得苏安悦一记瞪眼。
只是赵鹤洲这话却在她心中留下痕迹,久久不能散去。
她有一个猜想。只是她不太敢去想。
苏安悦迅速又随意地结束了这个话题,动作有些慌乱,她不想与赵鹤洲起这个话题。
她侧着身子背对着赵鹤洲,双眸紧闭,却又睡意全无。
也不知想了多久,一直到后半夜才入睡。
既然将事情交给了苏安悦,没有必要的话,赵鹤洲便不会插手。
他只提醒了一句,便不再多,见苏安悦扭过头背对着他,赵鹤洲心中无奈,只是与她同样侧身躺着,望着她的后脑勺。
苏安悦这般聪慧,怎么会猜不到到底是谁,只是她不肯相信罢了。
可他这个局外人看得清,不会有那么多顾虑,将这话与苏安悦听,也是让她做出一个选择。
毕竟,不忠之人是无法留在身边的。
*
事发突然,但是为了曾恩的声誉着想,昨日搜查时苏安悦是找了旁的理由,将曾恩脸毁了的事瞒下。
现下几乎是后宫内所有的宫人都知晓是苏安悦东西掉了,路上遇到了苏安悦全都埋着头,大气不敢喘。
在她们的认知中,苏安悦不是东西掉了,而是看不惯那想要入宫与她争宠的曾家二姐。
不然怎么会只查坤宁宫与慈寿宫这两处曾家二姐去过的地方。
而且还是在那么敏感的时间查,就在曾姐离开坤宁宫之后不久,连隔一天都等不及。
再加上以前的传闻,苏安悦此刻在她们眼中莫过于洪水猛兽。
见她们的反应,苏安悦只是挑眉,不曾什么。
暖春却是个憋不住的,“娘娘,奴婢去好好教训她们一顿!”完暖春便撸起袖子要去揍人。
“暖春。”苏安悦喊住她,“你去干什么?”
暖春就站在轿辇旁边,苏安悦懒躺着,一伸手就可以扯到她的后脖颈。
见她扭头过去,苏安悦一顺手,扯住暖春的后领。
“娘娘。”暖春委屈,她是要替自家娘娘出气,又不是去做坏事。
只是苏安悦扯着她的后衣领,她动弹不得。
“你这幅模样,不正好替本宫坐实了不饶人嫉妒心重的谣言吗?”苏安悦笑着趣。
她对这种身外之名不在乎。
谣言传得这般快,无非就是太后借机动的手脚。
只是还真未曾想过,太后手段这般迅速,不去想着治好曾恩的脸,反倒抓住机会毁坏她的名声。
暖春“啊”了一声,颇为挫败,她垂头丧气地跟着,浑身精气神像被抽干了一样。
苏安悦将视线从暖春身上移开,注视着走在前头的代桃,眯了眯眼,眸色暗了几分。
先前她没想过怀疑代桃,便一时将事情忘记了。
昨日赵鹤洲一提醒,她便想起了先前让平河盯着代桃的事。
她不常见平河,昨日场面比较混乱,身边人也比较多,平河不方便在外见人。
这么一耽搁,漏掉了一件大事。
苏安悦其实一直在等,她等代桃向她解释。
今日早她特意找了平河,让她描述了昨日代桃所做的事,平河描绘的一清二楚,甚至连证据都收集好了。
到底代桃是陪着她长大的。
哪怕她伤了曾恩,做错了事,苏安悦心中任存了几分不忍。
便等个半天,若是半天时间,代桃未曾找她认错,那她……
苏安悦心中想着,死死地握着手中的早已褪色的绢花,眼睛望着代桃,只希望代桃能如她所想的那般做。
苏安悦今日早上是去慈寿宫,不知为何,她对曾恩这个人莫名心生好感,即使不知道曾恩到底是好是坏。
轿辇停在慈寿宫前,代桃依旧未有前来解释的心。
她脸上带着笑,走到轿辇边上,将手递了过去。
暖春一直站在轿辇边上,轿辇一停她就做好了扶着苏安悦的准备,手才刚伸出去,就见着周边有另外一双手。
面前有两双手,一双白皙细嫩,另一双有些茧子。
苏安悦想也没想,将手搭在了白皙细腻的那双手上。
代桃得意地往暖春身上扫了扫,扭着腰扶着苏安悦走了。
暖春瘪了瘪嘴,左手搭在右手上摆弄了一下,随后立即放下,追着苏安悦的背影。
不知代桃最近怎么了,对她似有若无的疏远。
她想问一问为什么,可每次在她要问时,代桃又会像以前一样,她也就没能开口。
好似今日对她的敌意额外的大。
暖春挠了挠头,将此事记下,想着待会儿跟苏安悦一声。
眼瞧着苏安悦就要走远,暖春不再多想,赶忙追了上去。
苏安悦带着代桃,去了曾恩所在的偏殿。
曾恩已经醒过来了,她靠着窗静静坐着,手上拿着一张帕子,帕子上绣着一朵未完的梅花。
听人通报苏安悦到来,曾恩放下手中帕子,“臣女见过娘娘,娘娘万安。”
她面色如常,与昨日去坤宁宫时的表情没有多大变化。
只是那双手却不安地动着,绞着手指,想要将脸遮住,却又因为动作太大而不敢行动。
曾恩今日照了镜子,面上红斑吓人,比昨日更明显,就连她自己见了都忍不住大吃一惊,往后倒退。
更别是别人了。
早上伺候她洗漱的婢女,也是吓得差点将盆摔在地上。
她怕吓到了苏安悦。
苏安悦将曾恩扶了起来,顺手拿过被她放在桌上未绣完的帕子。
梅花只有一半,却也遮盖不住它的气势,傲然立于枝头,即使只有一株,可表达出来的并不是孤独,而是孤傲。
“手艺不错。”苏安悦拍了拍曾恩的肩头,点点头表示夸赞。
“脸上可痛?”苏安悦轻缓地将帕子放下,柔声问道。
曾恩摇了摇头,宽大的袖子遮住脸,埋着头声音的回道:“已经不痛了,多谢娘娘关心。”
“既然是这样,那就好。”苏安悦也有些局促,“表妹放心,你的脸本宫会想办法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能弥补曾恩,眼下能做的,好似只有这一句空口承诺。
曾恩昨日见了太后的反应,太后那副模样,她看了便能猜出自己这张脸治好的可能性不大。
眼下听了苏安悦这番承诺,心中五味杂陈。点点头没话。
空气陷入一片沉寂,曾恩从见到她开始并没有表现出怨恨,一个女子毁了容颜还能淡定苏安悦是不信的。
心中至少会有那么一点波动,曾恩这副模样让她觉得有些反常。
担心曾恩想不开,苏安悦没敢走,她想了想,看着手腕上环绕着的鞭子。
取了下来放至桌上,她一脸严肃,心中有些不舍,却还是开口道:“本宫看表妹手下的梅花有着不服输的劲,不知表妹是否也如这梅花一般。”
曾恩黑眸转了转,手足无措。
“表妹的女红如此好,学东西定是快,本宫练长鞭也有许多年,觉得这长鞭最是能解忧,不知表妹心中能解忧之物是何?”
苏安悦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她其实觉得,每次练完长鞭之后,她的心情畅快。
本是想拉着曾恩与她一同,可是话到嘴边,又想起曾恩性子较为安静,或许不太喜欢长鞭这种好动之物,她便换了口径。
她想,若是曾恩喜欢这女红,那她跟着学一学,也好看着曾恩,不让她做傻事。
况且她性子向来比较活泼,陪着曾恩话也好。
曾恩自察言观色,苏安悦这话一出口,她便知晓苏安悦的意思。
“臣女女红虽好,却不是自己所爱之物,倒是这长鞭,娘娘甩起来定是英姿飒爽。”
曾恩自便不是安分的性格,只是在丞相府遭遇的一切让她改变了自己,收敛了性子。
眼下苏安悦倒是真心为她着想,害怕她做出自残的事,曾恩也愿意领她这个情。
对比起一心只有自己利益的姑母,眼前这位皇后似乎是真情实意的。
只是这么一下,曾恩心中的秤便往苏安悦这边倒了些。
“既然这样的话,这鞭子就当是本宫送你的见面礼。”苏安悦将长鞭往曾恩面前推。
曾恩也没有客气,摸了摸长鞭,“那臣女谢过娘娘。”
“不日本宫过来找你。”见曾恩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苏安悦心中也高兴,跟着笑了起来。
脸上洋溢着笑容,苏安悦与曾恩多了几句,便离开了。
走之前曾恩将未绣完的帕子拿在苏安悦面前,是要给她绣一块帕子当回礼。
代桃站在后边一直瞧着,仿佛只是一晃神,眼前的两人便像多年未见的好友一般。
刚开始时有些拘谨,到后来忆起往事,又像过往那样无话不。
一直到出了房间门,代桃也是埋着头跟在后边。
额前的刘海遮住了眼睛,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眼瞧着就要走出慈寿宫,苏安悦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埋着头走路的代桃没留神,一不心就撞上了苏安悦的后背。
“代桃,你没有话想对本宫吗?”苏安悦没有理会代桃是否撞上了她,自言自语一般问道。
代桃心惊,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还是有些慌乱,摇了摇头,眼睛不敢直视苏安悦。
“你确定吗?”苏安悦又问。
代桃这回毫不犹豫地点头,连半刻停顿的时间也没有。
“真的确定吗?”苏安悦再问。
代桃有些迟疑了,却还是点了头。
她确信自己没有露出什么破绽,也相信自己将一切都处理好了。
“好,本宫知道了。”苏安悦的语气一次比一次冷,到最后出的话,像是从冰窖中捞出来一般。冷的刺骨。
代桃突然就有些不确定了,心脏跳动不停,一下一下,似乎要跳出她的胸腔。
藏在袖子底下的手紧紧的揪着,努力想要心静下来,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右眼皮也一个劲地跳动着,代桃很不安。
苏安悦不再话,只是扭了头,换了方向,不再朝着慈寿宫大门走去,反倒往旁绕了绕。
身边跟着的宫人不知何时被苏安悦遣开,两人走着,苏安悦在前,代桃跟在后。
代桃一直埋着头,眼睛左右瞥了瞥,越发觉得这条路熟悉。
她心中滑过一个猜想,只是片刻,又被她立即否定。
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时间仿佛静止了。
代桃的心此刻就像放在油锅上一样,她念着时间快一些过,又想要时间慢一些。
可路终究是有尽头的,时间也不会随着人的情绪变动而改变流逝速度。
苏安悦拐了个弯,此刻代桃不再怀疑,这个地方,她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