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都市言情 > 雀奴 > 正文 第92章 衣冠冢
    入幽都近半月,这还是苏知玺第一次见着没有落雪的沙城。

    虽然天色昏暗,天边的乌云沉沉堆积着,远远望去云雾浓稠的就像是山顶那一片终年不融的积雪,阴影下投出了满城苍凉。

    飞雪被凝在了云层中,风停声灭,天地间一片寂静。

    出门前傅九襄从沐羽那儿借来了一件斗篷,鸦羽色的斗篷将苏知玺笼得严严实实,两人走在沙城的街巷中,一路走来竟然看不见一个人影。要不是偶尔屋舍上飘过一缕烟雾有着人烟痕迹,这沙城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座空城。

    “城门如今已经关了,有近二十名官兵守着城门,白日夜晚两班轮值,谢允这是下了死命令啊,想把我两困死在沙城。”

    苏知玺敛眉,边走边沉思,片刻后,他轻声道:“守株待兔也就罢了,谢允能够坐稳幽都太守,靠的绝对不会是心慈软,若我是他,只怕会以流匪之名直接让我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沙城,反正明面上我们始终跟着两位皇子的队伍,烛都众人谁知晓我们提前进了幽都,苏家有五殿下,死我一个不成大碍,至于你,只怕你死了苏郎仪和谢琨还要在府里头烧香,庆贺你死得好。”

    “雀奴啊,”傅九襄语气怅然,“这话的有些凉薄了呀。”

    “谢允如果真有这个魄力,敢让我死在幽都,那他也算是一方枭雄了,只怕是有贼心没贼胆,如今只敢关了沙城门,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谢家在烛都,都快成为祖传的孬种了,没想到远在幽都的谢允也是一脉相承,上不了台面。”苏知玺不大爱嘲讽人,但他一旦开口了,那冷清的语调配上没什么感情的面容,能把傅九襄迷得不得了。

    他专注而认真地望着苏知玺,直到苏知玺都被他看得下意识侧过了头,闷声道:“盯着我做什么?”

    傅九襄才闷笑道:“大公子好看呀,含情眼,束素腰,美人痣,哪哪儿都好看,瞧不够。”

    “嘴贫。”苏知玺踱步往前走,傅九襄赶忙跟上去,像只大犬亦步亦趋跟在苏知玺身侧。

    两人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城门口,“前头就是城门了,咱们回去?”

    “等等。”苏知玺拉住了傅九襄,他指着前头道:“那边是有人想出城吗?”

    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守城的官兵凶狠恶煞地围着那架马车,话声一声大过一声,紧接着就听见马车内传来了一阵哭喊声——

    “官老爷,麻烦你放个行吧!我家孩子烧的都睁不开眼了,官老爷麻烦您行行好,放我们出城去吧!家里头吃的也没了,城门再这样关下去,我家孩子就要死了啊!”

    抱着孩童的妇孺涕泪纵横,声声哀求。

    “滚滚滚,再吵我就把你们绑在城墙上示众!”

    “还想出城,做梦吧!呸!就是有太多你们这些贱民,大冬天的还要我们从西幽赶过来,真是晦气!”

    “滚回去,太守下了命令,你们这些沙城百姓别想出城!”

    守城的官兵态度恶劣,马车内的妇女哭喊道:“为什么呀!我们沙城本就偏远,如今还要封城,这还让不让我们活了啊!”

    “有流匪逃窜进了沙城,太守的吩咐,没抓到流匪之前不得开城门。”

    “你们回去吧,这城门是不会开的!”

    其中有官兵看不下去了,站出来好言相劝。

    “老天爷!”那妇女突然一声大喊,将中的孩子放在了马车中,她从马车内冲了出来,猛地朝城门口奔过去。

    “不好!”傅九襄刚反应过来,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冰冷的空气中传来了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傅九襄捂住了苏知玺的眼睛,两人在凝滞的寒风中久久没有离开。

    回到医馆,城门口死了人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沐羽正坐在堂中替病人换药,见到傅九襄后他指着篮子:“正巧来了,去后院帮我搬一些药材过来,这些空了。”

    “沐哥哥,方才牛大哥他们三儿他娘死了,三儿的娘是和我奶一样,再也回不来了吗?”喜儿坐在沐羽身边怯生生问道。

    苏知玺摸了摸喜儿的脑袋,看向沐羽:“城门口死的是喜儿口中的三儿娘吗?”

    “应该是了,不久前我还给三儿看过病,他得的是痨病,医不好了。”沐羽叹气,“三儿娘估计想带着他去东幽找好大夫,没成想连城门都出不了。”

    “沐大夫妙回春,连你都难以医治,其实东幽这一趟去了也没多大用。”

    “苏九兄太看得起我了。”

    苏知玺没有话,他这病连宫中的太医都不敢保证能药到病除,可就住在这儿的这几日,他已经明显感觉自个儿这身子好了许多,原本他的心底就像是缺了一个口,寒风呼呼往里头灌,不管穿多少浑身都冰凉无比,可今日到外头走了一遭,他竟然脚都有了暖意,心底的那个口就像是被补好了。

    “喜儿,去找你牛大哥,去把三儿抱过来吧。”

    “哎!”喜儿起身,往前跑了几步,很快,他又折回来仰头问道:“沐哥哥,三儿以后是不是就和我一样,只能住在医馆了?”

    “住在医馆不好吗?”

    喜儿点头,又摇头:“可是我想爷和奶都住在这儿。”

    “但是大牛哥我爷和奶已经变成天上的星星了,他们一直在天上看着我。”喜儿单纯地问道:“三儿他娘也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一直看着三儿吗?”

    沐羽摸着喜儿的头:“他们都会变成星星,一直守护着你们。”

    喜儿开心了,他激动地道:“沐哥哥,以后我也要变成天上的星星!我要守护医馆的所有人!”

    “嗨,臭子,别乱话。”沐羽拍了喜儿一巴掌,笑着道:“去吧,去和你牛大哥把三儿带回来,给三儿找点好吃的,三儿比你,以后医馆里头你就是他哥哥了,要照顾着三儿,知道不?”

    “知道!”

    苏知玺眼角带笑,“沐大夫果然是仁义心肠。”

    “这世道艰难,我就是师傅雪地里头捡回来的孤儿,所以我见谁受苦都无动于衷,唯独这些孤苦无依的孩童,他们本不该受这些苦。”

    三儿娘亲的死就像是一把火丢进了干柴中,顷刻间就如同风过荒原,燃起熊熊大火,沙城百姓人人自危,医馆中的伤患每日聚在一起就是讨论传闻中逃窜进了沙城的流匪。

    “我可是听人那两名流匪心狠辣,如今关了咱们城门只是第一步,等过几日东幽派过来的官兵到了,就要进城剿匪啦!”

    “剿匪?那咱们医馆会被查吗?”

    “嗨,咱们沐大夫可是个大好人,官兵来查什么!”

    “嘶”话的那个人皱眉,替他上药的苏知玺抱歉道:“不好意思,弄疼你了。”

    “没事,我这一粗糙的大老爷们,郎君你可劲上药吧。”

    这几日医馆中又多了一些冻伤的病人,苏知玺每日喝着沐羽的药,身子明显大好了,傅九襄每日替沐羽磨药,苏知玺便学着替这些脚不方便的病人上药。

    苏知玺傅九襄两人又在沐氏医馆中待了近五日,这天入夜,苏知玺喝完中的汤药,突然道:“明日走一趟边沙吧。”

    “这几日喝药喝得这么勤快,我还猜着你准备何时和我启程去边沙呢。”

    “身子没好利落,怎敢随意耽误路程。”

    “是该走了,咱们若是在这儿再待下去,只怕要给这医馆带来祸事了。”傅九襄念叨了一句,他吹灭了蜡烛,又了句:“睡吧,明日之后怕是就没有这样暖和的地方了。”

    “无妨,这几日的好时光,已经是贪图了。”苏知玺笑着道。

    两人趁着天蒙蒙亮,就收拾好了行囊,其实也没什么行礼,苏知玺不过是换回了进沙城时穿的衣裳,将沐羽借给他的衣裳叠在了胡床上,屋内干净的仿佛从来都没有人居住过。

    傅九襄离开前在桌子上放了一枚金元宝,元宝下压着一张字条:江湖路远,沐兄来日若有难,北疆亗城八宝楼,寻九郎即刻。

    “沐羽医术高明,比起宫中御医不分上下,西幽如此苦寒之地竟然藏着此等高人,来历怕是有待查询。”

    傅九襄一只搭在苏知玺的肩上,大笑道:“无论沐羽是何来历,既然治好了你,便是我的朋友。”

    “且我给他留那字条,不过是希望还有会能将他请去烛都,你这身子日后有的调养,若他能长久住于烛都,我也心安。”

    “平白无故将人留于烛都,可不是君子所为。”

    “所以啊,”傅九襄捏着苏知玺的耳垂,“我也了,等他若有难处再来找我。”

    风雪中两人的话声渐行渐淡,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就这样在漫天风雪中走远了。

    沿着沙城继续往西,翻过一道土坡,再行十余里,就是沐羽口中那座早已被暴雪淹没的镇,远远望去,根本看不出来这是一座镇,可走近了,只见拱起来的一个大土包突然出现在了眼前,白的晃眼,白的渗人。

    这就是一座大雪堆积出来的坟堆,在无边无际的暴雪下安静,肃穆。

    “那是,边沙?”苏知玺呢喃道。

    傅九襄也有些震惊,“沐羽边沙被暴雪埋了,我原本以为还会有些许屋舍,没想到”后面的话他没出口。

    任凭傅九襄征战多年,也没见过此等惨烈景象,一个村庄竟然直接成了这天地间的一座坟冢,白骨埋于地底,烈烈风声成了永夜中的呜咽。

    沐羽那句‘随便一翻就是一具白骨’初听只觉得震撼,如今对着这白雪下的村庄,只觉得满心凄凉,苏知玺往前走了几步,抬脚就被绊住了步子。

    低头,雪地中赫然躺着两具尸体,紧紧抱在一起。

    “这些都是我南邑的百姓。”

    “雀奴,这些都是我南邑的百姓啊!”傅九襄伸捂住了脸,在雪地中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