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烦人呐。”慕凌抬手, 看着自己的指。古铜色铭文上那一缕暗红色的细丝,被一丝墨青色的雾气缠绕,散发着如同在寂静深渊中沾满腐泥扭曲着面孔的怪物, 身上的那种烦躁阴冷的恶臭气息。

    “主子?”墨如不解地唤了她一声。

    这邪祟的气息很独特, 一般的修士很难察觉得到, 墨如自然也感知不到。

    慕凌微微抬起半阖的眼皮,将视线停在墨如的月青交襟上低垂下来的削尖下巴上, 淡淡地道:“无事,墨如, 你来念这本书,我不停便不要停。”

    话语间, 靠在他膝腿上的人影已然消失,而那本之前被慕凌丢到一边的书籍却凭空出现在了墨如的手上,平展开的书册已经翻到了要他读的那一页。

    墨如看了看卷封,是一册《清心经》,便从眼前的这一页开始读起:“……澄心神清,道心清明, 静心明悟, 六欲不生,……”

    慕凌背着手站在院中, 仰面望月,在墨如清潭滴水般的诵读声中,轻轻叹了口气,似乎是在感叹自己着实是个心软的大好人, 而后便挥袖解开了围在洞府外围的禁制。

    一道灰白的人影瞬时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倒在了地上。

    墨如心中一紧, 有些担心主子, 但见慕凌神色自若, 想到主子的吩咐,便压下微悸的心弦,继续认真诵读手中的经册。

    “天府宫的人?”

    希僮仰起头,目光便对上了那双居高俯视下来的瑰丽疏懒的眼睛。

    “难怪了。”慕凌蹲下身量着趴在地上的希僮,语气一贯的和缓,眼神中却有些不出的意味,“原来是你这仙官用命格簿,压制住了我的记忆和仙力。”

    按理来,这么一段时间过去,她的记忆与仙力多少也应该慢慢复原一些了,不该如现在这般进展缓慢。慕凌早就察觉到有一股力量在阻碍她恢复仙力,现在看到了天府宫的仙官,心里大概也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天界天府宫乃是司命星君的宫殿,掌握众生命格。即便她本是天界仙尊,但入了轮回转世,在没有恢复真身之前,也一样会被天府宫的天命簿的力量所牵制。

    只不过慕凌喜欢这儿的生活,并不着急回归天界,况且以她本身的修为与悟性,这种东西也压制不了她一世。再者历劫重修,观心悟道,本也是修行的一种,只要她心无魔障,渡上一劫对她也有益处。故而她只管安心修炼过好眼前,并没有太在意这个。

    但现在人送到了眼前,她再是好脾气,也不妨碍她与这罪魁祸首计较计较。

    毕竟她自己在不在意是她的事,但别人敢在暗处算计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望着慕凌染着一丝莫名笑意的眼神,希僮只觉得背脊发凉,忽然觉得方才九死一生的经历也没有那般可怕了。

    可情势紧急,他只好颤着声开口向慕凌求救:“仙尊……救救帝君。”

    “帝君?”

    “温从雪,他是泽霄帝君一半神魂的转世。”希僮吃力地解释道。他周身都是仙魂被撕扯后的疼痛,心中仍有余悸。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一个修真界的邪祟竟然有能力吞噬仙力,甚至还想吸食他的仙魂!

    温从雪这三个字一出,背后清溪一般流畅的诵读声,便滞了一瞬。慕凌嘴角微翘,也不知是想起了一些什么,用手一托下巴笑道:“原来是他啊。那这事就不急,你还是给我解释解释命格簿的事情吧。”

    “仙尊,你不知道,那个邪物不是一般的邪祟,它不畏惧仙的仙力不,甚至还想吞噬仙的仙魂,要是再晚一步……”

    希僮心里十分着急,他现在元气大伤,根本没有能力突破禁令回天界去搬救兵。偏偏那个邪祟又那样邪性,万一这邪物盯上的是泽霄帝君一半的神魂,后果简直不堪设想。若非如此他也不敢跑到慕凌面前来求救,可他的话语却再次被慕凌断。

    “温从雪眼下死了没有,我比你清楚。”慕凌伸出自己的指在希僮面前晃了晃道,“吧,是什么时候算计到我头上的?你家星君知道你这仙官如此有胆色吗?”

    希僮面色一变,冷汗就簌簌地冒了出来,不只是为自己,更为他家星君和他们天府宫捏一把冷汗,只能辩解道:“仙尊误会了,仙怎么敢?仙也是在仙尊的仙力恢复时才发现您的身份的……”

    自知口无凭,他还调出了命格簿让慕凌自己看。

    慕凌看他强忍着疼痛跪撑起身子,用双手递过命格簿,却丝毫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反倒给了他一个她不急的眼神。

    希僮意会她的意思,没有办法,便只好跪直了身子,用双手捧着命格簿,平托着供她翻看。

    慕凌懒怠地支着下巴,垂着眼眸慢条斯理地一页页地翻过去,余光时不时点在跪在自己面前高举双手的仙官身上。朴质素淡的眉宇间沾了些狼狈的血腥,虽不似墨如丰肌弱骨如浮翠流丹般的清艳可人,但却也有些水碧山青的清秀。

    “你想让我去救温从雪?”慕凌翻过最后一页,眯了眯眼,将素白纤长的手搁在命格簿淡黄的纸张上,笑道,“可我现在不过是一下届修士,区区元婴的修为,连这生死咒都解不开,哪里有这个本事救人?”

    希僮隔着一本命格簿托着这只莹白的手,手心感受着薄薄的书簿上手的形状,感觉颇为微妙,不知不觉地就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回了神,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施咒抹去了命格簿上的几行文字。

    之前他为了避免慕凌先恢复记忆和仙力,动用命格簿的力量,强行将慕凌破劫恢复的关节定在了温从雪的劫点之后。只是他不过是的命格仙官,他手中的命格簿并不能完全控制如慕凌这样的仙神的转世,只能以预先定下各个关键命运点来引导事件的走向。

    眼下他虽然用仙力抹去了那一行字,却不能完全消除命格簿因为这个预设已经产生的影响,即便文字已经被消去,也并不能保证慕凌什么时候能恢复仙力。

    事实上也是如此,慕凌能感觉到命格簿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力量减轻了,却也没有完全摆脱命格簿带来的影响。

    希僮此刻心里可谓是后悔不迭,但这便是所谓命运的力量。命运之轮一旦开始转动,即便改变了目标的方向,也需要时间来偏离原本惯性的轨道。

    但慕凌的眼睛里却瞧不出半点焦急或是慌张,只是用一种玩味的神色静静地望着她自己指上的古铭文。

    希僮望着慕凌,忽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若是不替她解开生死咒,她是不会帮忙的。

    他衡量了一下眼下的形势,终是下了决心,咬紧牙关,将自己仅剩的一点仙力都凝聚在指尖,一手隔着命格簿托着慕凌的手,一手以指捏诀,为慕凌拔除生死咒。

    少年苍白的面孔上顿时汗流如注,濡湿的碎发顺着汗水滑下,就在他松开双指的刹那,原本被咬紧发白的唇止不住的喘息,唇色倏然变得嫣红艳丽。

    慕凌举起手望了望指上变淡了不少的红丝,起身俯视着用手支撑着地面喘息的少年,眼神中没有满意,但也没有不满。

    “仙尊,仙真的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希僮硬撑着身子解释。

    他原本就只是个仙力不高的仙官,若非手上有命格簿,修为比天界洒扫的仙童高不出多少。现在又受了这样的伤,能去除这几成生死咒的力量已是极限了。

    可他担心慕凌不信,便补充道:“……仙虽然不能完全去除生死咒,但现在生死咒对仙尊的影响甚微,除了对方身死,其他完全不会影响到仙尊丝毫……”

    慕凌垂着眼眸,没有什么。希僮的话有多少保留,她自己能辨别的出来。她只是当着他的面,直接将剩余的生死咒的契丝连根拔出,毫不犹豫捏在指尖销毁。

    “完了。”希僮心里咯噔一下,他虽不敢在慕凌面前弄虚作假有所保留,但却也明白没有了生死咒的牵制,这位祖宗肯定不会再管他家帝君的事了。

    但慕凌却道:“走吧。”

    “啊?”希僮愣住。

    “不想去就拉到。”慕凌道。

    “不不不,仙只是没想到您还愿意去救帝君。”希僮有些惊讶。

    慕凌没有理会他,转身飞到墨如的身边,弯下腰拿过他手上的书卷,轻声道:“两次。”

    墨如面色一滞,瞬间就听懂了主子话里的意思。他诵读经文时停顿了两次,一次是那个仙官突然出现,另一次更明显,是在那个仙官到主子的前道侣温从雪的时候。第一次是因为担心主子的安全,而第二次却是……

    作为一个自便接受良好男子德行教育的人,对于蓦然生出的妒忌之意他心中有愧。

    “好了,这也没什么。”慕凌温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抬头便看到她已蹲在自己的面前,浅笑着,“好好在家里待着,我去去就回来。”

    “嗯。”墨如点头。

    慕凌又飞到了希僮的身边:“行了,走吧。”

    实在没有力气再维持人形的希僮,终是忍不住化为一点亮光,跟随在慕凌的身旁。

    他悬空飞在慕凌的肩侧,看着她的侧颜,有些猜不透她的想法,更不清楚这位仙尊眼下究竟恢复了多少力量。只是他知道扶兮仙尊这样的人,断然是不会被他这样的仙“胁迫”去救人的,难道仙尊心中对帝君的转世还有些余情未了?

    就在希僮暗自猜测慕凌的心意的时候,耳畔却飘来一句:“一剑贯穿心脏,杀妻证道?”

    希僮顿时了个哆嗦,这是命格簿上泽霄帝君转世,破最后的情劫所做的事。泽霄帝君一心求无情之道,这样的安排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要不是中间出了变故,这个劫十有八九恐怕就要应在眼前的这位仙尊转世身上……

    “仙尊……”希僮的身上的亮光暗了暗,哆哆嗦嗦地道,“这事你先听我忽悠……解释……”

    “没什么可的。大道三千,无论是以情入道,或是断情证道,最终都是殊途同归。”天道无亲无私,是以无情,但也同泽万物,亦是至情。神者,司万物之职,断私情绝私欲,求的是大道的至公至正。而对万物有情者,同样也会做到这一步,故而慕凌这不过是殊途同归之道。

    但希僮却不明白慕凌这话的意思。

    慕凌自然也不在乎,只是嘴角微勾的调侃道:“以杀止欲,不过是无情无义的道。不过他若是执意求此道,我倒是有个更好的主意。只是想断了自己的情丝欲念罢了,不如挥刀自宫,一了百了,也不徒增杀孽,你觉得如何?”

    希僮闻言震惊不已,完全不知该如何答这话,心想大约也就只有这位会这样的话了。

    “对了,仙尊,您现在究竟恢复多少仙力了?能对付的了……”希僮想了想还是闭上了嘴,心想就算对付不了又怎样?他现在还能找到别的人帮忙吗?

    “谁知道呢?我又没见过那个邪祟。”慕凌话的老实,可语气却颇为轻松。这倒是叫希僮略略放心了些。

    -

    温从雪怔怔地坐在床沿边,有些懵懂地望着面前的人,心里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这念头却像是被一重绵软的纱蒙着一般,只在他脑海里朦朦胧胧的飘过,完全无法捕捉。

    “从雪哥哥。”坐在身边的女子带着甜甜的笑容侧向他,伸出一双葇夷握住他的双手,动情地唤着他。

    可眼神涣散的温从雪却在听到这几个字后,眉头微微动了动,一种违和感在心里荡了一下,很快又散去。

    “阿凌……”他望着面前不断从年少到现在变化的慕凌的脸,有些困惑地伸出一只手抚上了女子的面颊。

    看不见眼白的女子,抬手握住温从雪抚向自己脸颊的手,嘴角擒着一丝邪魅的笑意,盯着温从雪的双眼,用面颊蹭了蹭他的手心。

    温从雪立刻就回给她了一个有些呆滞,却又带着些安心的笑容:“阿凌。”

    顶着江晚月的脸的邪物十分满意,原本就像是撕裂了一般的嘴角瞬时裂得更深了。

    她望着温从雪痴迷的眼神,得意的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掌放在灵珠的光下看。它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合适的身子,就连温家那些精心挑选培育出来的血脉,最起码也要达到元婴之后,才能承受住它的邪腐之气的侵蚀。而且那样的身体,被它附身之后,至多也只能活上几十甚至十几年,就会彻底报废。

    而这具躯体,却能与它融合的这样好。只可惜这个身体资质不高,而且修炼的太晚,哪怕比那些温家血脉要更契合它的邪气,但最多也只能坚持百年。

    不过没有关系,江晚月的面容上邪气更深。它本就是欲念中生出的邪物,而原本的江晚月对眼前这个不知是何方仙转世的温家人藏着巨大的欲念。

    而且江晚月本身就是难得的纯阴体质,若是让她这个身体与眼前的温家人结合,必定可以生出资质出众的后代。它正好便可以利用这份欲念,借着这个身体,用温家人的血脉,孕育出更适合自己的身体。

    只是可惜,让方才那个仙给跑了,若是能吞了那个仙的仙魂,作为滋养它新身体的养料,那就更加完美了。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它虽然看不出眼前的这个温家人,究竟是什么仙神转世,也察觉到了此人的魂魄有些不完整,但即便是残魂,转世之躯的心窍亦是难得的滋养新躯的圣品。

    带它借种成功之后,它便吞了这心窍,滋养自己孕育的新躯。

    当然再此之前,它还需要勾出藏在这颗心窍中的欲念,让其成为更适合滋养自己新身体的养料。“她”对温从雪温柔的笑着,丝丝缕缕的邪气,如同看不见的细蛇钻入温从雪的七窍,顺着经脉爬向他的心脏。

    “还真是颗破绽百出的心。”即便它早已知道所谓仙神也不过是群断不去七情六欲的道貌之徒,但却也有些讶异于眼前这个转世仙人心里丛生的利欲、嫉妒、自负等欲障。当然这对于它而言是件莫大的好事,欲念越大对它的新身体的帮助也就越大。

    -

    “我的天爷啊,这邪物不是想睡了帝君吧?”借着慕凌的力量隐匿了气息的希僮,望着房内不大正常的焦灼气氛,心上警铃大作,现在下界的邪物都这么不讲操守的吗?竟然为了睡他家帝君,抢人家姑娘的身子?

    不过不对啊,那邪物明明顶着江晚月的脸,怎么温从雪的口中口口声声叫的都是“阿凌”呢?

    迷幻之术?

    希僮一惊,心道完了,他家帝君这个转世只有一半神魂,最容易被欲念挑动心魔,若是这一次真让邪魔入心,这一劫只怕是真的要完了!

    “仙尊……”

    “原来是这种东西。”慕凌看了看里头附在江晚月身上的邪物,冷冷笑了一下道,“难怪不怕仙神之力了,看来还有些棘手。”

    “啊,仙尊,您已经看出来这是什么邪祟了吗?”希僮问道。

    “天界有些仙神,为了晋升走捷径,过不了欲念一关,便强行逼出自己体内的欲念。这玩意就是那些欲念与天地间的邪腐之气相融的产物。”

    希僮听得一头冷汗,这邪物来自仙神的欲念,自然不害怕仙神之力。这样的东西,要是任由它强大下去,以后还不知会养出个什么惊世的怪物来?

    “那仙尊可有什么办法?”他心的问道。

    “还真是会给人找麻烦。”慕凌叹了一声,展开手掌,手心中便浮现出一叶幽幽的剑光。

    “这是……太初剑影……”即便慕凌刻意隐去了剑气,但希僮还是认出了这柄天地间独一无二的神剑的影子。传这把神剑在神祖创世之前便已存在,乃是旧神一族的圣器。以前他就听他家星君过,天界唯有曾经的清衍上神有能力使用太初剑之力,不过也是能用太初剑的剑影罢了。

    扶兮仙尊虽是清衍上神的弟子,但毕竟只是个上仙,即便实力强劲,可能召唤出太初剑影,却还是让希僮倍感震惊,更何况现在这位仙尊的仙力根本就还没有恢复。

    但在看到太初剑影后,希僮悬着的心也终于是落了下来。

    有太初剑在,管他是什么邪祟?都只有被剑气削成屑屑的份!

    希僮忽然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他之前被这邪物欺负的有多惨,现在心里就有多爽!

    只见慕凌屈指一弹,竹叶大的剑影就飞入了轩窗之内,顷刻间化为一道长剑样的剑光,气势铮然的朝着温从雪与那邪祟坐着的床榻的方向刺去。

    “哈……”希僮正想大笑两声宣泄一下这一晚受的憋屈,却见那道剑光竟不是冲着那邪祟,而是向着温从雪直刺而去!

    眼看着剑光没入温从雪的胸膛,直接贯穿了他的心窍!

    希僮在心中呐喊,谁来告诉我,刚才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仙尊,您是不是刺错对象了?!那是帝君啊,咱们可是来救他的呀!”他焦急喊道。

    却听到慕凌清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谁告诉你,我是来救人的了?”

    希僮张着嘴,瞬间就不知道该什么了。是啊,扶兮仙尊可从来没有过她是来救他家帝君的!亏他还以为扶兮仙尊对他家帝君余情未了呢,未了个鬼啊!

    老天爷啊,他只是个的命格仙官,在天界也是个排在最末流的神仙,原本跟着帝君下界,不求有功也求无过。要是今天帝君的转世真的被仙尊一剑刺死了,那他该怎么办啊!

    作者有话:

    慕凌:杀妻证道?我建议自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