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青春言情 > 春日喜鹊 > 第46章  心里落下一场雨
    江鹊是在陈盼自己已经到春新的时候才清醒过来。

    陈盼有些不耐烦, 自己刚下火车,问哪家医院。

    江鹊起初没反应过来她怎么会突然回来,分明昨天还在推诿着。

    “哪家医院?”

    “春新市医院。”

    “你——你真是能耐了, 市医院得花多少钱?镇上卫生院不行?”陈盼大概也是赶了一天路,语气算不上多好,尤其那边还有嘈杂的叫喊声, 不用想也能知道是春新市火车站。

    从淮川到春新市,高铁只要三时, 她是真切念着外婆, 只想尽快过来。

    坐普通的绿皮火车, 要折腾近十时, 价格便宜了三倍。

    江鹊没接话, 了外婆在ICU。

    陈盼又大叫起来,“ICU?你知道ICU多少钱一天吗?你哪儿来的钱?你还有私房钱是吧?你妈我一个月在超市累死累活才三千块!”

    江鹊把手机拿远了一些, 陈盼是个市井女人,叫喊起来声音很大, 江鹊有一点难以言的难堪——沈清徽还在身边。

    陈盼又啰嗦了几句,江鹊根本接不上话, 隐约听到了江志杰和江振达的声音, 应当是一起跟着过来了——陈盼其实不太关心外婆,但是一家人很是好面子, 每年过年大张旗鼓地回来,让村里人羡慕, 实际上回来之后什么都不做,江志杰还一直抱怨村里无聊连wifi都没有。

    他们也会给她买新衣服,可是回回尺码都不对。

    后来接江鹊去了淮川,每年过年都要装模作样买些年货, 但还是挑最便宜的买,农村老太太也吃不出什么好坏,老了也没东西留,有时候江振达会算着陈家峪的老房子卖了能卖多少钱,陈盼偶尔不满,江振达就不高兴,老家的房子还不是我出钱翻修的?

    陈盼就不做声,江振达又会琢磨着远嫁到江浙的陈菁会不会来争这套破房子。

    江鹊一度想,要是没有观众,陈盼江振达根本就不记得这里还有外婆。

    亲情对他们来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旁人羡慕的面子虚荣,还是衡量利益价值?

    沈清徽是清晰地听到了电话里妇人恶劣的口吻,他并没有什么,只是温和地问江鹊,“我去给你买早餐,还是买来你在房间吃?”

    江鹊摇摇头,“一起去吃吧。”

    沈清徽应允了一声,陪着她去楼下附近的早餐店里点了些早餐,江鹊的手机一直在响,全是陈盼的来电,江鹊很疲惫,站在早餐店外,抬头看了一眼,沈清徽已然熟练,老板动作麻利地盛了白嫩的豆腐脑,他记着她的口味,加了些调料。

    江鹊在门口了电话。

    “你是不是不惹事难受?你电话把许家人叫回来做什么?我看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许家人跟我们什么关系啊?”

    “你是不是叫了外人来争房子的?你知不知道咱们家还欠了多少债?多两个人分了房子,你就满意了?”

    “江鹊!你哥哥才二十四岁,他欠了那么多钱以后还怎么成家?”

    听第一句的时候,还以为是陈盼没做好心理准备,人估计是村长叫回来的,后半句,外婆还不知道怎么样,就开始惦念那套老房子。

    江鹊很心寒。

    也没有任何跟她沟通的欲-望,她挂了电话。

    沈清徽还在店里坐着,清的风好凉,江鹊只穿了一件短袖,冷风灌进来,她快步走进去,沈清徽看她脸色发白,将手覆在她的手上。

    “怎么这么凉?”

    “没事。”

    江鹊摇摇头,陈盼的一通电话,让她没什么胃口。

    沈清徽,“我车里有外套,你先吃,我去给你拿。”

    刚想不用,沈清徽已经出去了,好在早餐店也就在酒店的旁边,沈清徽车上还有一件薄衬衫,他拿着回来披在江鹊身上。

    也许是因为今天莫名的阴天,总觉得这一天格外的压抑。

    沈清徽无声地在江鹊身边。

    -

    江鹊吃过了早餐后才去的医院,沈清徽拉着她的手,低声跟她,“我在医院外面等你,有什么事情告诉我。”

    “好。”

    六点半,阴沉的天,北方的风好冷,她身上的衬衫还有淡淡的檀木味道,很安神。

    沈清徽握着她的掌心,到底是心疼,却也不得不放手。

    医院门口还没多少人,只有一个早餐摊子,热气腾腾,却显得寂寥,江鹊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沈清徽就依靠在车边,目光看向她。

    隔着一点的距离,道路两旁的树叶哗啦啦响。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是温和的,从来都没什么架子,浅色的衬衫衣摆被风吹起来。

    心底泛起浪潮,翻涌起的都是他存在过的痕迹。

    他总是将她揽到怀里,为她一次次擦去眼泪。

    天空的眼睛里有了悲伤,风送来几朵云,遮住月亮的影子,在心里落下一场雨,湿了破碎的酸涩。

    早上的医院空荡荡,充斥着沉默的消毒水味道。

    ICU在五楼,外面是走廊。

    江鹊上去后,就看到走廊上站着几个人,她没有立刻走过去。

    大概是因为走廊上太静谧了,什么谈话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那边站着的人,有两个陌生的男人,眉眼里看着有点熟悉,但是都五六十岁了,个子很高。

    村长站在中间。

    再右边,是陈盼和江振达。

    陈菁没来。

    陈盼先启口,“既然医院也了,妈年龄大,保守治疗也就是在ICU里躺着针,能不能好,这也不好,都八十了,在村里也算高寿。”

    村长在旁边站着,没话,其实想调节,但这样尴尬的情景,怎么都不对。

    “主要是在这针也没什么意义,医生也了,位置不好,手术肯定不能做,”江振达也先开了口,“保守治疗也行,这个钱怎么?”

    两个舅舅沉默不语。

    村长其实听出了陈盼的意思,可他夹在中间也不好,“在ICU里多遭罪……”

    许家两人使了个眼色,去一边低声了点什么。

    最后其中一个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张卡。

    “卡里有三万块,带老人回去该好吃好喝就好吃好喝吧,你们要是想让老人在医院,我们也就出这三万块了,”许朗,“确实对我们有养育之恩,但也别忘了,是她把我们兄弟俩卖到了城里,我们兄弟俩这几十年,她也从没问过我们过得好不好,我爸,五百块钱,就把我们卖了。”

    全程没叫一句“妈”,许朗这话的时候,近六十的男人声音微抖。

    陈盼收了卡,是不满:三万,听一个在国-企做科长,一个做生意,才给三万?

    陈盼对这两个杳无音讯的哥哥相当不痛快。

    “许朗,许明,做人不能这样忘本。”村长终于看不下去,“你就知道二奶奶收了五百块钱,你可知道,那五百块钱是给你们兄弟俩交的学费!”

    那个年代,五百块钱,够一家人吃上三五年了。

    许朗和许明八岁跟着秦佩之,从城市到的陈家峪,起初也是不满,尤其是母亲改嫁给一个穷苦的男人,兄弟俩很不满,但陈知慕对他们很好,供着他们到了大学。

    那年许朗和许明刚收到录取通知书,陈知慕自己做饭,摆了三天流水席。

    但这个务农的家庭,连学费都交不起。

    秦佩之曾经跟跟陈知慕商量着,到城里去卖|血,被当时的村长知道了,村长不许,让村里的人凑,一家三块一家五块,凑了全村,才凑出来三百块钱,远不够学费。

    这是村里这么多年唯一的大学生。

    秦佩之是算偷偷到城里卖|血的。

    但是就在前一夜,村里开进来一辆汽车。

    下来的人,是秦佩之的前夫,那个当官的城里男人。

    他叫上秦佩之和陈知慕,去村长家。

    意思很明确,他夫人这么多年都不能生育,要将两个儿子接过来,供着儿子上大学、在城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陈知慕身为继父,一言不发。

    秦佩之气的不行,儿子是他们养大的,当初是他亲自要求她带着儿子净身出户,现在听儿子考了大学,又要把儿子接走?

    那天男人一句话没,给村长留了五张崭新的百元大钞。

    村里人东拼西凑,才凑了三百,破破旧旧的纸币。

    那天,陈知慕一夜不眠,跟秦佩之,我们供不起大学,儿子上不了大学,只能在陈家峪种地,种一辈子地?多没出息,这是咱们镇上的状元。

    秦佩之没哭。

    陈知慕,我们不能耽误了孩子。

    不能为了那不值钱的尊严,葬送了孩子的一辈子。

    人世间千千万万事,几两碎银就压碎一场梦,压碎本该美好的未来。

    第二天是春新镇的集市,秦佩之带着两个儿子去镇上,给他们做一身新衣服去上大学。

    车早早就等在那里。

    那五百块钱,秦佩之一分没要。

    是村长送着秦佩之过去的。

    秦佩之,要让许朗许明上大学,在城里找一份体面的工作。

    男人可以,以后别见孩子,以后许明许朗给我们养老。

    秦佩之一言不发,五百块钱,缝在了新衣服的口袋里。

    许明和许朗上大学第一年不是没回来过,大门紧闭,爬墙回去,秦佩之和陈知慕不在家,村里的人去镇上卖桃了。

    在院子里等了三天,都不见人回来。

    本来不信他们亲爸的,“秦佩之五百块钱把你们卖了”,后来逐渐动摇。

    秦佩之跟陈知慕生了两个妹妹。

    看起来,秦佩之是真的,铁了心跟他们两兄弟划清了关系。

    后来,许明和许朗寄回来五千块钱,托村长传话,大意已经找到了工作,以后再没关系。

    那天秦佩之又哭又笑,逢人就儿子在城里有工作了。

    -

    村长跟他们完这些,快六十的人一言不发,情绪似乎有些激动。

    “现在这些也没用了,这么多年没见,就算有感情……三万块也够了!就这样吧,三万块钱,够不够的,就这些了。”

    “你们兄弟俩……”

    许明许朗不准备再听了,抹了把脸就要走,还得回去上班。

    江鹊往门后侧了侧身子,但还是被眼尖的陈盼看到。

    江鹊只能硬着头皮过去。

    陈盼很冷静,手里拿着卡,跟护士听了一下ICU一天多少钱。

    护士看她不好发,去印了缴费单。

    一天三千块!

    陈盼一看这个数字就眼花了。

    她同村长,“这个就不治了吧?八十多的老人,还做什么开颅手术?在ICU躺着也是烧钱,我就请几天假,在家多陪我妈几天吧,咱们村里,不都是老人得在家里去世吗?我妈也是村里的高辈分老人,这就算办丧事也是喜丧……”

    村长沉默,其实已经知道陈盼的决定是什么。

    他能怎么?

    阻拦?默许?

    江鹊麻木地听,抬头看,陈盼脸上没有悲伤,甚至是平静。

    江鹊觉得她很可怜,可是她又这么可恨。

    凭什么就这么决定要让外婆回去?回去的结果,江鹊能想到。

    “我去问问医生。”江鹊出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颤抖。

    “你这个死丫头——”

    陈盼叫骂,江鹊头也不回,直接下楼。

    这个专家医生是从淮川过来的,沈清徽提前过招呼,所以医生对江鹊很是和气,开了门,还给江鹊倒了一杯水。

    “医生您好,我是ICU20床的家属,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江鹊坐在对面,手搁在膝盖上,掌心冰凉,声线不稳,竭力地让自己冷静。

    “那是你外婆吧?从片子上来看确实不太好,手术确实是最佳方式,但是风险也最高,这个出血的位置不好,”医生从电脑屏幕上调出片子,转过来给她看,“我看还有一些基础病,有点脑萎缩。”

    江鹊茫然,对此不知。

    “现在的治疗方式就是这样了,要么手术,要么保守治疗,但是鉴于你外婆现在这个情况,这个年龄的老人我们一般不建议手术,回去保守治疗……也就是输液吃药和上胃管。”

    医生脸色也不太乐观,他深知是沈清徽拖了关系把他调过来,但是这种病,也确实回天无力。

    江鹊坐在那里,用了好一会才能消化掉这些。

    陈盼一直在门外,听到医生最后一句,她突然走进来问,“大夫,在家输液吃药上胃管,跟在ICU有区别吗?”

    “……本质上区别不大,就是在ICU我们可以更快速地实施抢救,实时监护病人的各项指标数据。”

    医生的有点迟疑。

    陈盼松了口气,,“那我们还是办理出院吧,老人都这把年纪了,也不想折腾了,还是落叶归根吧。”

    医生视线又看向江鹊。

    陈盼转了一副非常委婉难过的口吻,“鹊鹊,我也知道外婆对你很重要,但是ICU的费用我们负担不起,也不是不想治,是一天三千块。”

    医生其实也明白。

    “医生,给我们办出院吧,开一些药,我们回去吃。”

    医生叹了口气,只能起身,走到江鹊身边的时候,拍了拍江鹊的肩膀。

    现在缴费都是电子归档,身份证号绑定了电子诊疗卡和医院的卡。

    陈盼下去了没半时。

    江鹊的手机振动。

    市立医院扣费一万一千元,银行卡余额860块。

    外婆住了两天ICU。

    江鹊坐在办公室里,闭了闭眼睛,眼泪滚下来。

    她二十岁,一无所有。

    这一万块,是她生命希望里的一部分,一个月多攒几百,以后租一个房子,带着外婆住进来。

    这一万块,是江鹊曾经的美好幻想,幻想着跟外婆开始新生活。

    -

    陈盼和江振达把外婆背了出来。

    村长开车过来的。

    江志杰没上来,就在楼下蹲着抽烟。

    江鹊走出来,远远地,看到了路边停的越野车,还有车里的沈清徽。

    停顿的这一秒,沈清徽与她四目相撞,她的眼睛发红,让他心口被揪紧。

    陈盼和江振达合力把秦佩之放到后座。

    江志杰扔了烟头朝那边走过去,显然要跟村长的车回去。

    陈盼回头看江鹊,“走啊你!”

    “你们走吧,我不跟你们回去了。”

    江鹊站在离他们十几米外的地方。

    外婆昏迷着,头倚靠着一旁。

    陈盼俨然一副泼妇样,想骂她,江志杰不耐烦,“你们快一点啊,我还没吃饭呢!”

    陈盼忍住,不耐地,“行,正好车上挤,你坐市镇公交回去。”

    江鹊沉默,他们几个人上车,好像那才是一家三口。

    江鹊被这个家庭排挤在外,也不是第一回 。

    她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辆车远去。

    她有时候也不明白,自己明明也是陈盼亲生的孩子,为什么关爱从不分给她半分?

    总是溺爱着江志杰。

    她也怀疑过自己不是陈盼的亲生女儿,可是出生证明上明明白白。

    为什么真的会有这样的父母,对孩子可以偏心成这样,对儿子溺爱,对女儿不管不问,甚至过分地苛责?

    好像江鹊不是女儿,是她的仇人。

    沈清徽在车里,看着那辆车子远去了,才推开车门下车,他不想突然出现,让她难堪。

    熟悉的温暖的怀抱为她拢了冷风。

    沈清徽只是抱着她,江鹊默不作声,没哭也没话。

    “回去吗?天可能快下雨了。”

    沈清徽低声问了一句。

    江鹊点点头。

    沈清徽还是拥着她,这才好一会,总觉得她好像更瘦了。

    低头看,江鹊一张脸煞白,那双眼睛低垂着,晦暗的情绪藏在那里,像藏着一汪快要溢出来的雨。

    沈清徽轻轻抚着她的长发。

    “别怕,你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