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 那个大胡子熊居然那么厉害的吗?”孩看着眼前平地而起的崭新房屋,翠绿的猫猫眼成了星星眼。

    仅仅用了半天的时间,丢卡利翁就迎来了自己的新家, 此时此刻他用糯叽叽的爪子抓着自家叔叔的衣摆, 有些不敢相信地注目着眼前呈现的一切。

    ——新的房屋是由洁白光滑的石材砌成的, 潘朵朵采用了她原来世界的花园洋房设计, 又融合了希腊建筑的古典风格, 从外观上看明快优雅, 能让人眼前一亮。

    当孩被领进新家参观时, 他惊讶地发现里面的家装甚至都已一应俱全。和房屋外观一样是简明的风格, 略有些新奇, 但看上去就让神觉得舒服极了。

    孩立刻喜欢上了这里。

    潘朵朵也没有料想过,自己居然能在这个世界拥有一幢这样现代化的居所。赫菲斯托斯实在太神通广大了,但凡从她口中出的描述, 几乎都被实现了——能自动流水的浴池与洗手台、可以冲水的马桶、敞开的阳台和露台,甚至是最令她怀念的能享受午后阳光的榻榻米……

    对方轻松地动动手指, 就实现了她的一切念想。

    简直就像她的仙女教母……呸……教父。

    不过潘朵朵此时难得地有些良心难安。她一心只想着怎么利用赫菲斯托斯、怎么博取他的欣赏,从他手中获得金属冶炼之术……可对方却这样大方慷慨而有耐心地对待她,这令她心中难免有些不适……

    不对等的获取, 总让人无法坦然地接受。

    彼时,赫菲斯托斯正在他亲手造的新式建筑里四处查看着, 整个神完全沉浸在了创造出新作品的余韵中。会满地跑的作品那些新奇的想法真的很得他心——当用双手造出一件件新的事物时,个中的满足感无可比拟。

    她提出的许多点子都很不错,赫菲斯托斯已经考虑着要将之照搬回奥林匹斯了……他在光可鉴人的石质地板上慢慢踱着步, 忽然从余光中瞥见,自己的作品正低垂着脑袋站在阳台边上。

    “怎么了?”他有些奇怪地问,还从没见过少女这般情绪低落的模样。

    “没什么, ”少女笑了笑,抬起头来看向他,如实诉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就是觉得您对我实在太好了……而我却没有办法回报您半分,因而感到很惶恐。”

    赫菲斯托斯一怔。

    一直以来,所有神都把他的工作当作是他的本职、是理所当然……他自己也并不觉得,随手给他们造一栋房子是什么需要回报的事,更何况这本来就是对埃皮米修斯手艺的酬谢……

    可是,当赫菲斯托斯褐红色的瞳仁触及到少女眼底的真诚时,他心底忽然间生出了微微触动。

    这个孩子,太单纯了……也太特别了……

    她是这样全心全意地信任、爱戴着自己,完全不知晓她的诞生就是为了做一枚没有未来的棋子……

    而他,站在这孩子真诚的眼眸下,享受着来自于她的真挚与崇拜,却只有隐瞒残酷的真实……

    一时间,这个敦厚粗矮的男神眼里突兀地闪过一丝狼狈,他转过头,粗声粗气道,“你都唤我一声‘爸爸’了,还提这些做什么?况且,这也算是给埃皮米修斯的酬谢,你不必觉得惶恐。”

    潘朵朵注视着眼前的男神,忽然轻轻地笑了笑,真诚道,“您真好,真的。能被您创造出来,我觉得十分幸运。”

    从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所怀揣的怨念与排斥,在经历种种后到今天,哪怕未来或许会经历覆灭与煎熬,她还是从心底最深处感激着——感激着她能有机会遇到自己的所爱,得到了从前那个世界里无法企及的圆满。

    少女发自肺腑的轻语流淌进赫菲斯托斯的心间,那种陌生的暖流,让这位质朴的神祇愈加觉得无法对上少女的眼睛。

    他忽然不想再停留在这里了。

    少女是如此虔诚地感激着他让她诞生,却不知道,她的诞生本就是注定的悲剧……

    ——而他,她正在感激的对象,却正是这悲剧的主导者之一……

    赫菲斯托斯有些不明白,为何赫尔墨斯那家伙能将欺骗的言语信手拈来。当用谎言与隐瞒去蒙蔽一颗对着自己只显露出赤忱的心时,那种煎熬让他几乎一刻也无法忍受。

    ……他无法揭露真实,他做不到也不能做。

    或许一开始就不应该离少女太近,而是该像从前那样只把她当成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作品……即便最终被损毁了,他也只会一时觉得疼惜,绝不会像现在这般不自在……

    得离她远点。

    沉默在黄昏的色泽里弥漫着。秋日的风从阳台吹拂进来,带着一丝萧瑟的味道。静寂之中,少女轻轻抚了抚耳畔的发缕。

    “潘多拉,你还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吗?”半晌,粗矮的神祇声音沙哑地问少女。

    少女先是摇摇头,片刻后又迟疑地点了点头,她轻声道,“我希望您能陪伴我们再久一点……看着您用双手造出这世间最瑰奇的事物,让我觉得既羡慕又享受。”

    红发神祇嗓子里含混着发出一声低笑,“你是第一个喜欢看我制造东西的……”

    “大概因为我出自您的双手,和您有些像罢了。”少女坦然地答道。

    “潘多拉,你很特别……有时候让我这个制造者也会感到出乎意料——没有谁会喜欢去看一个丑陋的神祇做那些枯燥的东西。”赫菲斯托斯在这句话时并没有失落,反而带着习以为常的平静,“即便你是我的作品,当初在制造你时,我也不曾怀揣着这样的念头去塑造……”

    少女似乎并不认同他话语里的自嘲,她努力摇头否认道,“您为何要这样自己?在我眼里,您就是美的。”

    “如果您没有一颗美丽的心脏,就没有办法创造出这个世间最瑰奇的事物……外在的美动人眼,内在的美才能悸动人心。”

    赫菲斯托斯定定地看着出自于自己双手的造物,无疑,她看上去是美丽的。她的外表是参照着女神们的模样、一点点雕琢出来的,这些他都再清楚不过——可是,她的灵魂却让他感到陌生。

    赋予少女灵魂的并不是他。灵魂一部分诞生众神共同的塑造,更多的却是诞生于命运的偶然。

    赫菲斯托斯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才让这个渺的造物出了这样的话语;他只知道,她的言语动了他……因为也正是她向她诠释了,内在才能悸动一颗心脏。

    从这一刻起,赫菲斯托斯才真正正视眼前的少女。她在他眼中,不再是一件特殊的作品,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或许当自己的孩子忽然间长成了成熟有主见的模样,大抵就是这样的感受吧?

    一时间,种种感触划过火神的心底。他微微摩挲了下垂在身侧的手指,最终朝少女开口道,“抱歉孩子,我想你的愿望,大抵不能实现了……”

    潘朵朵早就察觉到了对方情绪上的沉重感,听到这句话时,心头一动。

    “奥林匹斯忽然向我传讯,我还有些事情……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了。”

    潘朵朵想,眼前的神祇大抵是她见过的最不会撒谎的一位。他话时褐红色的眼眸不自觉躲闪着,牵强的言语里也充满了愧疚。

    锻造金属的方法估计要泡汤了,但潘朵朵有些出乎意料外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多少遗憾。

    大抵……对方为数不多的真心,让她也无法再心安理得地利用下去而毫无负担……

    他们毕竟站在不同的阵营。

    其实在奥林匹斯十二神里,眼前的这一位算是很好的了……

    释然归释然,但该演的戏还是得继续演。到落幕为止,她都必须戴紧那张用来蒙蔽奥林匹斯的假面。

    于是少女落寞地低下头,金色的额发垂下一道阴翳,掩住了眼眸中的神色。这样静默半晌,她再次笑着抬起头来,尽管唇畔的弧度微微有些颤抖,但她还是用希冀的眼神看向站在一旁的神祇,“那么,爸爸以后会多来看看我吗?”

    少女强颜欢笑的模样映入眼帘,赫菲斯托斯的心跟着微微收紧。

    注定的结局无法改变,早点切断牵连才是正确的,可面对着那充满期待的眸光,火神再次违背了心意,低声地撒了谎。

    “嗯。”

    少女的笑容终于多了几分真实。

    “好了,爸爸,别那么沉重了。今天我也要帮着下厨,好好庆祝下新居的落成。您可别瞧我,当时赫斯提亚女神可是给予了我厨艺的天赋呢……”少女走过来挽住了神祇的手臂,语调轻松欢闹,仿佛刚才的提起过的提前别离并没有发生过。

    赫菲斯托斯眼眸微动,任由少女拉走了。

    得知赫菲斯托斯要走,埃皮米修斯和丢卡利翁又是惊讶又又些不舍,更多的是局促。这神……来这里就为了给他们造一栋新居?

    简直不像奥林匹斯一贯的风格。

    颇觉得受宠若惊的埃皮米修斯晚上和自家宝贝联手,使出浑身解数让对方享受了一顿完美的晚餐,杯盏里的葡萄酒映着天花板上垂下的枝状吊灯,气氛既热闹又融洽。

    “埃皮米修斯,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和潘多拉在一起的时光,知道了吗?”粗犷的神祇伸出肌肉虬结的手臂,同埃皮米修斯碰杯。

    有些微醺的神子闻言颇不高兴地努了努嘴,“不用你,我会照顾好朵朵的,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好!”赫菲斯托斯大声道个好字,随即笑容沉敛,沉默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这里的气氛真是让他羡慕,但是,也想让他回避。他的选择没有错。赫菲斯托斯重新倒满了酒盏,垂着眼眸想。

    杯盘狼藉后,潘朵朵终于知晓,自己喝酒跟喝水一样的体制到底随谁了。

    ——比起醉成一滩软泥、像只树袋熊一样趴在自己背上的神子,赫菲斯托斯跟个没事儿神一样,眼神清明、脚下步子都不带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用他的话来讲,埃皮米修斯太弱了,喝个葡萄汁居然也会醉成这样。

    潘朵朵叹了口气,看了看醉倒的神子。

    自家爱人的脸红扑扑的,倒是有几分可爱,想让人扑上去咬一口。

    唉,算了算了,下次干脆偷偷给他换成果汁好了……就这点酒量还喝,丢神。

    赫菲斯托斯还在,潘朵朵只得和依旧和埃皮米修斯睡一起,反正一回生两回熟,她也不觉得别扭了。

    夜深人静,潘朵朵的意识从睡眠深处浮起,隐隐约约听到远处有“叮叮铛铛”的声音……模模糊糊并不真切。

    她无知无觉地翻了个身,滚到了神子的怀中,继续陷入了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