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青春言情 > 竹马为夫 > 第11章 青梅十一 那我便是第一例
    大年初二,靖国公府的一家老全进宫去了。

    陆宜祯被父母领着,先到了邓夫子家中拜年,告辞后又前往英武侯府。

    侯府正堂,是男客们同徐家主君寒暄的场地。

    隔着一道屏风,陆宜祯与陆夫人就坐在招待女眷的地方。

    侯夫人并没有出现,主持着闲话的是徐家的老太太——腊月出头,侯夫人为徐家新添了一个男丁,现下正在屋中坐蓐。

    赶趁妇人们同徐老太太着恭维话,陆宜祯找到徐家的三四,好奇地探:“你们家的五怎么没抱出来?”

    “月孩儿吹不得风,只能在屋子里温养着。”徐宛音道,“等五再大些,陆妹妹就可以见到他了。”

    ……

    在英武侯府用过午膳,徐、陆两家人结伴朝段宰执的府邸而去。

    大赵宰执,段姓、名业,是两朝元老,也是当今一人之下的肱骨权臣。

    先帝时期,还是集英殿修撰的段业为救圣驾,腿部连中贼人四刀,以至于落下病根,阴雨寒湿天只能拄着拐杖上朝。

    此乃一桩忠义传奇。

    后来段业便步步高升,直至做了大赵宰执。

    两年前,先帝临驾崩时,还拟旨令段宰执辅政,并赐他一柄戒尺——倘若将来少帝不明、不勤、不仁,段宰执甚至可以持戒尺敲天子。

    段府门前的雪屑已被扫尽,道上清清爽爽。

    陆宜祯跳下马车,同徐家的姐妹跟在两家大人的身后,慢慢步入了宅子里。

    段府中栽种了许多花。

    牡丹、杜鹃、山茶、兰花……不胜枚举。正值冬日,这些花植们大都没出朵儿,蔫巴巴地。倒是粉白的瑞香、金黄的迎春和红烈的腊梅在径旁花枝招展、惹人注目。

    一行人是在园子里碰上段宰执的。

    彼时,段宰执正坐在四轮车上,用一把长剪子修理着腊梅的花枝。

    段夫人陪侍在后方,双手搭在四轮车的椅背上,不时根据段宰执修花的动作,调整着四轮车的角度。

    两个人都十分默契安静,雅致的院子中只剩下“喀嚓”的修剪声。

    大约是午前来府中拜访的客人刚走,整个段府颇为清净。

    厮的通报声就在空旷的花园里传得很开:

    “主君,英武侯和陆家郎君到了!”

    段宰执收回手中长剪,由段夫人推着转过身来。

    陆宜祯在大人们应酬的间隙,瞧清楚了这个传中的大赵宰执的模样。

    毓儿姐姐同他长得有几分相像,眉宇间英气逼人。

    并且段宰执更加不苟言笑,若是面无表情,就如同一座横眉竖眼的金刚像,只怕夜里都能唬得儿啼哭了。

    随后,一干女眷便被带去了偏厅。

    陆宜祯见到了段毓儿。

    宰执家的幼女今日穿得很喜庆,浑身皆被红绯色包裹了住,看起来就像一只炮仗。

    四个同窗被妇人们驱到一张桌案上去嗑瓜子。

    了会儿过年趣事,从见过段宰执后、就一直有点心神不宁的徐宛音捏着帕子拭了拭嘴角,状似无意地问:“毓儿妹妹,怎也不见你家大哥哥?”

    段毓儿到这个,愁眉苦脸地:“我大哥哥他今年留在奉山了,过年都不回来。”

    徐宛音闻言,眸中浮现几丝惊虑:“奉山书院的课业竟然这样紧张?”

    “是呀,他每回写信给家里,都是读书读书、骑射骑射,没有一刻歇着的,简直比在国子监时还要不得空。”

    段毓儿叹了口气:“听是开年的头几天,琅琊王家的那位老太师,唤作……唤作什么来着?”

    “王俨老先生。”

    “对了,就是王俨老先生——陆妹妹,他还是你那邻家大哥哥的亲外祖父呢。”段毓儿瞥一眼吃瓜子吃得认真的陆宜祯,随口道。

    谁知陆家姑娘一听这话,立即抬起头追问:“意哥哥的外祖父怎么了?”

    “一起你那邻家的哥哥,你就来劲了。”

    段毓儿伸手揉她尚显婴儿肥的脸颊,过了把手瘾后,才捧起茶杯细:“据我哥哥信上,开年那几天,王俨先生会到奉山书院去,同山长冯获老先生讲经论道。”

    此言一出,就连不欲参与闲谈的徐宛竹都震了震:“天爷,这两樽神仙居然撞到一块儿了?”

    “是啊,两位当世大儒,竟要在奉山书院抵足论道。这样的热闹,换我,我也不回京过年了。”徐宛音浅笑吟吟。

    段毓儿撇嘴:“行行,你们都是爱念书的。我呀,只要一想到需在书院里听上几天几夜的经书礼法,就头疼得厉害,恨不得长一双翅膀飞回家呢。”

    徐宛竹习惯性呛她:“毓儿姐姐这副脾性,和段家大哥哥竟不像是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

    “徐家四,你什么?”

    “毓儿姐姐听到什么便是什么了。不过一句儿戏的话,想来,毓儿姐姐的肚量也不至于同芝麻粒一般大罢。”

    “……你,去!给我换一壶热茶来,看我今日不泼花了她的脸!”

    ……

    大年初三,陆府大去靖国公府拜访。

    陆宜祯觉得隋家人对她尤其热情。

    除了国公夫妇给她的一份随年钱以外,隋老太太还特意送了她一挂由一百枚铜钱串成的钱链子,戴在脖子上沉甸甸地。

    隋世子站在旁近瞧见她这副喜气相,被招得直乐。

    最终,这份“厚爱”还是遣女使收了下去。

    长辈们漫谈家常时,世子端了两碟子糕点,从前厅穿到后堂来,寻陆家的姑娘话。

    “祯儿妹妹昨日都去谁家拜年了?”

    “邓夫子家、徐家、段家,后来还去了一个远房亲戚的家里。”姑娘话到此处,似乎是被提醒了,弯身抻脑袋往对桌探,悄声道,“对了意哥哥,我昨天听了一件事——你那位住在琅琊的外祖父,开年了是不是要去奉山呀?”

    隋意微微挑眉:“是有这么一回事。”

    他取过茶盏啜一口,方缓缓道:“前几年,家中遭遇了一点变故,我外祖因此大受击,整日闭门不出,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最近看开了,肯走出来了,也好。”

    “竟还有这个缘故。”

    陆宜祯端详着对桌世子的脸色,只见他如玉的面容平静安澜,也看不出什么悲恨深沉的情绪,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桩可以付之一笑的事。

    她便不再追询,反而是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朱红色的锦囊。

    “意哥哥,送给你的。”

    她把锦囊捧到案上来。

    隋世子望着她的举动,眨了眨眼。

    随即,他搁下茶杯,在姑娘的注视中,将手伸进袖子里,慢慢地,也挑出来一个相同颜色的锦囊。

    轻飘飘的赤色袋子悬在他修长的食指间,一晃、又一晃。

    “这……”陆宜祯讷讷地道,“不会是与我准备的一样的东西罢?”

    世子默了默,对上她的眼:“我这袋子里,是十枚铜钱。”

    陆宜祯闻言,“噗嗤”笑了。

    “那意哥哥猜猜我这袋子里有几枚铜钱?”

    “唔,我猜猜。”世子眼尾略扬,笑涡亦显,“我猜有十五枚。”

    随年钱的习俗,便是送出的铜钱数目与收礼者年纪一致。

    两人隔着一桌子茶水点心,互换了对方手里的物什。

    接过这份意义特殊的新年礼,世子轻笑着,趣道:“真是奇也,这世上哪有妹妹给哥哥送随年钱的道理?”

    “我阿娘了,送随年钱图的就是一个吉祥顺利。至于是妹妹送给哥哥、还是哥哥送给妹妹,又有什么要紧?”

    姑娘骄傲地:“世上没有,那我便是第一例。”

    ……

    上元节一过,大大的书院私塾都陆续开学。

    陆宜祯也久违地再次听到了邓夫子亲切的授课声音。

    当早春降临,冰雪初融之际,英武侯府女学的学生们已把《孟子》颠来倒去地背得烂熟。

    长袄棉裙也被姑娘们收进了柜子里,取而代之换上身的,是稍薄一些的罗衫。

    赵京城郊的十里杏树,在这时节也一改秋冬灰靡,枝头绽出朵朵碎红。

    游林踏春,便成了赵京人士春日需行的一大乐事。

    所谓入乡随俗,陆琮挑了个休沐日,亦预备带妻女出城赏杏。

    架不住女儿三番五次的央求,他辗转地找到隔壁靖国公世子的贴身厮,道出了欲邀世子一同出游的约请。

    幸喜,世子很爽快地答应了。

    算出城的那日午后,陆府马车先是驶到英武侯府正门,把陆姑娘给接了进车厢;转而又掉头驶入启圣院街,最后停靠在了庄严静谧的国子监门前。

    申时正,国子监大门敞开。

    有年轻气盛的锦衣学生零零星星地出现在太学门处。少年公子们谈笑着,走下阶梯,往主门街道的方向行来。

    陆宜祯撩开车帘,半伸出头,仔细地辨认着稀稀拉拉越出门的人影。

    等了些时候,忽然,她眼前一亮——

    ……

    “你那贺夫子,课上都点了你多少次名字了?开年在奉山那场论道,他何至于挂在嘴边念叨数月之久?这一口一个王俨老先生的,我真听得耳朵起茧。”

    徐家大郎苦着脸色,未做多虑,抬臂想要揽住身旁人的肩膀,却被一柄冰凉凉的折扇给拨开了手。

    “这便是你不认真听课,在后桌同乔五他们斗蛐蛐儿的理由?”

    隋意悠悠地把扇子拢入袖中,笑道。

    “贺夫子的术数课是个什么火候,你应当比我更清楚罢?”徐大毫不心虚,“再了,你这堂堂隋世子,不也撑着脑袋犯瞌睡么?”

    “哎,别拿我同你相提并论,我不过睡个觉,你斗蛐蛐儿,可是斗得直在课堂上高呼祖宗,贺夫子不被你……”

    话到一半没了下文,徐大奇怪地瞥眼往旁一看,只见一贯懒散、没什么精神的隋世子神情顿忽清明,眼底竟还漫出来了一丝笑意。

    他望着的地方是……

    徐大扭头朝国子监主门眺去。

    主门外的启圣院街道上,一驾朴拙素雅的马车正稳当当地停在那里。

    蓦地,织缎制成的车帘子骤然被一只白嫩的手掀开,一道欢欣雀跃的、身着鹅黄衣裳的娇身影便从里头蹦了出来。

    “意哥哥!”

    姑娘宛如春日的黄莺一般,提着裙摆,跨过高门槛木,奔过平坛,翩跹而来。

    引得周围正要归家的学生们频频注目。

    石阶之上、太学门下的徐大,低头瞧着横穿玉坛的那道影子,把人认了出来:

    “这不就是去年和我四妹妹闹架的姑娘吗?”

    “非也。”隋意眸光瞩望着拾级而上、距他越来越近的稚幼人影,轻淡地回驳,“分明是徐四姑娘先招惹我家祯儿妹妹的。”

    徐家大郎塞然无声,偏头看向同窗温雅含笑的侧脸,竟恍惚地生出一种身边之人被谁暗中掉包了的错觉。

    不对,不对。

    靖国公府的世子不该是这副模样。

    虽他平日里瞧起来温文可亲、逍遥散漫,总能够回应以人最恰到好处的情绪;但一旦试图再进一步,就会发觉,此人乃是个无底深潭。

    不论是雨、是风、还是辉光,投入这方寒潭中,都不会惊起半丝波澜。

    常人之喜无法令他欣悦,常人之哀亦无法令他悲伤。

    可这方深潭……它今日居然有了涟漪!

    徐大倒抽一口冷气,来回转了好几个眼色,才终于平复下心境。他忍不住道:“这陆侍郎的千金独女,什么时候变成你家的了?”

    隋世子笑了笑,并未回应。也不知究竟是认了、还是没认这番话。

    只见他抬手一挥、算作道别,连眼神都没分出去一星儿,便已提步迈下台阶。

    初春醺醉的日色下,绀青与鹅黄相遇于石梯半腰。

    少年人蹲身与姑娘平视,唇角梨涡微漾。

    这是个三月的暖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