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 春光如练。
榆林巷。
自清早开始,巷中便被锣鼓鞭炮声所充斥。
一眼望去,只见人头攒动, 红绸青缎迎风招摇,喜庆热烈的颜色似一片片翻涌的海波,青毡花席一路从巷头连延至巷尾, 如天边延展的彩霞。
陆府。
陆宜祯坐在铜镜前,一会儿不安地拨一拨耳坠、一会儿执起石黛画一笔眉尖。
“姑娘, 已经够漂亮了。”宝蔻站在她身后, 好笑地安慰, “你就安静地坐一会, 前头的嬷嬷很快就会过来催的。”
“这么快。”陆宜祯慌张地转身, 揪住她的袖摆,“可, 可我还没准备好,怎么办?”
“妆面梳好了, 衣裳也穿好了,何况新姑爷还是就认识的——这有什么没准备好?”
是呀, 她在害怕什么呢?
陆宜祯缓缓地垂下手。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辰, 嬷嬷果然来了。
“姑娘,新姑爷已经到了, 您快拿好扇子,同我一起出去罢。”
陆宜祯手一抖, 翻了桌边的团扇,手忙脚乱地将它捡起来。
“嗯,嗯,就来了。”
却仍犹豫着不肯动。
嬷嬷又催了第二遍。
她这才深吸一口气, 举起却扇、掩好面,朝门外走去。
……
从院走向正堂,这一条路,她已走过无数遍,可今日总有些异样的滋味萦绕在心头。
只觉得脚下的径、石块,都依依不舍、可爱无比。
到了正厅,陆宜祯终于见到了隋意。
他穿了一身绯红的喜服,乌色的发丝也由红缎束了起来,本就昳丽的面庞、被这整身秾艳的颜色衬得更加皓白隽秀。
见她从却扇后悄悄露出来了一双眼,隋意立即朝她弯出笑意。
陆姑娘一愣,赶忙抬高扇子,把眼睛缩了回去。
拜别了座上父母,两个人向府门外先后行去。
沿路都是吵闹的声音、量的视线,混杂有瓜果香风。
在提步跨出门槛的一刻,陆宜祯顿了顿。
这本来只是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几乎没人能够发现,但就在她踏上门外的青毡花席的时候,忽然听到身旁人压低了声音,:
“祯儿妹妹别害怕,只是换了个地方住,什么时候想回家了,随时可以回去。”
这并不是一句情话。
但她在嘈嘈人声中,忽然就放下了所有恐惧。
……
入靖国公府,拜完天地,陆宜祯便被引到了后院去。
隋意的房间她曾经闯过好些次,可短短半个月时间未见,这里的布置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待引路的喜婆和女使全都退出去以后,陆宜祯放下却扇,开始仔细地观察起这个、她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除了新婚的红绸缎、红贴纸,屋里还添置了许多从前没有的物件:譬如女子的梳妆台、美人榻、各色精致的玩意儿、衣柜也换成了更大的——
全都是与她有关的东西。
陆姑娘攥紧了手底下滑软的料子。
又反应过来什么,倏地缩回手,扭身往后头一看。
……床榻也变样了。
变得很大很大,仿佛她躺在上头、滚个三四圈也不会掉下地。
至于原因,自是不言而喻。
姑娘脸颊飘上绯色,忙收回目光,端端正正地坐好。
……
月上天皎。
陆宜祯等得昏昏欲睡时,突闻门外传来一阵隐约的谈笑和脚步声。
她当即精神一震,抓起却扇、挡到了面前。
谈笑声越发近了,门外嬷嬷欣喜地唤了声“世子”,便“嘎吱”开门。
嘈杂涌了进来。
陆宜祯用力地握紧扇柄。
忽地身边褥子微微一沉,有人坐了下来。
房中立刻响起了男男女女的哄闹声。
嬷嬷又高声了几句吉利话,便唤女使拿来了一盘金钱彩果,一把一把往帐中撒,一边撒,还一边笑念着:
“撒帐东,幕帘深闺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陆姑娘听得面红耳赤,恨不能找个窝把自己埋起来。
身旁的隋意、也许是留意到了她的窘态,轻轻笑了几声。
撒帐罢,嬷嬷便走上前,用一柄剪子、将榻边二人的一缕青丝给剪了下来,缠绕一道,装入了一个锦袋里。
“结发同恩爱,合卺缔长生。”她笑着,又端上来一盘合卺酒。
屋内看热闹的起哄声更大,还有叫唤着让新妇放下锦扇、一窥真容的。
陆宜祯面热心烫,可为了喝酒,她也不得不将扇子移开了点。
抬眼,正对上隋意流光的桃花眼。
她垂下眸,慢吞吞地接过酒盏,同他交臂饮下了合卺的清酒。
到了这一步,礼节也算彻底完成。
隋意不欲让他们留下闹洞房,于是起身把一屋子人都请了出去。
房门关上,一切的喧闹声也都淡化了。
轻缓的步子,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陆宜祯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温和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祯儿妹妹,人都走了,可以放下扇子了。”
陆宜祯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犹犹豫豫地,将掩面的却扇一点点拿开了。
她不太好意思地往上望去。
而隋意只是温柔地俯下身,在她额上亲了亲:“祯儿妹妹今日的模样,很漂亮。”
陆姑娘便无端地、浑身都放松了下来。
“可是,这一顶发冠好重呀,我脖子都快压断了。”
“那便不戴了。”
隋意抬手过来,替她轻柔、缓慢地解下了一头繁复的珠冠。
沉甸甸的重量终于卸下,陆姑娘捶了捶脖子,往后仰,撑着床榻的一只手、却蓦然被硬物硌得生痛。
“嘶”。
走到梳妆台前放置发冠的隋意立即转过身:“怎么了?”
“被花生硌到了。”
陆宜祯答完,脱了鞋,跪到榻上,挥手把所有金钱彩果全往床榻里侧赶。
这么硌人,晚上还怎么睡?
隋意放完冠,也上榻来帮她,两个人合力、将床榻大部分的地方都清理干净了。
陆宜祯热出了汗,倒在褥子间不想动弹。
隋意也顺势倒了下来,伸手想抱她,却被她抵住了肩。
“你先别贴着我,我好热。”
“祯儿妹妹……”
“不行就是不行。”
“好罢。”
隋意收回手,直起身,忽地笑了笑。
“那,我们来做些别的。”
陆宜祯警惕地看着他:“什么别的?”
“比如,祯儿妹妹想不想看看我?”
这话中的“看”,当然指的不仅是看他的脸。
陆宜祯耳尖骤红,眼神飘忽地躲到了另一边去。
心里咚咚鼓。
她知道,新婚之夜,他们的确是要做一些不寻常的事情;而且,对于这种事,她、她也并非是完全不好奇的。只是这种隐秘而羞人的心思,她不可能得出口。
“帐子……你先把帐子拉上呀。”
姑娘细弱地开声。
她听到隋意笑了一声。
紧接着,榻内的光线便渐渐地昏暗了。
热源贴了过来。
陆宜祯勉力地抬眼望他。
他撑在她上方,桃花眼温温地弯起,乌亮的瞳仁里全是她的倒影。
有带子摩挲的声响。
不一会儿,腰带除下、衣带解开,绯色的喜服领口大开,往两旁散落,露出了被掩盖其中的皓质而白皙的皮肤。在昏昏晕晕的烛火光中,很有几分艳丽之感。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
陆宜祯一僵,惊怔地对上他的眼。
“祯儿妹妹,别怕。”
他柔声地哄她,带着她的手,缓缓地贴到了自己的脸上,又缓缓地、缓缓地下移。如三月最令人醺然的春风。
他是温柔的,更是温热的。
陆姑娘想不出、用什么词汇能形容出她现下的心情,心脏宛如被一只手舒缓地按压、挑动,酥软之意由那一点扩散至全身。
她忽然勾住他的脖颈,抬首吻了上去。
潮热的呼吸交绕相缠。
分开时,两个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
他垂眼凝望着她,乌色瞳仁如被水雾沾湿一般微微暗哑,眼尾浮上一点薄红。
像脆弱而漂亮的桃花。
“祯儿妹妹。”
“……嗯。”
这次换成他吻下来。
外头是春夜,黏湿的空气酝酿出了一场绵绵细雨,庭中乳白的栀子被绵密的雨丝浇抚得微微颤抖,靡郁的花香弥漫在湿润浓稠的空气中。
帐内,烛色朦胧。
红衣层层叠叠滑落,遮盖青碧衣裳。
柔软纤滑的被褥色彩明丽交织,精美细腻的牡丹图案被白皙纤细的手指紧紧攥住,艳丽的颜色好像泉水般潺潺流淌。
雨声变大了。
……
第二日是晴天。
陆宜祯睁略显迷蒙地睁开双眼时,正对上一道柔光缱绻的视线。
她揉了揉眼,下意识问:“你怎么醒这么早?宝蔻不是还没来敲门?”
“已经到巳时了。”
短短的时间里,陆姑娘也终于记起来她此刻身在何处,轻呼一声:“那,那敬茶……”
隋意啄了啄她的鼻尖,笑道:“别担心,迟一点去没关系的。”
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
陆姑娘羞赧地剜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坐起身。
她要起,隋意自然也不会再躺着。
女使进出送水的功夫,他穿好外衣,又替陆宜祯穿上繁复的襦裙。两个人洗漱过后,女使要上来为陆宜祯梳发扮,又被他制止了。
“我来就可以。”
姑娘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的人为自己摆弄长发。
他的手法已经很娴熟,从前在夷山别庄,他学了好多不同样式的发髻,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穿过发丝、不时触碰肌肤的手指温凉而柔软,也很轻易地就拂去了她心底那一层、轻微的不自在感和羞涩。
纵使是成亲了,他们与以前也没什么不一样。
梳完发,该点唇脂。
沾着嫣色脂膏的指尖刚要触到她的唇瓣,陆宜祯突然抬手按住他。
隋意不解地看向她。
“你不许像以前一样作弄我!”
他这才记起来,当初在夷山别庄,自己仿佛是用脂膏给她画了几条猫须子。
微笑地:“其实当时,我的本意并不是那样。”
陆宜祯根本不相信,挑着秀气的眉毛,问道:
“不是那样,那你的本意是怎样?”
“是这样——”
话音未落,他忽然倾身,吻住了她微张的唇。
三月春光,日色温暖晴明。
他早就习惯了一切都需要克制、一切都需要忍耐,即使是遇上了最能拨动他心弦的事物,也能够冷静地、理智地,心翼翼地试探。
可好在,花儿终于被他折入了掌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