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连星默默地看着眼前荒诞的一切,这才意识到晏锦屏刚才的‘马上就没有了’是什么意思。
道义沦陷,信仰崩塌,敬畏很快就转化成了比爱更加黏稠的恨。
看这架势……晏锦屏如果再不做出反应,别是一座神像,下一个没有的,就该轮到他本人了。
可他明明预料到了今晚的这些发展,为什么却还是来了?沈连星想不通。
就好像……他是特意赶来赴死的一样。
“……我本来没想这么快暴露的。”图南缓步靠近两人,他的相貌很柔和,没有什么攻击性,就算是在做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情,也还是显得很温柔。
他笑道:“本算用除妖的借口,带你去山上远一些的地方再下手,结果不知怎的,竟被你提前发现了,你……这可怎么办呢,师父?”
图南以前从不肯叫晏锦屏师父,晏锦屏当他是害羞,没想到第一次听见,是在这种时候。
也许图南从没把他当成是师父……甚至是当成自己亲近的人来看过。
晏锦屏站着没动,垂下眼,表情沉静,显出一种庄重又肃穆的意味,面目几乎与不远处那尊雕像重合了。
你怎么办?他心里对接下来的发展门儿清,又实在懒得做无谓的抗争——毕竟这出戏得从头到尾演完才行——只是晏锦屏从习以为常中,无端地生出了些许厌烦。
快点结束吧。晏锦屏抱着沈连星温暖的身体,心道,我还得回家做我的生意去,没空敷衍你这么无聊的回忆。
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建木果然是闲得太久,闲出毛病来了,等一会出去得好好跟白泽才行。
图南已经来到了两人面前。虽然已经撕破了脸,但他还是亲密地搭上晏锦屏的肩膀,用和以前一般无二的态度甜兮兮地道:“你倒是话呀。”
他有那么一瞬间疑惑了晏锦屏为何没有动作,不过夙愿即将得偿的喜悦,很快就让他忽略了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少年的手细白、柔弱,指甲都修剪成很无害的圆形。
“这个。”图南很轻地点了点晏锦屏胸口,商量道,“我想要,反正你拿它也没用了。不如就给我吧?”
晏锦屏没搭理他,低头问沈连星:“怕不怕?怕就上一边儿呆着去,这地方一会要死人了,再吓着你。”
沈连星这会光顾着怒瞪图南,很倔强地摇了摇头。
晏锦屏就叹了口气,捂住他眼睛。
“别废话了。”他,“你要干什么就赶紧干,我赶时间。”
图南怔了一下,对晏锦屏很乖巧地笑了笑,虽然沈连星被晏锦屏捂住了眼睛看不见,也还是很有礼貌地对孩点了点头,宣布道:“那我可不客气啦。”
随即他就借着自己身体的遮挡,趁人们都在对着那尊雕像发泄火气,无暇顾及这里时,勾指成爪,就这样简单地——
毫无阻拦地穿透衣服与血肉,猛地掏出了晏锦屏的心。
这里和上次也不太一样。
晏锦屏失去心脏,不由自主地踉跄了一下。他在等死时弥漫上来的窒息和疼痛中漫无边际地想到,上次图南是提前和图南城的百姓们好了,他带晏锦屏去山里‘除妖’,其他人破坏神龛,断绝晏锦屏收取‘信仰之力’的途径。
然后他本人,趁着神像倒塌的那一刹那,信仰之力全数从晏锦屏身体里抽离、毫无防备的时候,从晏锦屏的背后发起了偷袭。
晏锦屏从没提防过他,但寻常时候图南就算偷袭,也奈何他不得。他只不过是大意了那么一次,就毫无悬念地丢掉了性命。
这回晏锦屏不给图南面子,一来就戳穿他的计划,看来图南的行动也随之而发生了改变。
青年脸色迅速地灰败下去,他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偏头吐出一口血,单手制住猛地挣扎起来的沈连星,不让孩子把自己捂在他眼睛上的手扯下来。
“这是你自己不肯走的。”晏锦屏胸口破了个大窟窿,嗖嗖地往里灌凉风,体温跟着鲜血一起流失,还有闲心自言自语道,“吓着了可怪不得我。”
沈连星发出不成语调的呼唤声,压在嗓子里。涌到自己后背上的液体十分温暖,带着不容忽视的铁锈味,晏锦屏身体贴着他的那块皮肤不正常地发烫,可是捂在他眼睛上的手指却迅速变得十分冰凉。
他明明已经从声音和触感中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却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怎么……忽然就这样了呢?
这不应该啊。
他那么厉害、那么强……他怎么、怎么不反抗呢?
孩子迟钝地想起,晏锦屏带上他时的确过,他是来送死的。
图南那头还没完。
他杀了山神,自己却本事不够,成不了新神。除了夺取百姓的信仰之外,他还有一件事情得做。
晏锦屏的手已经开始发抖,虽这里是梦境,但该有的感觉一点都没少。疼痛已经让他的身体变得麻木,耳朵里被灌满了嘈杂的耳鸣。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他现在虽然眼睛发花,但甚至能够听见血液急速离开自己身体时发出的声音。
痛……当时就有这么痛吗?
他苦中作乐地想到,自己当年可真能忍。
晏锦屏面无表情,眼睁睁地看着图南捏住自己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仔细地、一点点地把它生吃了进去。
——图南只不过是条灵脉,就算骗了图南城的人们信仰自己,他也没有成神的资格。夺取神力,直接吃了倒也是个办法。
其实当年可以直接找晏锦屏要的。
晏锦屏并非是自己想做山神,如果图南想当,只要跟他一声,给他就是了,实在没有必要闹得这样不好看。
可惜……
可惜他自己自私又狠毒,就把全世界人都想得和他一样,选择了直接下手这条路。
少年吃完了最后一口,背对着义愤填膺的百姓,缓慢地笑了。他面色苍白,唇角还粘着血,清秀的脸上全是畅快的得意。
“从今往后。”他舔舐着自己还在滴血的指尖,轻柔又阴险地用只有他们三个才能听见的音量道,“我才是图南山名正言顺、天生地养的山神。你怎么看,这位……冒名顶替的妖怪?”
“是就是呗。”晏锦屏单手搂着沈连星,捂住他的眼睛,不让孩子挣扎。他没去管自己胸口那个还在往外冒血的洞,就是觉得图南莫名其妙。
这话他老早就想了,上次是第一次被掏心,业务不太熟练,过度的疼痛和震惊搞得他光顾着混乱了,没来得及出声。这次一回生二回熟,不仅能出成句的话来,甚至还能抽空露出一个‘你真是不可理喻’的表情,正眼都不给他一个,嘲讽道:“你当谁都乐意做山货呢?你是人参成精了么?愿意当就当去,从来也没人过要和你抢啊。”
图南的表情在畅快和震惊之间卡住了,一时看起来十分扭曲。
晏锦屏不给他留反应时间,左右这地方不过是他的回忆,情况再糟糕也糟不到哪去了。他转头吐掉一口影响话的血,冷笑道:“你不问自取、贪图不属于你的东西、戕害恩师暂且不论——反正我也没指望你报答我。又欺骗了这许多百姓,让他们被迫助纣为虐,气运与你连在一起,要他们给你供奉、千秋万代地祭祀你这种数典忘祖的畜生……”
他声音已经越来越难以为继了,全凭一股子精气神撑着,干脆直接盘腿坐下,拍拍沈连星的后背,轻声道:“孩儿,读过书没有?你告诉他,他这种行为叫什么?”
沈连星还被晏锦屏捂着眼睛,早在两人的对话里听懂了来龙去脉,这会也不挣扎了,乖乖地贴在晏锦屏身上,也不顾晏锦屏的血又染了他一后背,试图留住一点青年正在飞速流逝的体温,大声又清脆地替他道:“不要脸!”
连正在砸神像的居民们都听见了,望向他们这边。
“——哼。”图南怒极反笑, “随你们怎么,反正现在赢的是我。只要弄死了你,我就是正位的神仙,从此……”
他不再和这两个要死的人废话,双手迅速化成利爪,就要让晏锦屏和这碍眼的屁孩从此消失在这个人间。
十五年前他没成功,这次也没有。
晏锦屏这回没拿沈连星的发带,自然没有多一块玉来填他空缺的心脏。就在图南马上要扑过来的前一秒,他最后剩下的那一口气终于也喘到了头。
图南山的前任山神死得平平无奇,就像是水消失在水里。
即便真是山神,没了心脏,也活不下去。
百姓细碎的言语、图南恶毒的咒骂、沈连星惊慌失措的呼喊、神像破碎的声音……
皆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
漫天的繁星坠入淤泥里。
破障节,庆祝图南山的新山神为图南城消除邪瘴、还图南百姓一个太平人间的节日。
就是晏锦屏第一次遇见沈连星的日子。
是他失去心脏那天。
就是今天。
那些特地从烟景城里赶去图南山过节的人们,今天应该玩得很开心吧?
看来他死的也不是毫无意义。
“山神……山神大人——”
“什么山神,那分明就是个吃人的妖怪!”
“神明保佑我族六畜兴旺,保佑我族子嗣绵长,保佑……保佑我们……”
“值吗,值得吗?”
……
“你们选择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