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谣闷闷地走了，一场闹剧轰轰烈烈地开始，悄无声息地结束地结束，没留下一丁点儿水花。
桃枝最后看了她一眼，便不再关注鹿谣苦闷的背影。她转回身来，脸上又挂上了笑容，对一直站在旁边看的沈连星和晏锦屏抱歉道：“耽误两位时间了，只是那姑娘恐怕单靠自己一时半会想不开，总得推她一把才行。”
她何止是推了鹿谣一把，简直就是将鹿谣从前建立起来的坚定信念全推翻了，对她造成的影响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从头劈到尾。
这对于鹿谣来也是好事，长痛不如短痛，早一步认清事实，就能早一步为自己的将来做算。
接下来她是算追求也好，放弃也好，不管做出什么选择，总比就这样执迷不悟、钻牛角尖强。
不过桃枝的手段确实凶残了点，到底是不是必须使用这种法子才能点醒鹿谣，这不好。
鹿谣一开始来时那样唐突，大概桃枝也是有些生气的。
桃枝解释完，晏锦屏还没来得及话，沈连星倒是先动了。
他从鹿谣走后就一直有事想问，这时候找到了话的时机，便对她很有礼貌地笑了笑，斯文地问道：“桃枝姑娘，你刚才跟鹿谣她‘进不来桃花楼’是因为对人有了感情，请问这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刚才桃枝已了个大概，但此事事关重大，他还是想知道得再详细些。
桃枝知道他俩一直在后头听着，并不惊讶沈连星会问这种问题。
她没急着回答，而是很有耐心地寻了处凳子，等几人都坐下了，才解释道：“沈公子有所不知，虽按照我这桃花楼里的规矩，客人来去皆是自愿，不曾有强迫或是引诱谁来玩乐的事情，可毕竟也算是寻欢作乐的场所。总有……把持不住自己的，明明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或者甚至早成了家，却仍然想来此风流快活。”
这样的人在世上，无论男女，都有许多。
“……我不愿那样。”桃枝轻声道，“那对他们一无所知的另一半来太不公平了。”
这起来有点怪，她一个开青楼的桃花妖，竟然还在向往爱情。
桃枝垂下眼，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丢出去，又：“所以我为桃花楼施了术法，也可以是一种结界，只要判断出来人心怀爱慕，又或者是结过契、家中有人在等，便会在他们眼中隐去桃花楼的形象，让他们只见得到一棵老桃树。”
她是桃妖，正擅长这个。
桃枝声音很柔和，其中缘由道理也讲得很明白。明明是沈连星先发问的，这时他却忽然不想听了。
既然如此，那就明他的猜测不错。晏老板……
“至于您二位——”桃枝拖长了声音，眼波流转，饶有兴趣地一眼接一眼扫着晏锦屏，“进不来的理由，自然也是一样的，对谁动了心吧。”
上一回遇见晏锦屏，他身边就围绕着许多追求者。可晏锦屏本人却是个硬邦邦不懂风情的家伙，完全就是看谁不顺眼提刀就上的性格，因此一直单身，任凭追求者们使尽了万般手段，也没能成功把他拐回家去。那时候桃枝几乎以为他就会这样独自过一辈子了。
怎的一别十八年，这厮不仅会人话，个性圆滑了许多，就连动心这么高级的东西都学会了？
到底是谁干的？
虽没表现出来，但桃枝可谓是好奇得抓心挠肝，她简直恨不能晃晃晏锦屏的脑袋，看看那里头装进去的到底是哪路的神仙，好受她佩服的一拜。
晏锦屏看她眼神就知道桃枝在想什么。
可他完全不信，暗自心道：胡扯，我连心脏都没有，动的是哪门子心？大概真是桃花楼的结界年久失修、不好使了，这才老眼昏花地把人拦在了外头。
不过他肯定不可能直接就对桃枝这么，于是晏锦屏想了想，很和善地插话道：“你这法术施了很长时间吧？此间事了，我帮你完善一下结界。”
桃枝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她有一颗玲珑心，很快反应过来晏锦屏到底为什么会这话。她很轻地笑了一声，倒也没解释，点头道：“行。”
难得有这人的乐子看，又是这种无伤大雅的事，她才不管。
晏锦屏完这话，见桃枝看他，沈连星也看他，两人的表情都很微妙，他于是莫名其妙地道：“都看我做什么，我哪儿不对劲么？”
“对劲。”桃枝态度很积极，对着晏锦屏大加赞赏道，“太对劲了，不愧是你。”
沈连星也跟着点头，很认同桃枝的法。
晏锦屏：……
多新鲜呢。
“有人来了。”他面无表情地道，“回头看看，在你们俩身后呢。”
不必他提醒，沈连星和桃枝也都发现了来人。
好像是个姑娘，白色长发挽成两个圈垂在耳垂，眼珠子是红的，长相十分娇可爱，虽然很年轻，但并不幼稚，头顶上还垂下来两只长长的兔耳朵。
她知道是自己惹祸了，不远不近地站在一根柱子后头，探头探脑地看着桃枝，怯生生地喊她：“桃桃……”
声音也细嫩，不敢用力似的，要认真听才能听清。
“没事。”桃枝对她挥挥手，安抚道，“搞不清楚情况的客人而已，又不是单这一两回，早习惯了。玩你的去。”
姑娘又往前走了两步，彻底出现在几人的视线内，有点犹豫：“这事都是因为我……早知道不叫他来了。”
她很懊恼地跺了跺脚，耳朵来回晃悠两下，解释道：“我真没……”
显然这位就是传中神通广大，勾了鹿谣心上人魂的那位白茕茕。
白茕茕想自己真不是故意勾引西招，也不知道鹿谣的存在，但因为天性害羞，‘勾引’二字实在是不出口，刚出来个音节，脸又红了。
“不怪你。”桃枝跟白茕茕相处时间久，早习惯了这性格，左右活动了一下肩膀，熟稔地安慰道，“那是他们的家事，西招没，你也不知情，跟你没关系。你若真觉得愧疚，一会儿找人给我弄点清蒸牡丹来就行——饿了，大早上的就来这么一出，还得哄姑娘，实在是有点累得慌。”
白茕茕个头不高，不光头发是白色的，就连衣服都是白的，外头罩着一层轻纱。虽然是十分冷清的颜色，被她这么一穿，却也有了些不出的可爱。
她热泪盈眶地对桃枝点点头，像是被安排了什么紧要的活计似的转过身，又露出身后圆咕隆咚的白尾巴，一颤一颤地跳着走了。
“唉。”桃枝叹气道，“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胆子，感情也太丰富了点，我们都拿他没办法。”
沈连星在一旁看得很有趣，问晏锦屏：“八宝也会变成这样么？我还没见过八宝化形后的样子。”
八宝虽和白茕茕一样是兔精，可它平日里在琳琅阁活动时都以直立蹦跳大兔子的形态出现，从未见过八宝变幻出什么别的形态。
而且八宝天真归天真，胆子可一点儿也不，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年来跟着晏锦屏，什么阵仗都见过，给练出来了。
“……难。”晏锦屏想了想，回答道，“八宝志不在此，它自意外得到大量帝流浆、修炼成妖之后，就没怎么再在这条路上努力过。应该是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就挺好，不想再继续修炼了。”
况且……
晏锦屏总觉得虽然也有耳朵和尾巴，但这孩子其实未必就真和八宝一样，都是兔子。
萦绕在精怪周身的‘气’是一种很微妙的东西，肉眼看不见，但能感受到，而且基本上是天生的，后天提高很难。
哪怕是修炼成了妖，但动物的本性不会因此而改变。平日里只喜欢啃菜叶子，基本上可以毫无战斗力的八宝，还有八宝的同宗，就算再修炼上一万年，也很难从这方面赶得上那白茕茕。
晏锦屏又想到白茕茕那张梨花带雨的脸，问沈连星：“你发现了么？”
就算没细是发现了什么，沈连星也知道他的意思，点头道：“白茕茕是男孩子，对么？”
前半句是回答晏锦屏，后半句则是对着桃枝的。
“是。”桃枝本来故意没提这茬，就是想看他们俩会是什么反应，结果这俩人一个比一个敏锐，她见不到他们震惊的表情，只好很失望地承认了，“茕茕是男孩，原来你们都看出来了？”
“他来时就发现了。”沈连星笑道，“虽然长得很像，可到底还是有些区别的。”
沈连星因为带着建木，又被建木改造了一些，感官十分敏锐。白茕茕刚一露头时他就发现不对，虽然他的扮性格和性格都像是个过于羞涩的女孩，但身上的特质是不会改变的，只要稍微一注意就看得出来。
他都分辨得出，晏锦屏只会比他更早明白。
所以鹿谣求爱失败，不是因为她自己，而根本就是因为从性别上就出了岔子？
这可真是……
“你们二位现在知道了吧。”桃枝耸耸肩，评价道，“我对她够客气的，就她那来时的样子，若是知道西招天天往桃花楼跑，竟是来见个男人，恐怕非得在我这桃花楼前大哭一场不可，这可不成，我还得做生意呢。”
她开桃花楼许多年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情况都见过，因此虽然鹿谣的遭遇值得唏嘘，也只是感慨两声，再没别的多余想法了。
世间诸多情状、众生百相，如露电，如幻影。
谁先投入太多真情，谁先被红尘烦扰，不得安生。
应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