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青春言情 > 我在古代开律所 > 第70章 走过场
    洋人的这起大案最终还是落在了高庭衍手里。

    人人皆知, 与一贯顺着洋人的太子殿下不同,晋王殿下却恨洋人入骨,是朝中的强硬派。从前几次洋人都是躲在后头惹是生非, 每每到要追责的时候便将自己洗刷干净,如今那淫窟被窦近台捣毁, 洋人自己也被抓了现行, 晋王扣下他们自然没有放他们走的道理, 甚至听都不让听。

    可是洋人被抓,今年给太后修万寿宫的钱就更没了指望,拿不着钱, 太子比洋人还着急。偏偏晋王那头软硬不吃,以至于一回高明衍无法,试图在某次朝会上当众向高庭衍施压,向他陈明扣押洋人的严重后果,逼着要他放人。

    “洋人虽非我族类,可在这里这么多年,发展贸易经济,开办商行,每年也给国库上贡不少税银, 给百姓也减了不少负担。洋人不求一官半职,只求个和气生财, 晋王如此作为,绝不是与洋人交道的方式, 更失了我们作为主人家的礼数。哪有主人家如此怠慢冒犯客人的道理?”

    朝堂之上众人噤声, 谁也不敢掺和到这么敏感的话题里去。

    然而太子来势汹汹,高庭衍却不以为意,语气平缓, 但话里也丝毫不让:“俗话客随主便,洋人既是客,那便要依我朝的规矩行事。我朝的规矩明明白白在大宪律里写着,犯哪一条,定什么罪,清楚得很。”

    太子一听这话就沉不住气了。难不成高庭衍这次扣押洋人不止是下马威,而是动真格?!

    “晋王可别做下糊涂事。我们有我们的规矩,洋人也有洋人的法子,倘若行事太过,再逼着洋人……”

    高明衍不下去了,高庭衍却微微一笑,望向他:“逼着洋人如何?”

    太子一噎,畏怯地望一眼在龙椅上默默观战却始终不置一词的承德帝,登时冷汗直流,死也不敢将「庚午祸变」这几个字出口。

    高庭衍冷笑一声:“臣以为,太子殿下还是先顾及着自己为好。此次这起大案,洋人已为祸多年,可事情却办得滴水不漏,前有月老庙里的道士接应,后有康若滨善后,要这后头没人遮掩……呵,实在不合常理。”

    这便是挑明太子与这事脱不了干系了。

    高明衍气得面皮发紫,憋了半晌,冷哼一声道:“晋王莫要含沙射影,圣上在此,有什么话还是查清楚了再回罢!”

    “这是自然。纸里包不住火,真相迟早水落石出。”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高明衍得冷汗直流,于是再也不敢提放了洋人这茬,赶紧找了个别的事上奏,将话题岔开了。

    自此,朝中谁也不敢将这事搬到台面上。

    而曹后这厢,自然也是着急的。

    曹家这么些年跟洋人关系密切,倘若洋人有个什么意外,保不齐也会将曹家扯下水。可晋王此次突然出手,承德帝却不置可否,让人一时揣摸不清他的心思。好在后宫之中还有一人可求助。于是曹后这几日去太后宫里更是殷勤,终于逮到了机会,在太后面前忧心忡忡地絮叨起来。

    “前些日子贾仕德大人还提起,惦记着您老人家过寿,想给您好好修整一下万寿宫,听银子都备好了,没想到……”

    太后姓赵,自名门闺秀到入主中宫,再被尊为当朝唯一的太后,一辈子顺风顺水,养尊处优惯了,经的最大的事便是庚午年的宫变。可即便如此,当年宫变时她也远在避暑山庄,并未沾到丝毫血腥。

    然而那件事依然给她留下了不的阴影,很多年来,赵太后对洋人是又怕又恨,可这么些年由曹家来回周旋,洋人除了每年给朝中上缴税银,还不时有些时兴玩意儿孝敬上来,渐渐消解了赵太后对洋人的厌恶。

    洋人这么多年在国内搜刮几何,如何作奸犯科,横行市井,赵太后两眼一闭,一概不问。眼下一听曹后晋王得罪了洋人,又听晋王想往大了闹,赵太后立刻就沉了脸,等曹后一走,便让人将晋王叫到面前训斥起来。

    “洋人毕竟不是国内民,就是犯下天大的事,怎能不知变通地就将人押在牢内?你到底要干什么?!”

    高庭衍自与赵太后不亲近,也知道太后在洋人跟前是软骨头,争辩无用,只垂首听训。赵太后见他低眉顺目,自觉得了意,越发训得狠了。

    “洋人没受过咱们的教化,可人家也有人家办事的规矩,便是行事有些差池,咱们也得多担待些。洋人不是好欺负的,你若对他们不客气,他们便也对咱们亮刀子,你母后当年为什么吃亏,你还不清楚吗?!早些顺了洋人的脾气,断然没有后头的惨事!”

    一提到先皇后,高庭衍便瞬间气血上涌,恨得咬紧了牙。

    他微微闭眼,硬是压下了怒气,声无波澜道:“皇祖母可知,洋人此番为了什么事落狱?”

    这事方才曹后倒是与她了,只是赵太后在云端过久了日子,并未觉得是多大的事:“不就男女之间的那点子事,有什么好稀奇的。依哀家的意思,这种事没必要闹得满城风雨,私底下给洋人提点几句便罢了。哀家听,他们也只是在一旁看着,并未过界,是也不是?”

    高庭衍忍气吞声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

    赵太后更觉自己有理:“既是如此,那就更不值当闹这一场了。回去便将人放了吧。”

    高庭衍在袖中握紧了拳,隔着珠帘看里面头发花白的老人陷在金玉堆里,慵懒富态,却头脑空空不知所谓,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烈烈地烧着。

    赵太后的立场,是早摆明了的。甚至当年先皇后不惜以命相搏为朝廷挣一口气,落在太后眼里,也不过是冲动昏聩,不懂进退。

    高庭衍知道与这样的人再多也是无用的,心里转过一个念头,拱手一拜,和声细语道:“皇祖母思量得是。只是这案子在民间议论纷纷,百姓都等着官府给个法,就算是放人,也得讲究个方法,万不可枉顾民意。”

    赵太后沉吟片刻,觉得这话也有理,听他顺了自己的意准备放人,语气也和蔼许多,“嗯,民意也需安抚,你考虑得是。那接下来你是什么算?”

    高庭衍道:“孙儿以为,人倒不急着放。待孙儿安排让京兆尹升堂走个过场,将本案置于百姓面前辩白一番,让老百姓明白这起案子里洋人不是首害,由京兆尹判定这几个人无罪,再当场释放,便可让众人心服口服。”

    赵太后心满意足地笑开:“如此甚好。就这样去办吧。”

    高庭衍心底冷笑,可面上仍是恭敬顺服,再一弯腰拱手,便无声退下了。

    *

    比起前朝后宫对这起案子三缄其口,民间却对这件事议论得热火朝天。

    那日洋人被扣后,高庭衍丝毫没有遮掩一下的意思,一夜之间这些洋人的丑行便传遍大街巷,不仅如此,窦近台还听了秦山芙的建议,向民间张贴告示,募集近十年的受害人及其近亲属在升堂当日到场作证,指认罪魁。

    一时之间,秦山芙的讼师馆被挤得水泄不通,连续几日秦山芙睁眼便询问证人做笔录,到升堂前夕粗粗一数,受害夫妇竟有百余对之多。

    因京兆尹换了人,此番上任主审官的邢大人邢定中原就是刑部侍郎,本就精通律例,且是一不二的刚直之人。刑司一域向来由晋王主事,邢定中虽不是高庭衍的心腹,但也算晋王一派的人,素来见不惯洋人耀武扬威。

    因此这次升堂,邢定中不仅要开门敞开了审,还将公堂设在了菜市口的广场之上。菜市口的这个广场历来是秋决重刑犯的肃杀之地,升堂当日,京城可谓万人空巷,一时前来围观听讼的百姓围得菜市口水泄不通。

    官府生怕现场秩序失控,升堂前一天便给行刑台四周竖起了三米高的竹栅栏,防止围观百姓扰乱审判秩序。

    然而洋人作威作福久了,百姓一听要审洋大人,第一反应竟不是愤怒,而是好奇居多,纷纷扒着竹栅栏心翼翼地巴望着,连议论也不敢大声。

    “哎,官府还敢抓洋人呢?犯啥事了?”

    一人愣头青似地冲旁边的人发问,旁边一个留着胡子的男人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轻着点!别看官府抓了,指不定过一个时辰就当场放了,心现在当了出头鸟,被洋大人记恨上吃不了兜着走!”

    愣头青立马闭紧了嘴,缩回去了。

    没一会,那六个洋人就被请上了公堂。这六人还是衣冠楚楚的模样,手上脚上也没带镣铐,站在人面前仍一脸倨傲,可见这几日没受什么罪。

    洋人一露面,围观的百姓就噤声了。紧接着一个身穿低品阶官袍的吏跑了上去,先与这几个洋人一一拱手见礼,然后又挥手招上来几个衙役,竟殷勤地搬来了六把椅子。而那几个洋人连正眼也不瞧,竟就端端地坐下了,惹得围观的百姓大惊怪。

    “那上面的是什么人?”愣头青问。

    “是刘通判,之前康老爷在的时候就在了。”

    “怪不得这幅巴结样……”

    另一边一个人无趣地撇嘴:“嘁,还以为换了个青天大老爷能对洋人硬气些,结果还是这副怂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六个洋鬼子是来监审的呢!”

    “嘘!嘘!”胡子男人又比划着让话的人闭嘴:“既知这几个人官府动不得,还不关紧你那不把门的嘴!”

    “呸!你是洋人的孙子不成,连老子什么话你都要管!”话这伙倒是个有脾气的,啐了胡子一口,反倒让对方闭了嘴。

    这位耿直的伙瞬间没了趣味,心道这回的热闹也无甚好瞧的,还不如回家睡个大觉,指不定梦里自己能化身勇士,还能上去锤洋人一顿。

    他正要转身离去,身为主审官的邢定中来了。与他一并前来的还有窦近台还有一些其他官老爷,邢定中和窦近台往下一看便愣住,当即大怒。

    “这下面是受审的公堂,哪来的椅子?!”

    方才指挥着手下人搬椅子的刘通判被这一声呵得愣住。

    他早前得了消息,是今天这升堂不过是个过场,等审完后就将洋人放了。刘通判惯会做顺水人情,一听这话,自然不敢将洋人当寻常犯人对待。他堆着笑脸解释:“邢大人,这是给洋大人备下的。您放心,只有洋大人有椅子,跟着洋大人受审的那个翻译可没这待遇。”

    邢定中听得此言,更是怒火中烧,喝道:“此处没有姓洋的大人,谁给你的胆子做这种多余的事!受审的嫌犯历来须得戴着枷锁跪在堂下听候发落,哪来的规矩还要给罪犯设座,你昏了头不成!”

    刘通判被狠狠一通数落,脸色惨白一片。

    他原以为邢定中也想给洋人卖个好,依着当年康大人给洋人设座的旧例,给洋人些体面,没想到这邢定中竟然完全没这意思,不由慌了神:“可是……先前康大人——”

    邢定中怒道:“本官姓邢,不姓康!”

    刘通判再无二话,忙转过身跟坐在椅子上的洋人们赔笑脸,请他们起来。可洋人依旧坐在椅子,揣着明白装糊涂,根本无动于衷,倒急得刘通判一脑门的汗。眼见邢定中脸色越来越阴沉,正巧那个被砍断了脚脖子的翻译此刻也被人押了过来跪在地上,刘通判忙扯过他道:“你快跟这些人,这椅子坐不得,现在主事的老爷可不是康老爷那般好话的!”

    翻译这几日被脚上的伤折磨得没了人样,好不容易听此次有惊无险才撑起了一口气,又听刘通判这么一,不由急道:“不是这次就走个过场?”

    “谁跟你传的这种话!”刘通判恨不得堵他的嘴,瞥一眼旁边又压低声音道:“就算是走过场,你们也不要太过分,百姓都在外头看着呢!”

    翻译终于领悟。既是走场面,那场面就得过得去,邢定中给他们里子,那他们也得给邢定中面子,否则偏心太过,最后的判决也必定无法服众。翻译用膝盖挪到洋人跟前好一通解释,这才劝着这些洋老爷们站了起来,撤了椅子。

    刘通判见状终于舒了一口气,一刻也不愿多待,连忙随椅子撤出邢定中视线,再也不敢冒头。

    而刘通判前脚走人,后脚秦山芙便从人群里挤了出来,站上了宽阔的台面。

    此番她不是一个人,除了韩昼,身后还有一群头戴白巾,怀抱牌位的男女老少,都在下面站着。牌位上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是受了害寻短见的女子。随她一并到公堂之上的,则是苏绣娘和苏绣娘的准女婿。

    其实早先秦山芙也犹豫过,此番她是否作为受害人出面,自己替自己去公堂之上讨个公道。然而每每人及自己的遭遇,难免会被人质疑真实性,少不得被人诟病她的辞是添油加醋,反倒让人信不真切。于是,秦山芙一早便请托郑大娘请了苏绣娘,自己作为苏绣娘的讼师,以苏绣娘女儿芸儿姑娘的遭遇为引子,落实洋人的罪行。

    苏绣娘那日一听有人要给芸儿讨回公道,半点推辞也没有,一口应承下来。芸儿的未婚夫婿陈二郎也闻声赶来,他也愿意当众揭露那天发生的事情,颇有担当。

    两人在此之前从未与官府交道,又是头一回站在这么多人面前,难免有些局促。再一看对面,那几个洋人站在一旁依旧云淡风轻,甚至还与另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相谈甚欢,仿佛今日前来像是参加某个事不关己的集会,根本不像是受审的。

    陈二郎望着那头心里越发没底,问秦山芙:“秦姑娘,那个跟洋人话的年轻公子,是什么人?”

    秦山芙看一眼,心里并不意外,只笑着安抚他道:“他是洋人那边的讼师,替洋人话的。我曾与他交过手,不必怕他。”

    陈二郎忙点头,“我自是信得过姑娘的。”

    秦山芙冲他笑笑,没话了。此次她自己也差点成为受害人之一,就算不为别的,也该给自己挣口气才是。

    对面的黄景生依旧文质彬彬,与洋人交代完要事,便转身朝她走来,一到跟前便深深对她一揖。

    “秦姑娘,真是对不住,方才我与贾大人他们一聊才知道,那晚实在是底下的人狗眼不识泰山,错抓了人,属实是误会,您大人不记人过,容我先代洋大人们给你赔个不是。”

    秦山芙面无表情地看他做戏,不冷不热道:“黄讼师,今日要争的可不是我的事。此案另有苦主在场,要赔罪,先问问我身后的和场子外面那些抱牌位的答不答应吧。”

    黄景生一听这话就知道秦山芙是不肯罢休了,于是也敛了些许笑意,叹道:“秦姑娘这就没意思了。此刻收手,姑娘或许还有可能跟洋人这面搭条线,结个善缘,以后多的是风光的日子,何必一条路走到黑呢。”

    秦山芙简直要笑出声:“黄讼师,洋人算是什么东西,谁稀罕与他们结善缘?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作恶多端都不怕遭天谴,我又怕什么?话不投机半句多,我们各为其主,有什么话,便在公堂之上再辩吧!”

    黄景生见她坚决至此,心中只道不妙。

    他深知秦山芙是个难缠的,原想让她稍稍放过一马,别穷追猛太过,好歹给主审官一个开脱洋人空间和由头。可是如今看来,这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