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青春言情 > 我在古代开律所 > 第78章 终章
    新帝即位, 定年号永嘉,朝中上下自一片动荡中涅槃,焕然一新。

    承德帝最终还是妥协, 在那禅位诏书上盖了印,而后便被尊为太上皇, 迁居西苑安享晚年。

    那夜动乱, 宫内血流成河, 赵太后则在宫变中惊吓过度,不出两日便病死宫中,新帝闻讯只是淡淡的, 一概丧仪从简,冷凄万分。

    制造了那场宫变的曹家当夜就被抄了满门,官兵搜得彻底,不仅从地下密室里将曹凛拖出,还抄出一个贾仕德,不日将被押往菜市口问斩。

    偌大一个曹家轰然倒了,高明衍最大的倚仗没了,自知没命好活,早早便饮了鸩酒。洋人此番知道自己闯了大祸, 接连几日港口挤满了船只,纷纷要往海外逃去。新帝得知后果断封了港口, 扣了所有船只,却另一边开来几艘大船, 对洋人发布告令:

    朝廷提供船只, 人可以走,但在大宪赚来的钱,一个铜板都别想带走。

    洋人一时大乱, 又在京城组织火力闹过几场,却被朝廷无情镇压,回回被得作鸟兽散,直到再也无力抵抗。

    其实朝廷兵力不弱,只是这么多年朝廷一贯绥靖,以退求和,还冠以“以礼待之”的名义,反而被外夷蹬鼻子上脸。如今新帝却不惯着,使出雷霆手段迫使洋人臣服,那些愿意顺从的便继续留下与寻常商贾无异,不愿顺从的,便被强扭至官船之上发派海外,自此生死不明。

    如此一整顿,朝纲重塑,风气大变。而朝堂之上几方势力也更迭几轮,不少新贵涌出,也有人黯然离场。

    诸如靖城侯等人,因那晚随新帝「勤王救驾」而被加封二等公爵一时风光无两,而那晚真去救驾的宣国公却横遭贬斥,手里的兵权一夜之间被罢了个干净,被新帝连连弹压,甚至宫内传出今上要削爵的消息来。

    一时间,宣国公府人心惶惶。

    当日宣国公调兵救驾,却在中途碰上了晋王和靖成侯的队伍。宣国公忠君,为保圣上无虞,自是力主速速入宫救驾,不想却被晋王的人马拦了下来,两方差点起了冲突。

    宣国公忠君有理,可到底不识时务。在那种紧要关头拦了晋王登顶前最要紧的一段路,事后被新君冷落压,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然而可叹的是,世人多是见风使舵,拉高踩低之辈。

    宣国公原指望着与晋王交好的承熹侯府在新帝面前替韩家挽回几分,自新帝登基后没少找拉拢于家,话里话外都是希望韩于两家的年轻人能早日完婚。

    然而宣国公的希冀落了空。承熹侯府不仅不应承这事,反而转头毁了于韩两家的婚约,直将国公爷气得卧病在床,接连几日下不了地。

    韩昼本就重伤未愈,如今府里遭了大变故,又逢天寒,便也一病不起,始终没有出府的机会。秦山芙已经多日不见他,韩府像是将韩昼给软禁了起来,一应消息隔绝,饶是她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

    眼下窦近台是她接触不了的大人物,已不好麻烦他。秦山芙焦心多日,最后还是辗转托到了孟子林,他假借书画切磋为由给韩昼送了帖子,帖子里是秦山芙定好的时间地点。

    那天秦山芙如约前往等候,可等来的却不是韩昼,而是一脸憔悴的柳全。秦山芙不由一阵失望,却还是起精神,问他家公子如今到底是什么境况。

    此话一出,柳全再也绷不住,对着秦山芙抹起眼泪。

    “劳姑娘挂心,费了这般功夫给我们递消息,公子当时一见姑娘的书信,又差点要去冲撞老太爷,却身体虚弱,连门都没迈出去便倒了……”

    秦山芙骇然,“上回一别,他还好好的,怎的突然……?”

    柳全抽噎一声,“姑娘有所不知,公子先头挨了家法,身子便一直没好,还被老太爷禁在家里,这几天又因府里的事忧心忡忡……”

    柳全拉拉杂杂了许多,秦山芙急道:“为什么挨家法?到底怎么回事?”

    柳全吸溜一下鼻子:“是公子的婚事。府里瞒着公子给他定了于家的大姐,公子知道后如何肯依,跟老太爷犟着不肯娶于家姑娘,又被老太爷知道了那张婚书的事,这才大动肝火,重重罚了公子一顿,伤了身体。”

    “那纸婚书?!”秦山芙一惊,想到韩昼因为这种东西受罪,不由心里难受得紧,“那纸婚书是场面活儿,我可以去解释——”

    “不是姑娘想的那样。”柳全见她误解,忙摆手道:“是公子与老太爷,他此生非姑娘不娶,那纸婚书就是真真切切的凭证,不是做戏,老太爷这才……”

    秦山芙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瞬然明了了。

    宣国公府嫌她身份低微,上不得台面,不配与韩昼提婚嫁之事。可叹韩昼为此据理力争,却被得下不了地,眼睁睁要看自己后半生受人摆布,是何等的苦闷绝望。

    柳全又絮絮叨叨跟她了许多韩于两家结亲的考量,秦山芙静静听着,只觉心灰意冷。

    纵是韩昼看起来恣意潇洒,到底也不过是家族里的一颗棋,半点自由也无。虽然于家如今毁了婚,可为了重振家族,他的婚事恐怕更不由他做主。

    婚姻于他而言,责任重于情意。眼见韩府正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他又怎能抛却家族不顾,只圆他自己的心愿呢。

    秦山芙想得明白,可到底难掩心中失落,心头仿若罩着厚重的阴云郁郁滞闷,起身离去。

    她与韩昼到底有缘无分,只怕自此离去,以后更是再见面也难了。

    “姑娘,公子有句话让我带给你!”

    柳全见她神色黯然,想起自己临行前还有一句顶重要的话未带到,忙唤住她。

    秦山芙驻足回头,神情有些恍惚,柳全一字一句清晰道:

    “公子,姑娘顾好自己就行,不用牵挂其他。倘若喜欢了旁人便去嫁,若谁也不喜欢,那就别将就,一个人就好。无论姑娘作何选择,公子此生都不会娶其他女子,天涯海角,只愿守着姑娘一人。”

    秦山芙蓦地湿了眼眶,望着柳全诚挚的双眼,良久无法言语。

    韩昼这个人啊,因无法给她举案齐眉的承诺,便也不愿束着她,不愿让她为了等他,误了自己一生。

    柳全期待地望着她,问她是否有话带给去。秦山芙张了张嘴,想什么,可话到嘴边却怎么都觉得对他是负累。

    她是否该就此绝情回绝,也让他宽心嫁娶,好好过完这一生,亦或是与他承诺同样的事情,自此两人只能相望相惜,而不能相守白头。

    秦山芙心乱如麻,眼下是一个字也不敢,隐忍许久,最终抬头对柳全浅笑:“你且告诉他,让他好好养病吧。”

    得了这么枯索无谓的一句,连柳全都觉得失望。可秦山芙却转身就走,半点多余的念想也不留。

    秦山芙心事重重回到家中,不想一进门就看到窦近台端着茶碗,一边品茗一边等她。

    如今窦近台已加封武成侯,周身气度更盛,只坐在那便有赫赫威仪,与往昔大不相同。秦山芙感到他有些陌生,下意识便拘谨了,想来他如今身份不一般,于是到他跟前要行大礼,却被窦近台抬手拦住。

    “姑娘与我就不必见礼了。一定要论的话,窦某还是姑娘名义上的表兄。”

    秦山芙倒是愣了一下:“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侯爷怎会突然又提起?不过是糊弄人用的假身份,眼下侯爷身份不同往日,若再高攀,可就真不过去了。”

    窦近台欲言又止:“是真是假,也由不得你我二人定论。”

    秦山芙心里一沉,微微蹙眉。果然,窦近台接着道:“陛下召你进宫。”

    秦山芙不言语,就像没听到这句话。

    她有种强烈的直觉,此次进宫,极有可能便是有去无回了。

    她眉眼看不出悲喜,有种置身事外的淡漠,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不问。窦近台见她如此模样,轻叹道:“这是旨意。”

    既是旨意,便不能抗旨不遵了。

    秦山芙垂眸思索半晌,窦近台也不知该什么,便请她移步。她仍是不动,半晌,抬头问窦近台:“我斗胆问一句,陛下登极,可觉得我在其中有丁点功劳?”

    窦近台以为她在忐忑,笑着安慰道:“姑娘自是立有大功,要不然陛下怎会召姑娘进宫。”

    秦山芙点头,“那便好。”

    既然觉得她有功,那她就有相谈的筹码。

    秦山芙终于起点精神,对窦近台道:“那便有劳侯爷引路吧。”

    *

    夜幕深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不疾不徐地穿过大街,进了宫门。秦山芙从车上下来,随窦近台穿过长长的宫道,在一座恢宏的大殿跟前停下。

    窦近台示意进去,秦山芙却不动了。他走两步发现身后没了人,转身隔着几步望着她,许久,一缕轻叹融入初冬寒凉的夜中。

    “秦姑娘,陛下就在殿里候着,既已到了跟前,反悔也来不及了。”

    秦山芙垂眸,“我有件事想请托侯爷。”

    窦近台没有不应的道理,“姑娘但无妨。”

    “倘若我再也出不了宫,若韩公子问起我的取向,可否劳侯爷侯爷可否替我向韩公子带句话?”

    窦近台一怔,没想到她要拜托这件事。

    窦近台跟了高庭衍这么久,如何能不知高庭衍的心思,偏偏是给韩昼带话这件事,他觉得甚是棘手。

    “想必姑娘也知道,陛下不愿姑娘与韩公子走得过近。如今韩家正在风口浪尖,可是半步也不能行错——”

    “不用别的,只告诉他,多谢他一路相扶。”

    窦近台沉默了,须臾才道了一声好。

    秦山芙见他应下来,便深深呼吸一口气,径自朝殿内走去了。

    大殿灯火通明,青黑色的地砖光洁如镜,映着层层叠叠的灯火,静谧而肃穆。

    两旁的宫人垂首而立,形若石塑,秦山芙屏住呼吸跟着一个宦官一直往里走,直到进入一个亮如白昼的殿室,一股暖融融的热气扑面而来,一门之隔,仿若冬春两季。

    高庭衍一身玄色锦袍,胸口绣着金丝团龙,冷峻的眉目在灯火之中英气逼人,帝王锋利的棱角尽显,直压得人喘不上气。

    秦山芙看他一眼,心中微叹,最终还是老老实实跪了下去,对着他俯首叩拜。而高庭衍也一动不动受了她这一礼,望着她许久,忽然沉沉出声。

    “朕似乎很少见秦讼师对人下跪。”

    秦山芙膝盖生疼,地龙虽烧得热,可手心依然渗出冷汗。

    如果可以,谁又愿意动不动下跪呢。只是眼前这男人是天,是掌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人,与她云泥有别,不得不跪。

    秦山芙淡淡道:“能站着将事实道理讲明白,自然就没有跪着示弱的必要。”

    高庭衍绽出一抹浅笑。

    她依然如故,如刀子一般锋利。高庭衍总是不由自主被她的机敏与烈性所吸引,恰如此时此刻。

    高庭衍步行向她,蹲下身亲手将她扶了起来。他本以为能从她眼底窥得一丝受宠若惊,不想她眸底清冷一片,深如黑潭,毫无波澜。

    “秦讼师看起来似乎不高兴。”

    秦山芙直言道:“无缘无故被传唤进宫,自是惊惧大于高兴。”

    原来是这个原因。

    高庭衍闻言反倒眉目舒展了,唇边漾起一丝笑意,“朕一路走来,受你助益颇多。秦讼师接连为朕出谋划策,办了不少漂亮的案子,又何来惊惧的道理。”

    秦山芙垂眸不语。

    “朕一向赏罚分明,今夜叫你入宫,自然是为了赏你。就是不知秦讼师,想要什么嘉奖?”

    秦山芙却是一丝欣喜也无,眉眼更加低顺:“民女不敢。能受陛下赏识,便是莫大的荣幸了。”

    过分冷淡。

    高庭衍定定端详着她,一时摸不清她如今如槁木般的模样是因为惧于天威不敢放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然而堂堂帝王,岂是看他人脸色的。于是高庭衍也收了笑意,转去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盆异草道:“秦讼师倒是跟朕疏远了。早前朕过,要赏你个要紧的,你想要什么,但无妨。”

    秦山芙眸色微动,深深提起一口气道:“既如此,那民女有一个请求,还望陛下成全。”

    “。”

    “可否请陛下高抬贵手,保住宣国公府的爵位。”

    高庭衍蓦地抬头,有些难以置信,不知何时眼底布满阴翳,“朕让你给自己求赏。”

    “民女别无所求,只这一桩,求陛下恩准。”

    高庭衍冷笑一声,“是韩昼让你求朕的?他可真是出息。”

    秦山芙摇头,“不,是我自愿的。”

    高庭衍沉默了。

    他目光渐冷,盯着秦山芙让她骨子里都泛出冷意来。秦山芙暗自咬牙,执拗地与他对视,高庭衍冷嗤一声。

    “秦讼师这个请求属实逾矩了。这是前朝的事,与你无关,你虽有功,但那点功劳,还没资格来朕面前提这种要求。”

    “所以,只是因为民女没有资格对么?”秦山芙却像是受了莫大的激励,进一步道:“倘若,我替陛下修法呢?”

    高庭衍怔住,她接着道:“如今《大宪律》虽涉及全面,然体系不甚严谨,漏洞颇多,或罪名模糊,全赖判官自由发挥,有损一国之法的权威。除此以外,上回我与陛下所述的版权、商标与专利等若干制度只字未提,出海贸易也有诸多规则需约束洋人以利好国民,以上种种,民女均可修进法典之中,只需一个月,民女定会给陛下一套完整的方略。”

    高庭衍彻底不出话了。

    他后知后觉自己方才错了话。

    他方才不悦,明明是因为她替别的男人求恩情,一颗心全系于他人,然而一念之差竟寻了那样一个借口,致使他此刻陷入了两难。

    因为她提出的这个条件,实在过于诱人。

    新朝初立,他势要革除旧弊,推行新政,却只有目标没有方案。她的想法一贯标新立异,直戳要害,却又并非天马行空,或许同样的方略内阁需一年才能拟定,而她却允诺他一个月。

    高庭衍心潮涌动,差点便要脱口答应,好歹止住唇边的话,默了片刻,沉声道:“朕等着看你的方略再做定夺。”

    于是秦山芙便在宫里住了下来。

    高庭衍将宸华宫腾出来给她,众人惊异不已,却谁也不敢多言,只闷声照着皇帝的旨意,将最好的东西往宸华宫里送去。

    秦山芙不知宸华宫是什么地方,宫人也不敢多嘴,只是人人待她和和气气,指望着能在她跟前现个眼,等来日她飞上枝头,提携自己一把。

    可谁人也瞧得出,新来的这个女子怪异得紧。她仿佛真的是来进修的,任那流水般的好东西进进出出,她却心如止水,每日只伏在案头,一坐就是头也不抬的大半日。

    秦山芙确实没心思吃喝玩乐。她将自己前世所知所学,来这之后的所思所感化为一条一条法律工整记录,她自己下半生的自由就指望着这部新法,而韩昼的自由亦是,她怎敢松懈。

    而秦山芙不知道的是,自窦近台信守承诺将那句「多谢」带给韩昼,韩昼就差点疯了。

    窦近台是晚了两天才去韩府的,不知他到底存了什么心思,替秦山芙带了话,还将秦山芙保全宣国公府的事情一并带到。

    宣国公闻言愣了好久好久,呆坐在椅子里半晌不发一言。窦近台消息灵通,又怎会不知韩昼重伤的因由,只淡淡叹道:“如此看来,秦姑娘才担得起一句情深义重啊。”

    宣国公面露赧色,跟着点头连声称是。有些愧疚地转头去看自己的嫡孙,不想韩昼双目通红,蓦地起身直直往外奔去。

    他仍身着单衣,顶着冷风往宫门急急而去。窦近台没想到他如此冲动,生怕他闯出祸事,连忙跟上去拦他。

    可他拦不住。

    韩昼惨白着脸色一路疾行至宫门,窦近台大惊失色,生怕他硬闯触怒天威,不想他行至宫门便掀袍直直跪下,目视前方,虽面色灰败虚弱,眼底却是浓浓的坚韧。

    “韩公子,你这是何苦,跪在此地,陛下也不见得会领情啊。”

    “无需陛下领情。”他从贴身衣物里心翼翼拿出一纸红色纸笺,“我只是在等我的妻子同我回家。”

    窦近台没想到这两人竟有了婚约,讶异过后,不由叹道:“可秦姑娘不知何时才出来……”

    “她若明日出宫,我便等一日,若明年出宫,我便等一年。”

    他话的样子不似在放无谓的狠话,窦近台直觉他得出,自然也做得到。既如此,窦近台也知多劝无益,只长长叹息一声,便离去了。

    高庭衍知道这件事已经是五日之后了。他惊讶一瞬,接着一股干烈的愤怒直冲发顶,烧得他心肺生疼。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来的婚书!不过是一张废纸!”

    因着最近高庭衍朝政繁忙,又清洗了不少旧势力,日日都有人在宫门哭饶静坐,人人都以为韩昼是为韩府求情,故而这么多天也没人跟高庭衍报这件事。

    窦近台本不愿生事,原想韩昼跪两天撑不住便回去了,没想到他竟真的较了劲每日都来,只好如实道:“他每日从宫门下钥便等在门口,直到宫门关闭才离去,每日如此……”

    窦近台欲言又止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件事要告诉秦姑娘么?”

    “这与她何干!”

    高庭衍语气不善,只这一句,窦近台便不再多言了。

    然而高庭衍却是再也按捺不住,到了晚间去到秦山芙的宫内,直到见到她的人,心里的那股愤怒与焦躁才慢慢平息。

    他与她一同进了晚膳,晚膳过后秦山芙又要去修撰新法,他却不走了,留在她身边一待便是一个晚上。

    他如此反常,秦山芙自然也悬心,只是装作专心致志的样子,整晚心神不宁。

    她勉力起精神,不想再浪费时间,正抽出一叠新的纸笺要磨墨下笔,忽而听他问道:“宫内锦衣玉食,可觉得舒心?”

    秦山芙眉心一跳,思虑片刻才道:“宫内的供奉自是极好的。”

    “倘若你成为这宸华宫的主位,一辈子都能过这样的日子。”

    秦山芙的心重重一沉。这层窗户纸还是被捅破了。

    只是如此一来,秦山芙反而心定了,既知躲不过,反倒坦荡起来。

    她抬头望着他,弯起一抹笑来:“多谢陛下美意,只是……我已经嫁人了。”

    高庭衍心口被生生刺了一瞬,握紧拳道:“欺君可是死罪。”

    秦山芙平静地摇头:“不敢欺君。”

    她放下手中的笔,转而摸索着袖口,从中掏出一笺红纸,行至他面前跪下,双手呈到他面前。

    “这是我与韩公子的婚书,虽六礼不全,但一定要论,我们也是在月老面前拜过天地的。大宪律有云,一女不得二嫁,我既已许给他人,便只能辜负陛下了。”

    她手中的那抹红深深刺痛了他的眼。

    她眉眼间仍是疏离冷淡,唯独那抹笑意里头的微末蜜意,也是因为旁人,与他毫不相干。

    宫门之外的他她是他的妻子,宫门之内的她竟也承认他是她的夫君。

    这种心有灵犀的默契惹得高庭衍怒火攻心,隐忍许久,终是忍不住抬手扬了那纸婚书,一把捏住她的下颌。

    “律法而已,朕贵为一朝天子,想改就改,想废就废,更何况我只是要一个女人而已,普天之下谁还能拦我不成!”

    秦山芙眼中浮起一层雾气,望着他满是戾气的眼,绝望道:“您得对,没人拦得了您。只是……又有什么意义呢。”

    高庭衍眉头紧蹙,完全不解其中含义。

    “您若强行扣留我在深宫之中,我自是无法抗旨。然而我人在这里,只会惧您畏您,绝不会对您产生一丝一毫的情意。我的生命将会枯死在高墙以内,偌大的抱负也只能困死在深宫之中。我没有强势的母家,无人护我周全,当陛下新鲜劲一过再重新量我,便会发现我与那些深宫怨妇,并无半分区别,到那时,您还会对我抱有像此刻一样的热忱么?”

    高庭衍如梦初醒,缓缓松开了她。

    是啊,他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她鲜妍的皮囊,还是超然物外的才情。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地方的可怕。纵使他为她铺路,替她捏造了新身份,但她还是会如她所言,渐渐被这个地方磨去所有灵气,活得如宫墙上的一块墙皮一样木然。

    正如他的母后。

    思及旧亲,高庭衍只觉无比疲惫,甚至还有一丝他无法察觉的厌倦。他跌坐回椅子里,喑哑道:“再留一个月吧……再留一个月,拟好这些方略,我便答应你不再为难宣国公府,然后……放你出宫。”

    京城的风更冷了,就这样无知无觉,一个月倏忽而过。

    自那晚后,高庭衍便没再提过要她入宫的话。只是他时不时会到她跟前坐一阵,或是拿着她的手稿研读,或是静静望着她发怔。

    一个月期满,秦山芙完成了当日承诺的方略,她将手稿上呈高庭衍,这些内容高庭衍其实早就看过,此刻翻阅着,心却闷得发疼。

    然而无论如何,高庭衍也不愿做那言而无信之人,只一挥手,新任的太监总管便上前替秦山芙往宫外引路。

    秦山芙的心一下子落回肚子里,叩拜天恩之后便往门口走去。然而刚到门边,却又听他唤她。

    “秦讼师。”

    秦山芙的心又提了起来,转过身去不安地望着他。

    “秦讼师不愿入宫,朕也不愿辱没了你。以前我朝也有女子入朝为官的旧例,你可愿朕为你再开特例,入仕大理寺,专断疑难案件?”

    秦山芙吃惊地瞪大眼,想了一下,笑了。

    “多谢陛下抬举……但,还是算了吧。”

    “为何?”

    “我是做讼师的料,没有做居中判官的才能。判官要持身刚正,而我却惯会偷奸耍滑,常使无赖泼皮的伎俩,实在配不上大理寺的要职,怕给陛下误事。不过……”

    “什么?”

    “这一个月,我还编纂了一个题库,里头都是些专门用来考察律条理解记诵的案例题,如今放在宸华宫里头。倘若陛下信得过,可专为司法官开设司考,拿此题集考察新官,确保在上座审案子的,都是知法懂法的好官。”

    高庭衍本因她拒绝入仕而颇感失望,又听她为自己寻了个法子挑拣人才,又觉得欣慰至极。

    他轻叹道:“秦讼师有心了。”

    秦山芙笑笑,没再故作谦虚来回推让了。

    忽然就这样沉默下来。

    “去吧,别耽搁了。”他忽然开口。

    “嗯?”

    “有人已经在寒冬腊月里,等了你将近两个月。”

    秦山芙起初没听明白,忽然意识到什么,身心一震,忙福身告辞,甚至连引路太监也不需要,转身便往宫门奔去。

    今日京城初雪,去时的宫道如同来时,又深又长,她跑到一半雪便越发大了。

    那些如盐粒般的雪渐渐簇成团团柳絮迎面扑来,她几乎迷了眼,却一刻不停向宫门跑去,远远就看到一人披着鸦青色的大氅,孤零零地立于雪中,身形几乎淹没在漫天风雪之中。

    秦山芙忽觉心上一阵闷痛,不管不顾地朝他奔去,就着一身落雪扑他满怀。

    他的身上有她熟稔到梦里的香气,有初雪干净的味道,她的身体被他双臂拥得生疼,有她日思夜想的温柔声线摩挲于她的耳畔,带着失而复得般的叹息:

    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