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笙在丞相府里与几个好姐妹聚在一处吃酒赌钱。今日手气格外臭, 十几两银子输个精光。她暗暗骂了几声,丢了手里的骨牌,道:“罢了罢了, 今日点背,明日再玩。”
厨房里负责烧火的张婶一把拉住她:“你要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好了玩到天亮, 谁也不许走的。”
蒋笙道:“我还得给我女儿留点儿嫁妆钱, 什么也不玩了。”
张婶道:“愔儿正在奕王府里享福,又不愁嫁,你操这闲心干什么。”
旁边吴婶立马拉住她“嘘”了一声:“丞相不让咱们多嘴提起愔儿的事, 你心祸从口出。”
张婶忙不了,拉了蒋笙一把:“继续玩。”
这时外头看二门的厮一脸急慌慌地跑了过来,冲着屋里道:“不好了不好了,我刚听到消息,是奕王在东郊别苑遇刺,陪在他身边的王妃替他挡了毒针,如今性命堪忧,只在旦夕之间了!”
蒋笙如遭雷殛,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颤声道:“你什么,你再一遍!”
那厮道:“我也是听外头人的, 奕王爷的东郊别苑里混进了刺客,暗夜里用了一种见血封喉的毒针去对付他。岂知没杀得了奕王, 倒是伤了王妃。王妃如今昏迷不醒, 不知还有没有命在。丞相和夫人都已知道消息了,如今正要赶去看望呢!”
蒋笙眼前眩晕起来,两条腿几乎快站不住。她定了定神, 脚步飞快地跑去丞相院里,拦在刘笃和杨氏面前。
“请丞相带我去看愔儿!”
刘笃方才听东郊别苑生了变故,毒针刺入了陆愔儿体内,奕王却是分毫未损。奕王的府卫动作极快,活捉了不少刺客,如今正想方设法从刺客口中探知幕后凶手的消息。
陆愔儿能活到现在,已经实属是她命大了。刘笃并不在乎损失她这枚棋子,她嫁进奕王府以后,五王那边莫名其妙开始陷入被动,许多事都像是被人设计了一样,好几个得力干将相继丢官罢职,甚至连性命都丢了。
刘笃虽没有证据,却也开始怀疑这些事或许正与陆愔儿有关,如今她若死了,对他或许会是一件好事。
“你去有什么用,”刘笃不耐道:“好生在府里待着,有我和夫人去看就好。你放心,如果愔儿真是活不成了,本丞自会给你一笔丰厚的丧葬费,让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断不会委屈了你。”
蒋笙在心里冷笑,面上不动声色:“她既是活不成了,我这个做娘的自是要去看她最后一眼。丞相大可放心,我只看看她就好,绝不会多话。她是我这辈子唯一的骨血,生是我送她来的,如今她要死了,我不能不去送她。若丞相执意不让我去,我大不了不要这条命,在京城里闹一场罢了!届时皇上知道了你违抗圣意,找了人替嫁给奕王,你这整个丞相府都别想有一天好日子过!”
刘笃气得不出话,最后无法,只得带上她一道去了。
东郊别苑里已然平静下来,不闻刀剑相击的厮杀声。大雪下得紧,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却仍盖不住冲天的血腥气。
卧房里,陆愔儿双目紧闭躺在塌上,脸上不见一丝血色。
邹临祈也是一脸惨白,一双眼睛红得异样,扭头冲屋子里的奴才厉声怒道:“姜泸为何还不来!”
满屋子奴才吓得跪倒一片,谁也不敢话。
张斗出面道:“已去请了,想来就快到了。”
正着,姜泸背着药箱从门外匆匆跑来,还未下跪,就听邹临祈道:“过来救她!”
姜泸不敢耽搁,放下药箱去给陆愔儿把脉。
陆愔儿所中的原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毒针入体,她决计活不了多久。可她方才自行封住了自己大穴,阻止了毒性蔓延。除此外,姜泸发觉她体内似藏有另一种毒,与之相互中和,机缘巧合下这才吊住了她一条命。
只是若想彻底解毒,实在有些棘手。
姜泸暂时给她服用了几粒丸药,又开了药方出来,命人去煎。
“王妃暂无性命之忧,”姜泸起身对邹临祈道:“只是她所中的是苗疆之地的一种毒,名为‘断红’。此毒十分毒辣,入体后使人痛不欲生,撑不过一时三刻就要死。”
邹临祈听到这里,通身已然透凉一片,寒声道:“你什么!”
“王爷莫急,这种毒虽发作极快,可如今已控制住了。”姜泸赶忙解释:“在下发现王妃体内似早中了一种名为‘附髓蛊’的毒,此毒亦是毒性极强,需每月月中服下解药,否则会有万箭穿心之感,故此常会做牵制之用。王妃金贵之躯,不知为何会中这种毒。也是王妃命不该绝,‘附髓蛊’与‘断红’天生相克,延缓了毒性发作,故此才保了王妃一命。”
“附髓蛊?”邹临祈完全不知道此事,两道剑眉紧紧地蹙在一起,冷声叫来瑶草,问道:“王妃中毒之事你可知情?”
瑶草跪下道:“奴婢毫不知情,王妃一直毫无异状,奴婢根本看不出她中毒了!”
邹临祈蓦地想起那日晚上他进了陆愔儿的屋子,正看见她拿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让血一滴一滴流进杯子里。她那时脸色极差,精神也恍惚,像是刚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一般。
那天正是月中。
后来他跟她一起留在宫里,快到月圆之夜时,她寻了个借口,让他把香扇接入宫。
“来人,”他竭力克制着怒意:“去王府把香扇带来。”
张斗忙答应着去了。
邹临祈又问姜泸:“王妃何时能醒?”
“这……”姜泸不知该如何回答,踟蹰了会儿才硬着头皮道:“在下只能暂保王妃七日无虞,七日后若找不出解毒之法,附髓蛊与断红会一同发作。届时王妃……王妃会在极大痛苦中被活活折磨而死。”
门外突然响起一声抽泣。
蒋笙赶在刘笃前面进了屋,走到陆愔儿床前,哭泣不止地看着她。
她想喊她一句“愔儿”,却又记着不能败露她的身份,只能把话全憋在嗓子眼里,什么也不能。
邹临祈看了看她,又扭头看向刘笃。
刘笃与杨氏一道进了屋,见过礼后,刘笃向他解释:“这是绾溪的乳母蒋氏,是看着绾溪长大的。听绾溪情况不好,特求了下官来看她。”
邹临祈没什么,只是瞧着刘笃和杨氏两人脸上的悲痛之色实在太过刻意,根本就是装出来的。那位乳母蒋氏倒是哭得伤心,毫无作伪。
他心里生了疑惑,面上却并未表露出来,不动声色道:“王妃会受伤皆是因本王而起,所幸已活捉了几个刺客,从他们手里拿到了‘断红’的解药,如今王妃已无大碍。”
刘笃忙吁了口气:“如此甚好,甚好。”
他这个反应,毫不奇怪“断红”是什么,分明就是早就知道陆愔儿所中何毒。
邹临祈收回视线,面沉似水,已然确定刘笃定与此次刺杀事件有关。
姜泸拿了块磁石过来,有些为难地道:“王爷,毒针业已入了王妃肺腑,还在继续往下,必须及时取出,否则恐成大患。”
邹临祈额上青筋隐现,极力控制着自己情绪才出了两个字:“去取。”
姜泸让瑶草将陆愔儿扶起,开始以磁石吸出她体内银针。银针在血管皮肉中游走,疼得陆愔儿闷哼一声醒了过来。
蒋笙哭得不能自己,过去抓住女儿的手。
好不容易将细针从陆愔儿肩部取出,陆愔儿已疼得又晕过去,一张脸惨白惨白。
蒋笙万般后悔当初同意她嫁进奕王府,要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扭脸去看,发现邹临祈已经不在屋中,不由更是恨他。
愔儿为了他才落入这无可奈何之地,踏入无可奈何的深渊,如今甚至连命都快丢了,可他却始终无动于衷,脸上连半分表情都没有。如今愔儿还未醒来,他又早早地离开。这等冷心冷血之人,简直枉费了愔儿一片痴心。
方才看到邹临祈的样子,蒋笙已经认出了他。八年前,从那个杀千刀的参将手中把她和愔儿救出来的少年公子,就是邹临祈。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愔儿莫名其妙开始学医,又为什么费尽心机要嫁给奕王。
原来是为了偿还他的恩德。
蒋笙心下悲恸,泪眼模糊地去看陆愔儿。
早在陆炳惨死的那时候起,她就已经没了活下去的心思。若非那个雨天,她看见愔儿万般可怜地坐在她身边,她可能早就随着陆炳去了。
会活到现在,也都是因为她还有一个女儿,她不能扔下她一个在这世上。
如果愔儿也死了,她是决计活不下去了。
邹临祈去了关押着刺客的地牢,里头燃着几盏灯火,却仍是暗影曈曈。刑房中飘着浓重的血腥气,刺客的手筋脚筋尽被挑断,在经过几道酷刑后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其中一人身形魁梧,方脸宽额,下巴上一圈青茬,看年纪约有二十六七岁。其他刺客皆是听从他的指令才会行动,想来是其中首领。
邹临祈停在此人面前,在暗影下一双阴鸷可怖的眼睛直直盯着他:“谁派你来的。”
那人被从刑具上放下来,吐出一嘴血沫子。伸手擦了擦脸上的血,阴恻恻地对着邹临祈笑了:“王爷可还记得一个叫陶重的人?”
邹临祈并不常回忆以往的事,可听到“陶重”两个字后,他很快想起了一件旧事。
八年前,上将军郎旷持兵起义,天下大乱。
他自请前去禹州平乱,快马加鞭赶了两天路。快到军营时,看到有位参将借着酒疯欺辱平民,把其中一个女孩猛地推到了空中。
他过去把女孩救了下来,命人当众斩了那名参将的脑袋。
那名参将的名字好像就是陶重。
“看来王爷还记得,”刺客首领道:“当年我爹爹于战场上立了大功,本该加官进爵平步青云才是,可就因为一家子卑贱至极的人,让他当众被处置,首级悬挂城门三日,受世人唾骂。”
他抬头看着邹临祈,满目讥嘲:“你断了我陶家满门荣耀,我若不杀你,实在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父亲。”
“你父亲的命是命,百姓的命难道不是命。”
“那些蜉蝣贱民,如何能与我父亲相提并论!”陶壑突然激动起来:“我父亲乃是沙场杀敌的大英雄,他看上谁是谁的福气,是那一家子不知好歹,才会自寻死路!”
邹临祈不欲与这种人多费口舌,只是道:“你如此心术不正,想来是家中教导不善的缘故。当日是本王心软,没杀了陶家全族,让你们多活了这么些年。”
陶壑冷笑:“你想拿家人威胁我?别做梦了,来之前我已将他们都送去了安全的地方,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找不找得到,就不用你费心了。”
邹临祈完这些,面色陡然转冷,寒意森森盯着他:“解药交出来!”
陶壑突然笑了:“王爷如此在意王妃生死,难道是动了心不成?如此来看,我虽没能杀得了你,可杀了她,也不算亏。你想要解药,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断红没有解药,你就算能保得了她一时性命,可却保不了她太久,她很快就会死,谁也救不活她!”
邹临祈喉间一腥,似有鲜血涌了出来。他铁青着脸色把血咽下去,叫来两名府卫,咬着牙一字一句道:“留他一口气,每日十道刑,让他拿出解药!若他不,就永远别让他死!”
他眼里满是嗜血的杀意,吓得府卫一个哆嗦,忙忙地应了。
等他走了,其中一名府卫忍不住道:“王爷一向不让咱们这些人滥用私刑,怎么今天倒这样吓人,让咱们一天上十道刑?就这些刑具,只是一道就能把人折磨死了。”
另一人道:“别多话了,王爷让做什么就做。去拿些人参片来,用刑的时候给他塞嘴里,千万别让他死了。”
因奕王遇刺,整个府中一片肃杀,人心惶惶。大雪直下了一夜方止,压得院子里的树枝断了一地。
陆愔儿一直未再醒来,呼吸越来越弱,脸色白得像纸。
蒋笙实在不能再看她这样下去,跑出别苑去城里的百草堂求丁焦过来想想办法。
丁焦背着药箱随她一道赶来,到了别苑门口才知道陆愔儿竟然嫁给了当今的六王爷。
他很快想明白陆愔儿实乃替嫁入府一事。怪不得她这半年来总是不见人影,原来是行动不便,被困在了王府。
见了奕王,他并没什么,跪下行过礼就去查看陆愔儿脉象。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研究附髓蛊的解药,可惜并无什么进展。如今陆愔儿体内又多了一种毒,两种毒相生相克,却又相辅相生,若想救活她实在是不易。
丁焦只能想办法先让陆愔儿醒来,如今陆愔儿的医学造诣恐怕在他之上,她若清醒,或许能救活自己。
他拿出一根匕首,拉起陆愔儿的手,在陆愔儿右手虎口位置划了个十字。血登时涌了出来,疼得陆愔儿紧紧蹙起了眉心。
邹临祈在一旁看着,眼里满布血丝,心口疼得快要喘不过气,浑身冷得像冰。
就是初初断腿的那几天里,他都不如现在这般疼痛。
他紧紧看着床上神色痛苦的人,越看下去,越觉得她有些眼熟起来。
似乎早在什么时候见过她。
仔细想下去却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陆愔儿一直没有醒,丁焦只能加深了她虎口上的伤,直快要割裂她手上骨头。
陆愔儿迷迷糊糊觉得自己身处一片走不出去的梦里。梦里她被人踹到一处满布荆棘的山上,往左走不通,往右更是一片喷薄的火海。
她想睁开眼睛,只要醒过来,她就能摆脱这一切,平安无事地活下去。她不能再坐以待毙,她要回去。
她握紧了拳头,胸口憋着气,眉心皱得越来越紧,最后终于猛地撑开了眼皮。
光亮汹涌而至,充盈着她眼前的视界。有熟悉的声音喊了她两声:“孩子!孩子!”
她扭头去看,看见了自己满面泪痕的母亲。
“孩子,你终于醒了,”蒋笙哽咽着:“千万撑下去,你要是死了,我可还怎么活。”
陆愔儿的眼珠略动了动,无比艰难地开口:“王爷……王爷可安全?”
邹临祈心口的位置仿佛被她这句话反复撕裂着。他过去捉住她的手,出现在她眼前,一开口,嗓子哑得厉害:“我没事。”
陆愔儿松了口气,极累地合上眼睛又要睡过去。
邹临祈在她手上握了一把:“绾溪,别睡!”
陆愔儿在他的声音里努力撑开眼皮。
丁焦和蒋笙听到“绾溪”两个字,都神色古怪地去看邹临祈,颇为陆愔儿不值。
蒋笙把脸上的泪擦了擦,上前一把挡开邹临祈的手,坐在床边对陆愔儿道:“好孩子,你先别睡,你快告诉丁大夫,你体内的毒要怎么解?”
陆愔儿强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哆嗦着手扶了扶自己脉象。
她感受到有两种剧毒在自己体内,其中一种毒对附髓蛊有抵御之效。
她突然醍醐灌顶般,解开了长久以来困扰着她的那个问题。
“师父,”她对丁焦道:“拿续断草煮雪芝汤来给我喝。”
丁焦急急地应了,一溜烟地跑出去,依她所煮了碗药出来。
陆愔儿喝了药,身上总算有了些力气,起身写了张方子出来交给丁焦,让他以后三天照方熬药。
“你们都先出去,”她复躺回床上:“我要休息一会儿,好好睡一觉,醒了或许就没事了。”
蒋笙等人只好都走了,只有邹临祈仍是一动未动,问她:“你要做什么?”
“我只是要睡觉而已。”
“不用骗我,”他拿过被她藏在枕下的东西:“你留着银针做什么?”
陆愔儿沉默下来,不话了。
他把她从床上抱起来,让她靠在枕上:“你要给自己施针逼出毒血,会很疼,是不是?”
他猜得一字不差,让陆愔儿找不出什么话能再把他糊弄过去了,只能道:“不会很疼的,你出去等一会儿,我很快就没事了。”
“附髓蛊是谁给你吃的?”他突然又问。
陆愔儿不防他已经知道了此事,无措地闪躲了下眼神。
定是姜泸为她把过脉后,告诉给他的。
这件事可要如何解释?
邹临祈明显看出她不想,没再继续问下去,伸手把她拢进怀里:“不想不用了。”
陆愔儿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香味,瞬间红了眼眶,滚下一大颗泪来。
他把她的眼泪抹去了:“哭什么?”
她气息很弱,疲惫地开口:“你不想理我,不愿意见我,不跟我话,我去找你你把我轰出来。”
眼泪不停地往下滚着,她委屈得厉害:“你定是厌烦我了,想找新的比我好看的姑娘陪着你。”
邹临祈喉咙发紧,嗓子眼里满是苦涩。
过了许久才开得了口:“世上没人比你好看。”
陆愔儿不信他:“你骗我。”
“真的,”他亲了亲她眼角:“就算是有人美得仙女一样,倾国倾城,在我眼里也不会比你好看。”
陆愔儿的心情好了些:“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是吃醋了。”
她一怔,怎么也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这种话:“吃醋?”
“那日五王去找了你,与你了几句话,我就醋得要疯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不顾身份地哄她:“常你爱吃醋,其实我才是个醋缸,是不是?”
陆愔儿想起了那天的事,邹元朔确实来与她了几句话,邹临祈也是从那天开始不理她了。
“那你以后不要吃醋了,”她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他,声地:“我从来都不喜欢五王,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他的。我……”
她有些难以启齿,可或许是劫后余生的关系,她的胆子变得比平常大了许多,终于对他了出来:“我永远都只喜欢你一个人。”
邹临祈眼中震了震,过得片刻,欺身下去在她苍白的唇上吻了吻。
把她拥进怀里,贴在她耳边:“我也喜欢你。”
他的声音极好听,低沉而富有磁性,清晰无比地响在她耳边。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