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舒宁听了这话, 后背下意识绷紧,轻咬着下唇,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安庆是什么人, 她心中应该清楚的, 再如何嚣张跋扈,不拘礼数,那也是皇家的人, 心思计量必然是远远超出常人。
即便安庆才十二岁。
江舒宁觉得, 在安庆面前,自己是藏不住太多的事情, 那既然藏不住的话, 就没有必要藏。
遮遮掩掩,反倒让她不喜。
不如坦率些好。
于是, 江舒宁开口道:“我觉得,公主您实在是厉害。”
她了这样的话,安庆自然就猜到了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安庆直白的问她,“你是不是觉得, 我年纪就心思深重,表里不一,言行不一?”
不等江舒宁回答, 安庆又自顾自的开口,“实在的, 心机深沉我算不上,不过,好歹在这翊坤宫里,每处发生的事情,我想要知道, 确实不是什么难事。”
江舒宁和安庆,前前后后算起来相处了也有近两个月,安庆的心思,向来坦诚直率,不喜虚伪做作,与她一直都是直来直往。
如果以往江舒宁还没有进宫作伴读的时候,或许还不能判断,可她进宫了,不仅仅是在舒云院,偶尔还会在这庆云斋里住着,这样朝夕相处,便是再怎么会做戏的人,也不可能如此面面俱到,没有一丝裂痕。
“我那位姑母,平常只有年节时候,或者是我父皇母后的生辰才会来翊坤宫菡萏院住着,这段时间又没什么特殊的,可她却一反常态,在翊坤宫待了那么久,所以,我早就派人盯着她了。”
对着江舒宁的双眼,安庆一字一句道:“她那菡萏院左右侍奉的宫女内侍,全是我翊坤宫的人,里面发生了什么,她们了什么,我要想知道,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到这里,安庆微微抬头,扯着唇角哂笑道:“兴许是我那位姑母从来不把我当外人,更不会不提防什么,她心底觉得我不会管她,所以行事才大胆了些吧。”
确实是这样,依照安庆的性格,平时的行事作风,谁又会想到她会将翊坤宫布防的滴水不漏。
可江舒宁觉得,虽是意料之外,但也属情理之中。
安庆一个十二岁失了母妃的公主,即便帝后再如何疼爱,那也与温仁皇贵妃在世陪伴有着很大的区别。身为皇室子女,事事思虑周全,实在是再基本不过的事情。
她一个人在翊坤宫待着,防范四周,严谨御下,又有何不对呢?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安庆并没有做错什么。
江舒宁微微昂着头,一双水光盈盈的杏眼里满是认真郑重。
“公主错了,您这和心思深重,表里不一,并不是一回事,您是翊坤宫的主位,监管全宫,理所当然。”
到这里,江舒宁垂眸笑了笑,方才继续开口:“是我一直都看了公主,觉得您才十二岁,思虑肯定没那么周全,要查这件事情应该是没这样简单的,但事实上,是我有目无睹,心思狭隘了。”
安庆心里的那些不爽快,皆因为面前人温和如水的语气,一一消散了。
其实她原本也没那么生气,可如果江舒宁虚伪做作,只出来敷衍她的话,那毫无疑问的,她会生气。
江舒宁要比她想象的,还要好一些。
“天色不早,你就不用回舒云院去了,我已经叫人备了膳,有你喜欢的玛瑙糕子汤,吃完后,你帮我检验会书背的怎样。”
安庆已经替自己做了安排,江舒宁也没什么意见,只是
“舒云院那边的晚膳”
安庆勾起唇角,“我既然留你下来,那边的晚膳肯定叫人撤了,你不用担心浪费。”
*
温煦的光透过六方式风窗照进邀月居来,一室明净光亮。
随着那张红木嵌螺雕花木桌上摆着的书页翻下,两个时辰的讲课,暂且告一段落。
陈时徽板着一张脸,压着唇角,不苟言笑,将课业布置完后,那皮肉裹着筋络的手拍在桌上,看上去青绿交错,有些杵人。
“下次在上课前,公主务必仔细检查文章条理,再不能交这样一篇前后不通、逻辑有亏的文章过来!”
他声音不算重,但那严正的模样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安庆垂着头,悄悄的叹了声气,随后回到:“知道了。”
这文章是她昨个晚上用一个时辰写出来的,能写成这样已经不错了,反正下次她尽力不拖延课业。当然了,尽力并不意味着一定就不会拖延,毕竟除了读书习文,她还有许多值得做的事情,大把的精力可不能只耗在写文章上。
见安庆似乎是乖乖听进去了,陈时徽才收回目光,随即转向在一边安静坐着的江舒宁。
模样倒是乖巧文静,坐得端正,背脊挺直,可再看她今日交上来的这篇文章。
华而不实,粗而不精。
明明可以有很好的提升,但奈何几次讲习下来,成效并不明显。
这不由得让陈时徽怀疑,面前的人究竟是否尽了心力。
“江舒宁,你的文章也有不少问题,我课上讲过的时候务必仔细纠正花时间练习,不然再学下去,对你也无甚助力。”
陈时徽阖着眼眸,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你可听清楚了?”
江舒宁颔首:“夫子的是,舒宁听清楚了。”
“那就这样吧,今日就讲到这里,闲暇之余记得认真完成课业,没什么其他的事我就先回翰林了,你们两个,要是课业上遇到疑窦一知半解的,可得仔细记下,到时候再与我,我们一并解决。”
相比起苏太师和秋大儒以及纪大人,陈学士可算得上是话最多的那位,操心这个担心那个,每每讲课结束都会留下一刻钟和她们话。了马上就要回翰林,但总还有些未交代清楚的,这一来二去都能耽误半个时辰。
但江舒宁都已经习惯了。
陈学士也是关心她们,才会有这样多话。
据江舒宁所知,自己与安庆公主是陈学士头一回带的女学生。比起其他陈学士的学生,这份耐心细致可是少有的。
江舒宁是受得住这样谆谆教诲的,可坐在她身旁的安庆,确实难以忍受。这将近一刻钟过去,安庆的眉心已经皱成了一个川字。
就在安庆处于忍耐的边缘时,脚步声由远及近,缓步向邀月居内堂过来。
“陈大人。”
那人出声断陈学士的长篇大论,见陈时徽转过头去看向自己,又接着开口:“扰陈大人了,原本我算这时候差不多过来,没想到陈大人还在讲课,这确实是我的不该。”
着,复又行了一礼。
陈时徽微微颔首,道了句“无碍”。
面前的这位是皇后宫中的掌事宫女雅兰,她过来必然是皇后有事要交代安庆公主。
“我这边也讲的差不多了,就先回翰林了。”
“陈大人慢走。”
直到脚步声远去,琉璃卷帘摇晃的响动停歇,安庆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幸好雅兰姑姑你过来了,不然的话都不知道陈大人还要讲多久,我被他念叨的头都大了。”
雅兰抬袖掩面笑了笑,“公主这样可是不行的。”
着,又将视线转向一边的江舒宁,“江姐。”
江舒宁垂眉敛目,以示问候。
“雅兰姑姑这趟过来,可是母后有事找我?”
雅兰道了声“是”,然后接着道:“皇后娘娘还想让你在坤宁宫留膳,自从您开始学习之后,已经很久没去坤宁宫与皇后娘娘一同用膳了。”
起这个,安庆也有些惭愧。
皇后虽不是自己的母妃,却是自己母后,同样还是自己的姨母,就算免了日日问安,于情于理平常无事她都应该多去坤宁宫陪的。
可偏偏她自己又是坐不住的性子,除了隔三差五去问问安,几乎都不怎么去坤宁宫的。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雅兰也难得看到安庆这副模样,另在一边提醒她,“今日太子殿下得空,也会一道去坤宁宫用膳的。”
安庆到有些意外的惊喜,除了前些日子母后的寿辰,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自己二皇兄了。二皇兄是东宫太子,事务繁忙,并不是日日都有空见她这样一个闲散公主的。
江舒宁本是在一边安静的听着,可突然听到那两个字,后背不由得涌起阵阵寒意,甚至她心里也忍不住慌乱起来。那些上辈子在教坊云韶楼的灰暗过往,那些毫无尊严的屈辱,一点点的席卷上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圆润的指甲掐进掌心,无意识的用力,指节清白似乎下一刻就要陷进掌心里,掐破皮肉渗出血来。
“江舒宁,你怎么了?”
安庆见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肩膀还再轻轻的颤抖,脸色煞白,才试探性的声叫了她一句。
这道声音将江舒宁沉陷在回忆里的思绪拽了出来,江舒宁用力眨着眼将湿意憋了回去,掐的用力的手也松开了不少。
“没事就是,就是突然头有些疼,现在已经好了。”
在安庆心中江舒宁一直都是个柔弱的世家娇女,她这样的反应并不让人太过意外。
“我待会儿要去母后宫中用膳,你就在我的庆云斋好好待着,好好休息,要还是不舒服,就让明月去太医院遣御医过来给你看看。”
完随即招手,让站在一边的明月过来,“明月,我去母后那里,你仔细看管着庆云斋上下。”
明月随即了声“是”。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在临走前,安庆又仔细叮嘱明月,“不要让菡萏院的那两位过来欺负人。”
明月郑重的应下。
安庆走后,江舒宁就回了自己住的舒云院,安静的坐在外堂,抬头看着庭院外面惹人怜爱的杏花簇锦,暗自出神。
其实早在进宫前,她心里就已经有了准备,就算是当面碰上了那位,她也应恪守臣下本分,言行不失礼仪,制度规矩让人挑不出一丝错误。
会面的场景分明在她心中试演了千万遍。于理,她应该坦然自若,丝毫不露怯懦。
可当她听到“太子”这两个字却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惧怕。
她明白,自己怕的不是这两个字,甚至不是这个人,而是那段压在深处不愿意发掘出来的记忆。
无论如何,这辈子她不可能再进教坊司,也不可能沦为那人的玩物。
那样惨痛的经历,她真的不想再有,甚至回忆起来对她都是一种折磨。
江舒宁阖上眼眸,抬手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
明月和别枝分别左右站在江舒宁身后,见江舒宁似乎不大舒服的样子,明月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上前询问。
“江姐头还疼吗,要是不舒服的话,您可不能藏着掖着,一定要与我明,公主临走前可都交代清楚了,您可不能强忍着,委屈了自己,还为难了我呀。”
江舒宁确实有些头疼,但他自己明白是因为想了许多的事情才引起的头疼,歇会儿就没事了。
她摆了摆手,“不要紧的,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看到江舒宁有些泛白的唇色,明月下意识蹙起眉头。
这可不像休息一会儿就能好转的迹象。
“别枝,你在这儿好好照顾江姐,我拿公主令牌去趟太医院。”
江舒宁刚想招手不用,但就被别枝摁住了那只手,别枝先她一步开口话,“明月姐姐你赶紧去吧,这边就放心交给我。”
明月“恩”了声,随即转头出了舒云院。
*
翰林院内,国史馆。
纪旻叙一身青绿宽袖圆领袍,身长玉立,手持狼毫,不时抬眸扫视面前的卷帙浩繁的史书典籍,而后下笔记载。
翰林院新进的编修事务并不多,他除了跟着陈学士大致熟悉朝廷政要,就是在这国史馆,更新已经书页泛黄的史册名录。
枯燥乏味且容易疲倦。
这样一站就是大半天,但他从来都是安静的做着这样的事。
虽这整理史书,核对书册确实是编修的事务之一,但比起同科的一甲进士榜眼宋诩和探花戴望成,纪旻叙待遇可称得上是大相径庭。
宋诩是跟在翰林学士吴仲礼的身边,除了谙习六部政要,还会参与撰写祝文册宝文。前些时日皇后诞辰上的祝文就是由宋诩所书,因行文华美瑰丽还得了帝后的夸赞,一时间在翰林院风头正盛。和纪旻叙同为编修的戴望城,则是参与编修史册,并校勘其他史官编写的书史,利于社稷,功在千秋。
本该满身荣耀的新科状元,却只能做籍籍无名编写书册名录的差,这事儿若是派在其他人头上,难免会心生愤懑不甘,但纪旻叙却并不在意,甚至对于翰林学士吴仲礼给自己有失偏颇的安排,从来不生一句怨言。
他在国史馆里起早挂晚,往往天漆黑才回官舍休息,纪旻叙半个月做的事情,以抵得上其他人两三个月之多。
按理来,入了翰林院的进士,就应该积极经营扩充人脉,把握时机,待有朝一日拜相入阁,做那全天下学子都向往的内阁大学士。
一甲头名可比其他进士前途光明的多,整个大魏朝三年只出得了一个状元,可偏偏是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被他断送的干净。
细数全天下投身科举的学子,哪一个不是想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赢得一身富贵名利。再有就是那些心怀抱负的学子,为实现毕生志向,汲汲奋斗。
可他似乎哪样都不是,出了那样一篇冒犯尚书的策论后,也迟迟没有下一步,就安静待在这翰林院,与世无争。
也正是因为纪旻叙这样的态度,那关于他三年京察后将被外放离开翰林的消息,才会甚嚣尘上为人热议。
陈时徽才进国史馆,就看见那纪旻叙贮立在书史旁边,左手端持着记载册,右手把持墨笔,那原本空白的纸张,片刻后就满是墨香气息。
这边纪旻叙落了笔,侧目过去,就看见三尺外站着的陈时徽。随即,他将书册放到一边的几上,迈步上前,躬身行礼。
“陈大人。”
陈时徽微微颔首,再放眼过去,就瞧见了被置在几上的登记册。
“这些时日辛苦你了,”将带的东西搁在一边的书案之上,他才接着道,“原本参与登记编册的就不该只有你一人,让你一人做这事,时限却还是一月”
话到这里,陈时徽便没再继续下去。再下去,可就是质疑翰林学士的调派安排了。他与吴仲礼是同科的进士,后头又成了同僚,在他人面前妄议吴仲礼,是陈时徽无论如何也不会做的事情。
况且,这调派安排,仔细想想,兴许并不是吴仲礼本人的意思。
吴仲礼与工部侍郎交好,且和而如今的工部侍郎同为张尚书的门生,就算后面吴仲礼留任翰林院,未到六部中,可若要认真算起来,他是属于张尚书派系的。
吴仲礼此举,不定还有张尚书授意。就算没有张尚书的意思,他于情于理,也不能重用一个曾经出口影射自己老师的人。
这样想来,就很好理解了。
纪旻叙笑意温淡,他道:“不紧,核对史书一事,这几日差不多就要完成,可以赶在月底之前的,陈大人不必担心。”
陈时徽早猜到了纪旻叙是这样的反应。
他性格谦卑随和,从不与人动怒争论,在新晋翰林的一批进士中是最温和端方的了。
要不是殿试那日自己也在,陈时徽实在不敢相信,出口顶撞如日中天重权在握的张阁老,会是现在这个风轻云淡,视名利若无物的人。
毕竟,就算是内阁首辅施昌寅,除了去年徽州府两县赋税一事,也是再没有和张阁老有过政见不合的。
一个即将致仕的首辅,犯不着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情,和即将顶替自己位置的人起太大冲突。
这是许多人心照不宣的事情。
听到纪旻叙的话,陈时徽替他松了口气。
“这样便好,这样便好,要是你还有什么做不过来,需要我帮忙的事,你大可与我,近些时日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有许多空闲的。”
这样一个出身贫寒却有真才实学,性子还从容随和的人,陈时徽是喜欢的。他不是张尚书派系的人,也没必要特地去寻人麻烦。
纪旻叙并不直面拒绝,只道了句“多谢陈大人”,转身便算离去,可才走了一步,他就注意到书案上搁置的几张宣纸。
那上面布列着许多的批注,而那批注的字迹正是出自陈时徽之手。再看文章,显然不是陈时徽的字迹,倒像是安庆公主的。
此时,陈时徽低眸一看,也发现了这两张宣纸。
一张是安庆公主做的文章,一张是江侍郎之女做的,他都详细做了注释,再三叮嘱她们回去仔细研读修改问题,可没想到,他自己竟然将这两张纸带回了翰林。
陈时徽笑着摇头,“我可真是糊涂,怎么将这两张纸带过来了,原应给她们留下的。”
着便拿起这两张纸,算调头回去回翊坤宫去。
这事可耽误不得,时日一长了,那安庆公主定会将这文章内容忘得干干净净,就更别他做的批注能否会意了。
拿起这两张宣纸,陈时徽调转脚步算立即去送,现在还早,一来一回肯定也能赶上宫禁之前。可他还没走出几步,就迎面过来一名内侍,脚步还有些匆忙。
那内侍是皇帝身边伺候的,陈时徽时常在东阁侍奉御前,自然是认得出来。
“这位公公可是有事?”
那人挥着袖子叹了声气,而后才缓缓开口:“可算是碰上陈学士了,方才去典薄厅的时候,都没瞧见您呢!”
陈时徽颔首略带歉意,“麻烦公公好找。”
“我倒是没什么,就是皇上有事要召您去南书房觐见,陈学士要是没什么其他的事,这便随我一道过去吧。”
即是皇上有事要找,再有事也得暂且搁到一边。只是看着自己手上的这两张宣纸,陈学士不由得皱眉。
这东西交由别人送也不合适啊,让别人见了公主的字迹和所做的文章,这于礼数是不大合适的。
纪旻叙看出了面前人心中的为难,“陈大人若是信得过我,就将这文章交于我吧,我去送。”
“可你自己的事情”
“自然不会耽误。”
纪旻叙同样也是教导公主识文的人之一,虽然陈时徽有些不明白皇上为何做此安排,但这件事情交给纪旻叙去做,是最合适不过的,且他又笃定不会耽误事情,陈时徽那心里的几分担忧便渐渐消退。
“劳烦纪大人。”
“无碍的。”
这边陈时徽受召前往南书房,纪旻叙则拿着特赐的令牌,脚步匆匆去了翊坤宫。
他才到宫门口,站在殿门前两边的内侍便立刻认出了他,纷纷行礼。
“纪大人。”
纪旻叙只轻点了头,越过宫门前的玉阶拾级而上,一路走过穿堂,在这通往庆云斋穿堂的半路上,迎面过来一人。
那人钗环衣裙精致讲究,偏偏面生怒意,脚步急烦,一路生风的快走着,目不直视,身后的侍女提着衣裙紧紧跟着,却还是落后了一大截。
这条围绕极长的穿堂,纪旻叙与来人险些撞上。
他眉目一冽,却片刻后舒缓。
少女拧着眉,怒目而视,“你是何人?竟敢大胆擅闯后宫,还敢冒犯本县主?”
不长眼的人,倒要先声问罪。
纪旻叙并不在意她的话,他见过太多仗势欺的,从二品的布政使到七品的知县,气势汹汹横眉怒目的,他习以为常。甚至安庆生气的模样他也见过,同样心中无甚波澜,而眼前人显而易见的迁怒,实在算不得什么。
他在想,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是县主,还能出现在翊坤宫中
再看这似曾相识的面貌,纪旻叙心中有了猜测。
他面上情绪不显,弓腰拱手行礼,“下官是翰林院编修纪旻叙。”
完,他稍稍抬头,迎着面前人略显讶异的神情,接着开口:“下官此番前来,并非擅闯后宫,是有事要找安庆公主,下官奉皇命教导公主课业,进出翊坤宫是得了皇上准许,冲撞了县主也非我本意,望县主见谅。”
福安冷静下来,仔细看着面前的人。
从自己出声斥责开始,始终不卑不亢,言谈举止从容谦和,对自己也是恭敬有礼。容貌俊秀,体态修长,儒雅温润,很难让人讨厌得起来。
福安从来没见过母亲口中的这位新科状元,如今偶然得见,那心中的怨怼气愤竟消散了不少。
好歹是三年出一个的大魏状元,确实不如自己心中想的那般不堪。若是早就见过面前的人,福安觉得,她或许不会对着母亲出那般贬低的话。
可就算如此,福安也不想听从母亲的话嫁给他。
不过是个寒门学子,就算侥幸一朝金榜题名,可没什么身世背景,以后怎么在京师扎根立足,况且还得罪了内阁大臣张启贤,将来的仕途都指不定是怎样。
想到这里,再将这新科状元与少年英雄的陆世子相比,高下立判。
福安皱着眉,“算了,清楚了就好我不与你计较,你找安你找我表妹所为何事?”
“课业上的事而已。”
见他脸色淡淡的缄口不言,福安心中反倒气愤。
因为这个人,就因为他的存在,她已经多次和母亲争吵,几乎每次都不欢而散,她的耐心也渐渐被消磨。可这个纪旻叙呢?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
福安拧起眉头,面色冷冽,“怎么,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我问,你好好回答便是,何必遮遮掩掩应付了事,我堂堂县主,难道问你一件事的资格都没有了?”
跟在福安身后的侍女战战兢兢,她想提醒福安冷静,可偏偏这样的场合,她又不好开口。
眼前的这位,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啊,而且又是安庆公主的夫子,县主可不能这么得罪人的。
可县主生气的模样,她也是害怕的,她只是一个的侍女。
纪旻叙弯起唇角,面上挂着舒缓的笑意,“县主误会了,这课业乃是公主私人事项,下官不便开口多言,若县主一定想要知晓,也需经由公主同意方可。”
这话,不就变着法福安是比不上安庆重要么。
就算事实如此,又怎么轮得到他来,他凭什么。
福安正欲开口斥责身后的侍女竟拉着她的衣袖,一双眼心翼翼的看着她。
迎着福安满是怒意的脸色,翠屏硬着头皮缓缓摇头。
“县主不可”
福安愣了片刻,那股子荡然无存的理智才渐渐回笼。
她肯定是近日与母亲吵太多神志不清了。
纪旻叙再如何,那也是皇上钦点的编修,还是安庆的教导先生,与他冲突得罪他,与她而言有害而无利。
回想起刚才的话,她可真是昏了头。
福安长长的舒了口气,捏了捏眉心,“算了,我表妹课业的事情我也不想了解”
到这里,她再一次看向纪旻叙。
“我有些话要问你,你据实来!”
方才在菡萏院与母亲争论她才得知,母亲曾经见过这新科状元。
就在前些时日,在皇上惯常处理政事的南书房外,她母亲见过了面前的这人。
母亲一个已经外嫁了的长公主,于理是不能时常进出皇宫的。但为了自己的婚事,她借着见皇舅舅的名义,特意找上了这位。
也正是因为听到母亲这样的话,福安才那样生气。母亲也太不心了,若是私下与人会面被其他人知晓,外头风言风语肯定愈演愈烈。
就因为母亲在皇后面前提了几次自己的婚事,京师里的贵女圈就已经有许多人知晓。
大魏民风开放,长辈之间商谈晚辈的婚事屡见不鲜,没什么好到的,问题在于,她母亲确定的婚嫁人选和自己心中所想不甚相符,她是一定不想嫁的,那么这件事,就最好不要宣扬出去。
纪旻叙垂眸,“我与公主素未谋面,今日偶然才见,不知,公主有何事要问?”
这事她不想袒露出去,与侍女翠屏眼神相交,翠屏会意后退了几步,而后福安两步上前,声问:“前些时候你是不是见过我母亲文贤长公主了?”
心中的料想得到证实,纪旻叙依旧泰然自若,轻描淡写一句话。
“四月十八那日,在南书房外,下官有幸见得长公主。”
福安眉头蹙起,“母亲都与你了什么?”
到这里,纪旻叙大致明白了这母女俩的心思。
同一件事,母女意见相左。一个想与他结亲,一个对他弃之敝履。原因他还无从得知,但却不难猜测,无非追逐名利,行之所至,利益驱动罢了。
于文贤长公主而言,他可得利,对面前的福安县主来,他有弊。
那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不也是一样。
他就像是棋盘上的一颗子,非黑即白,任人摆布。
可也不是任凭谁都能做执棋之人。
既然想知道,那就都了吧。
“长公主问下官是哪里人士,家住何处,在同科进士中,与何人交好,将来有何算”
“停!”福安挥手断面前的人,“你不必再了!”
她就该猜到!她母亲还能问些什么!这些传扬出去也不怕妨碍名声!
福安心中有气,可她无论如何迁怒于面前的人,都好像一拳在棉花上,轻轻软软的都消散了。
仔细想了想,福安沉心静气,拉下脸来,“不要以为我年纪尚轻就不懂你心中所想,你无非是想借机攀附,为自己谋取仕途,但我明白的告诉你,这条路你是走不通的,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尽早收了!”
福安分明冷着一张脸,可在视线触及面前的人时,她却陡然一震,后背生出些莫名的寒凉。
明明纪旻叙面色还是温和的,挂着清浅的笑,只是这笑意却未淌到眼底,清冷的眼中甚至还能品出几分凛冽。
福安下意识后退半步,可再仔细看去,那凛冽早已荡然无存消失不见。
刚才看到的,仿若是她的臆想。
“下官愚钝,不知县主所言究竟何事,可有一点,下官可以与县主言明”他微微昂着头,因着身量高出福安不少,正眼直面,竟带了几分俯视的味道。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圣人所言,吾必身行力践,县主大可不必过于忧虑。”
闻言,福安愣了愣,她不明白这新科状元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些翰林官员文绉绉的语调论述,她一直都不喜欢。直白的话不,非得扯那些弯弯绕绕。
她哼笑一声,眄视着面前的人,“你明白就好,自己什么身份得思量清楚,并不是我母亲高看了你几分就能横行”
福安还未完,突出一声,断了她的话语。
“福安县主!”
抬眼望去,翠屏身后缓步走来一人。身量轻飘飘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没几步的路,她走得不太稳当,可即便如此,莹莹玉面上却没有丝毫怯懦。
方才明月去请了沈太医过来,江舒宁近日忧心过重太过劳累,叮嘱她好好休息又开了几副安神的药这才离去。
她遵着医嘱歇息了一会儿,醒来后,觉得有些胸闷,就让别枝和明月左右陪着在舒云院外头散步透气。
舒云院外面离着穿堂很近,折过回廊后只隔了一堵院墙,再加上翊坤宫一直都是静悄悄的,所以这边的动静她们一行人很容易注意到。
江舒宁听着一道女声突出,这才算过来看看。
甫一过来,就让她看见福安怒目而视的模样。再仔细看面对着福安的人,那极熟悉修长的背影,可不就是纪大人吗?
见到这幅场景,江舒宁下意识就皱起了眉。
再听那几个突兀的字眼。什么借机攀附、自己什么身份语气里的讽刺,显而易见。
纪大人帮过自己很多次,在她面前被人如此折辱,江舒宁几乎压不住心中的火气。
上辈子江家落魄之后,她在那教坊遭过许多人的欺负,好像人人都能对她踩上一脚,那种被人欺辱的感觉,江舒宁感同身受。
可无论是在江家还是后面嫁给了陆行谦,她一直都是循规蹈矩,从不仗势欺人,也十分注重自己的言行举止,与人为善。她都非常本分了,还是有不少落井下石的人。
怎么人就能这样坏呢?
江舒宁肩头微微颤抖,呼出一口气,走到了福安面前。
“县主,纪大人。”
她一一行礼,再抬眸时,她看到了纪旻叙面色如常,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福安气势倨傲,“原来是江姐,你不在公主给你布置的舒云院好好待着,出来乱晃做什么?”
福安从来对自己不客气,江舒宁一直清楚,甚至原因她也知道。原本就是嫉妒而生的迁怒,还一而再再而三的刻意为难。
那她就不太想忍着了。
这里是翊坤宫,是安庆公主的地方,一个外来的县主,凭什么如此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