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谦怔了一瞬, 随即回以一笑。
春风吹杨柳,周遭杏花飘香,在这明媚惬意的春光中, 堂中宴会悄然开始。
平阳侯一家请来了教坊有名的乐人舞女, 吹奏弹唱中,身穿轻罗纱裙的舞女,体态妖娆婀娜, 水袖挥舞, 姿态翩翩。
美则美矣,但总是这些未免少了几分新意。
很快, 歌舞过后, 台上上了一出折子戏,名为买椟还珠, 故事不算新,几乎是耳熟能详,但台上人的表演却令人捧腹,这出戏过了之后又是一出出自韩非子的短戏, 名为郑人买履。
大多都是短精悍家喻户晓的故事,但却用另类的演绎将故事变得极为生动,即便是江舒宁看了, 都忍不住掩唇轻笑。
戏一落幕,又是一片喝彩之声。
安庆一双眼亮晶晶的, 神采飞扬,“这些都是张静初安排的吧,她还挺行的啊!真不知道是哪儿找来的戏班子,赶明去问问她,还真挺有意思的。”
“这次平阳侯寿辰操办都出自静初之手, 想来这折子戏也是她安排的,公主若是觉得有趣,想知道,待会儿便可问她。”
安庆笑着点了点头,可还没等到她去问张静初呢。她就碰上了一出令人颇为棘手的事情。
宴席过后大家都不急着走,各种游戏便一股脑的颠了出来。方开始席上玩的行酒令,安庆玩的不好,但好在她身边坐了个江舒宁,替了几轮替她应付了不少,可这会儿的投壶她可再推辞不得了。
一来情面上过意不去,二来显得她安庆像是怕了这些人似的。
可江舒宁却有些撑不下去了,她不善饮酒,酌几杯就头脑发晕,脚也软绵绵的,这会儿的游戏,她真是有心无力。
张静初知道江舒宁的底细,遂早早的过来劝和。
“你们玩便玩吧,这会儿可得放过江阿宁了,容她歇歇。”
她既为宴主,又这般拉下脸面讨饶,旁人自然没有不依她的道理。
于是,江舒宁便被张静初拐到了一边的槐树石桌下坐着。离安庆玩投壶的地儿也不远,约莫就是三丈的距离。
身边没有了江舒宁,安庆便放开手脚,誓要叫刚才落下的面子一并讨回。
不过,这江舒宁也忒不能喝酒了些。细数起来也就喝了三杯吧,且那掐丝珐琅杯才那么丁点大,三杯加起来兴许还抵不上她平时喝茶用的青瓷杯大呢。
想到这里,安庆不由得叹了口气。
交代好江舒宁这边,张静初便又去内堂忙活了,她还有许多需要接待的客人。
吹了好一会儿风,江舒宁发散的思绪渐渐回笼。
她好久都没有如刚才一般那样放纵着玩了,起来也有些轻狂了,双十的年华还同那些刚刚及笄的姑娘一般意气用事。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垂头轻笑。
微风拂过,身边这颗老态龙钟的槐树被吹得沙沙作响。
江舒宁揉了揉额头,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随即站起身来。
许是安庆那边玩的太过热闹,吸引了不少人过来驻足。
温吞儒雅的管弗沐便是其中之一。他迎着袅袅春光,身长玉立,眉目间嵌着几许浅淡笑意。
安庆五投五中,众人惊叹喝彩时,管弗沐也忍不住弯了唇角。
她双手交叉于身前,向后退了几步,稍稍偏头便瞅见了不远处的管弗沐。安庆猝不及防,赶紧别开头去。
可方才他那恬静的笑,却像是深深落在烙的安庆脑中一般,如何都挥之不去。
安庆也派人听过这位,虽是个庶子,但在京师中却颇有些名气,文采风流,学识渊博,言谈举止并不逊色于管家其他二位嫡公子。
她也知道,管家三位郎君就只他一个是纯粹靠自己本事谋出了名声。
性子温和,瞧着也是个好脾气的。也只有这般的人,才与安庆的性子互补,一静一动,甚是合适。自然而然,这位皇帝钦点的庶吉士也就入了皇后的眼,成了驸马的不二人选。
不由得,安庆便想起自己母后一句话。母后,她这位表哥叫管弗沐,是他三位表哥中名字取得最为妥帖的一位,那沐字,便是叫人如沐春风的沐。
安庆那会儿觉得没什么,可也不知道怎么,偏偏就这时想了起来。
这会儿又轮到安庆投壶,那的壶口已经插了七支箭了,壶口的位置,已经狭的不成样子。
安庆皱着眉,一口气连着扔了三只,可最后一只却没有中。
从壶口滑落,跌到了茵茵草地上。
安庆没来由的脾气,狠狠的瞪了一眼管弗沐。都怪他,要不是他的话,自己怎么会心思如此烦躁。
安庆走到他,跟前质问他,“有那么好看么?”
前次见面分明还会称他一声表哥,这次都不愿意叫他了。
管弗沐迎着安庆的目光,温声道:“好看的,表妹十分出彩,令人心生佩服。”
佩服个什么啊?
她听她这位表哥君子六艺都习得极好,更是少有的百步穿杨。
就自己这一丈左右的投壶,在他眼中必然是菜一碟,还什么佩服,简直就是胡八道,油嘴滑舌,油腔舌调,夸大其词,夸夸其谈谈婚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安庆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她手背在身后,死死的攥紧。
“表妹好看,自然就看了。”
“你”
安庆想骂他,可面前的人目光坦荡,没有丝毫邪气,长得又甚合他意,他实在想不出来什么骂人的话。
早知道就不玩了。
安庆想着。
江舒宁就在不远处,面前的这一幕,自然也就落入了她的眼中。
安庆羞怯恼怒的样子,是江舒宁从前都没有见过的。想来,公主对这位管家三公子也不是一点都不感兴趣的。
不然的话何必那样大的反应呢?
江舒宁笑了笑,收回目光。她叫身边的冬青去取一壶茶来,自己则接着坐在石桌旁休息。
她这里位置好,既赏得春色,又可休息。
可当那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之时,她的目光还是不免得生出了些变化。
其实在刚才看见陆行谦的时候,江舒宁就做好了两人见面的准备,他们皆是宾客,又有以往的情分在,相互见着问候一声也不是不可。
这般想着,江舒宁施然上前,坦然行了一礼。
“陆世子。”
“阿纪夫人。”
陆行谦这声喊的异常艰难。
看见面前的人,他不由得又生出了几分恍惚的感觉。
在那个梦中与他成亲的阿宁也是这般模样,面上始终挂着笑,仪态端方,温俭恭良。
可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成了别人的妻?
陆行谦心中一沉,他想到那个梦境,那个梦境中,阿宁后来的经历让他更加难受,与其看着阿宁变成那样,她嫁给旁人,嫁给那位纪大人,未来的内阁大臣,大魏首辅,似乎是要比嫁给自己好了许多。
这几日来,他也有思考过这个问题,若是在那个梦中他知晓阿宁会变成后来的样子,会家破人亡,孤身决然跳下云韶楼,他还能狠下心肠与阿宁和离么?
陆行谦觉得,他肯定不会的,事情一定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他怎么舍得看着她吃那样的苦,受那样的累,被人那般刁难。
他是江家的嫡女,江尚书的千金,怎么会如同梦里那般荒诞,成了教坊的女乐。
压下心中莫名的情绪,他沉闷开口:“几年未见,纪夫人过得可好?”
江舒宁笑了笑,“自然是好的,我事事顺心,夫君爱护我,如今也从淮安回了京师和亲友团聚,好像天底下最美好的事情都让我碰上了,怎么能是不好呢。”
她稍稍抬眸,察觉到了面前人的落寞。
“那世子,这几年过得如何,世子从潮州回来,以后可还会离开?”
江舒宁尽力让自己的问候如同旧友一般恰当得体。
其实若是江舒宁再仔细看些,也能看得出来他过得如何。
他比两年前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人度上了一层沧桑,身上的少年气已经变得沉稳内敛,和他寡言少语的性子融合的仿若天生。
他眉目依旧俊朗,却更加冷然。
江舒宁看着他,好像又想起了自己上辈子最后的那段时光。
那个时候陆行谦也是如今日一般的模样。
他心中似乎镌着许多读不明白的情绪,眉目间拢着一层化不开的薄雾,越发的让人看不透,猜不透。
可上辈子在这个时候,他分明不是如今的模样。
江舒宁有些不明白究竟是出了什么差错,才让面前的人提前变了。
沉默了良久,他缓缓回答:“挺好的,潮州海事愈发平定,那边也已经不需要我了,如果有其他地方调令的话,兴许会离开。”
就江舒宁所知,这几年将会是大魏海上最平静的几年,若事实依旧是按照上辈子那样发展,那么这几年,陆行谦肯定会一直待在京师的。
这样也好。
毕竟战乱动荡是谁都不希望看到的。
江舒宁松了一口气。
眼下的陆行谦,根本和造反谋逆沾不上干系。这样,就是她最希望看到的。
可上辈子的惨剧历历在目,她不由得开口去问。
“我我听闻安王妃前些时候身体抱恙,我那时身处淮安不便看望,不知,安王妃如今身体如何了?”
两家曾经也算交好,安王妃在江舒宁心中一直都是大姐姐的形象,那会儿他也是听纪旻叙提起,安王妃感了风寒似乎还有些严重,特地请了京师有名的沈太医前往封地照看。
可她那时也抽不开身,只写了几封信过去,但过了许久也没有收到回信。
她听闻,陆行谦去了看望。
江舒宁的关心并不让陆行谦觉得意外,只是这些话从他口中出时,他竟有几分庆幸。
庆幸阿宁还是将他看作朋友,而不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有沈太医的照顾,阿姐已经好多了,再过些时沈太医应该也会返回京师。”
听见陆行谦的话,江舒宁微微晗首,“那我便放心了。”
江舒宁蹙起眉头,其实他还有些话想问他,可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去问。
依着他们现在的身份,过多询问,实在不合适。
她攥紧手中的帕子,迎着陆行谦的目光施然开口:“陆世子一向清正无二,忠君爱国,想来今后也会一直如此的是吗?”
陆行谦眸光微动,“自然是会的。”
陆行谦灼灼的黑眸似乎要洞察了她的意思一般,江舒宁下意识想要躲闪,可她知道,这时候露怯,反倒是让人心生疑窦,她掐着掌心,镇定心神。
“陆世子一直就是我敬仰佩服的人,舒宁也希望能够一直这样。”
他没什么,其他的话只轻轻的应了一声。
“好。”
陆行谦转眸看向悬于青天的明日,他觉得自己确有必要去查探那位成王。江舒宁口中试探的话太过明显,几乎要让陆行谦以为,她也做了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知道答案。
*
早朝方才结束,丹陛下的手持玉笏的朝臣们各自散去,各回衙门。
崇仁帝召了纪旻叙去南书房议事,才下了朝,他还没法儿回刑部衙门。
他与刑部尚书申大人颔首示别,折步往南书房而去。
在道上,他意料之中的遇见了太子。
崇仁帝召集内阁大臣商议国是,纪旻叙还尚未入阁,但想来,也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前些时候,首辅韩秉中已经主持了廷推事宜,入阁的名单中,纪旻叙赫然在列。其实这原因也简单,如今内阁人丁稀少,总共也就五人,其中张启贤还称病在家,已经许久不理朝政,也是时候该再拔些官员入阁了。
再者,纪旻叙在淮安立了大功,将原本刘紊占据的耕地退还百姓,又组织开荒拓土,将淮安风气提了一层。
作为转运要地,淮安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纪旻叙年纪轻轻便能做到这个份上,实在让人佩服。
且原本纪旻叙就深得崇仁帝看中,还在翰林院时,就做了侍奉经筵的展书官,韩秉中又是个奉承帝王的温和臣子,自然也就顺水推舟把纪旻叙拉了过来。
但也不全是支持此事的,不少人觉得纪旻叙实在有些过于年轻,还心气浮躁,入了阁容易和其他辅臣争锋相对,恐伤了和气。
但廷推的结果是崇仁帝决定,即便再是反对,也没人敢公然和皇帝对着干。
赵崇昱缓步而来与纪旻叙碰上,他眸光幽深,嘴边的笑带着几分意味不明。
“恭喜纪大人得偿所愿了。”
纪旻叙先是躬身行了一礼,他语气谦和,“不知太子所的自喜从何处而来,恕微臣愚昧。”
赵崇昱道:“纪大人前往南书房不正是因为此事么,又何必于在孤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纪旻叙弯起唇角,没有话。
阻拦他入阁的,正是面前这位。
如今四位内阁大臣中,两位都是太子派系的人,太子想要知道什么,实在不是难事。
“还望纪大人以后务必尽心尽责,替父皇分忧,继续尽己所能,助我大魏繁荣昌盛。”
他拱手行了一礼,“这是自然,为陛下分忧,实乃微臣份内之事。”
缓缓起身,他目光温和,“陛下朝为臣前往南书房,不便耽误,还望太子见谅。”
完,他转身离开。
望着白砖公道,纪旻叙温吞的笑意渐渐收敛。
他们这位太子,多疑而乖张,喜欢将所有超出控制的东西扼杀在萌芽,或者是变成自己能够掌控制衡的。而现在,他正算将这种手段如法炮制在自己身上。
只是,赵崇昱没能成功。
日光高照,一片明媚灿烂中,他想到了江舒宁。
纪旻叙不自觉面露笑意。
也不知她现在在做何事,平阳侯府的宴席是否有趣。
罢了,晚间问问她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