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玄幻奇幻 > 不动心的白月光(穿书) > 正文 第797章 若命
    这场漫长的雨终于停下。

    皎皎坐在树下的岩石上,看荆南枝拿出帕子,冷着脸包扎在她的左。帕子被他妥帖地藏在外衫里,他人被雨浇得透彻,帕子居然仍有部分是干的。

    这真是个奇迹。正如他人。

    皎皎盯着他湿漉漉的眉眼看,不知道在想什么。

    荆南枝用帕子干的那部分覆盖在皎皎心,见帕子上的圆月很快染上血色,他眼中郁色更深。一动不动地看了这伤口许久,他一言不发地起身,拉起皎皎没有受伤的左的腕,领着她在黑夜中继续前行。

    暴雨停歇,夜空中的乌云阴翳仍旧存在,不见月光,山林中的道狭窄,前路黑暗,他却走得稳稳当当。

    夜视的本事当然不是自娘胎里带下来的,只不过独自在山林里待的日子久了,自然而然练了出来。

    幽平郡被殷人夺走后,十二岁的他成了流民,觉得生命没意思,曾在山上静静等待死亡来临,那时候开始他就对黑夜中的山林不陌生。

    后来去郑地从了军,无数次在深夜中或埋伏或前行,夜视的本事就更加练了出来。

    环境逼迫,一次他在夜晚稍微眨了下眼睛,就被突然冒出来的敌军在脖颈一侧上划了一刀。所幸他及时避过身子,刀锋只是划出一道血痕,但的确差一点,他真的就要被那燕人斩下头颅,身首异处,孤独无名地死在郑地。

    死在没有一点留恋的郑地。

    荆南枝不怕死,他只是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完成,还有很想见的人没有再见。

    所以他活了下来,活到了今天。

    而此刻,他想见的人就在他身边,被他牵着腕,与他一同走在这一条寂静的道上。

    掌心处的腕细瘦得过分。

    荆南枝不敢使太多劲,松松握着。他握得心翼翼,下一瞬却察觉到掌心中有什么东西滑了出去。

    还来不及发愣,空荡荡的心已经又被塞进来什么。

    是皎皎。

    皎皎握住了荆南枝的。

    暴雨过后,地上的泥土都是黏糊糊的。皎皎走得不太稳,不知道是淋雨太久的原因还是右掌心失血太多,头也有点晕。

    她用没受伤的左去牵住荆南枝的右,在他下意识地躲避中握住他的,轻声喊他的名字:“荆南枝。”

    她摸到了不算薄的茧。

    女孩的指纤细柔软,像是一团白云。

    荆南枝的心连同指尖都颤了颤。

    他想起了两刻钟前的情景。

    刀锋与剑锋交错,刀光与剑光辉映,在黑衣老者一往无前的长刀中,义无反顾冲出来挡在他身前的少女。

    穿着厚重嫁衣仍显得纤细的少女右握着那把被老者唤为溟鹿的长刀,鲜血顺着刀剑滴落,一滴滴落入泥土中。

    也落入他心中。

    溟鹿刀险些划开她襟前的凤凰图案。

    而荆南枝的剑,也悬在墨老的咽喉上,再往前一寸,便可刺入墨老的喉中。

    荆南枝喉头动了动,想什么,但半晌过后,还是什么都没出来。

    他握紧了皎皎的,牵着她向前,只低低地嗯了一声,答:“皎皎,我在。”

    皎皎:“对不起。”停顿后,又:“荆南枝,你别不开心。”

    荆南枝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他总该知道怎么应对皎皎了,在她面前,他也不会像多年前那样总被她弄得不知所措。

    事实证明他错了。

    “永远不要对我对不起。”

    知道追兵暂时不会来,荆南枝停住脚步,回头看着皎皎,问她:“刀剑不长眼,你知不知道刚才如果那把刀没有刹住,你会怎么样?”

    皎皎安静回看,见他板着脸有点凶的模样,语气甚至有点乖。

    “知道。”她点点头:“可能会死。”

    知道会死,怎么还冲上来?

    荆南枝看着她,默然不语。

    暴雨停歇,追兵未至,满山的树林被风吹动,吹得荆南枝的眼也泛起了涟漪。

    他听到皎皎很认真地:“可是荆南枝,我怕你死了,我却还活着。”

    荆南枝想,皎皎总有这样的本事,能把“荆南枝”变得不像“荆南枝”。或许该这么,她总有这样的本事,能把“荆南枝”变成真正的“荆南枝”。

    无须再同她什么。

    荆南枝握着皎皎的,引着她继续在这条路上前行。路泥泞,并不好走,但他走得平稳,像是走过千万遍。

    “皎皎是个傻瓜。以前是,现在也是。”荆南枝唇边露出笑,没让身后的皎皎看到,“我死了又没什么,毕竟我在这世上已无至亲。可你不同,你不能死,你还要去找你母亲。”

    皎皎并不赞同他的话。

    “你若死了,我找到我娘又怎样?我也不会幸福。”她用那只没有受伤的用力握了下荆南枝,以此表示自己对他这话的惩戒,“还有,什么叫你死了没什么?我和我娘都是你的亲人。你不能随便死,你要死也得死在我身后。”

    荆南枝问:“我死了你会哭吗?”

    皎皎反问:“那我死了你会哭吗?”

    荆南枝笑了。

    他:“我不哭。”

    皎皎的问题比起设想,更像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的回顾。

    那一年他带着皎皎从祈水郡逃出,把她藏在山洞中,自己引着燕人追兵离开,等四个时辰后再度折返山洞中时,却没在山洞中看到她的人,只在地上寻到了几滴已经干涸的血迹。

    该如何形容那时的心情呢?

    荆南枝现在已经有点回忆不起来了,但他记得自己的确没有哭。

    他只是坐在那山洞里,恍恍惚惚地坐了很久。

    他那时候想,也许皎皎只是偷偷跑出去找他了,她还会回来的。地上的血不是她的,应该是在她藏身进山洞前就存在的,或许是什么被野狼追赶的麋鹿或野兔留下的。

    天亮到天黑,天黑到天亮,他始终睁着眼在等她,不敢睡觉,怕闭上眼就要错过皎皎的归来。

    荆南枝记不得当初等了多久,只记得他等了很久,却没等到皎皎。

    也是在那时候,他第一次想到了“死”这个字。

    这个字眼太沉重,沉重到不该放在皎皎这样鲜活的女孩身上。他记得她递给他绿豆糕时指尖传递的体温,温温热热。这样的皎皎永远不该变得冰凉。

    荆南枝答:“我不会哭。”

    他的确没有哭。若是皎皎死了,他不会哭,他会去替皎皎报仇,正如他这些年做的那样。

    燕王派人追赶,害得他丢了皎皎,他就去郑地,甘愿成为郑王和姜天子最锋利的矛。这世道各有各的理,谁都有自己的大义,被燕人骂了几年的无廉无耻也不痛不痒,他什么都不想管,只想找到皎皎。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要再见她一面。

    皎皎不知道他心底想的是什么。

    听他轻描淡写地不会哭,她还有些沮丧地啊了一声,一时也没了话。

    荆南枝眼中笑意更明显。

    两人相携走了两个约莫三四个时辰,从山上走到江边的渡口。

    船夫是早已安排好的魏人,见到两人出现,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

    荆南枝带着皎皎上船,解释:“水路比陆路快,殷鞅最迟明日就会在殷地各处找人,陆上到处都是殷人,很容易被发现行踪。”

    他:“从水路而下,顺着江往南走,到达燕地只需要七日。届时我们可以由燕地出发,沿着燕、越边界一路向东,快则三月多则四月,便可抵达定邺。”

    原来去定邺要那么久。

    皎皎想起了芸娘。这么远的路,没有她在身边,她娘当时走的时候该有多彷徨无助,怕不是要哭肿眼睛。

    幸好幸好,这次她们终于要相见了。

    皎皎被荆南枝拉上舟,没往身后的埕陵多看一眼。

    她仰头看荆南枝,笑着对他:“荆南枝,我们回家。我娘等我们该等急啦。”

    荆南枝嗯了一声,眉眼轻松,眼底也是淡淡的笑。

    船夫撑着船桨,带着舟向远离埕陵的方向驶去。

    他只看了这两人一眼,就假装镇定地移开视线,心里却忍不住偷偷嘀咕:嘶,那没见过面的殷王输得不冤。人家这等青梅竹马,长得又俱是神仙姿容,站在一起多般配?他一船夫没见过殷王,不知道殷王长相如何,但料想再如何怕也比不上荆将军的。

    这两人对视一笑,真是胜却人间无数。

    浑身的衣衫都是湿的,荆南枝让皎皎去船舱里换上干净的衣衫。

    皎皎脱下繁重的嫁衣,把头上的金钗也拆了个干净,顺便抹去了脸上已经被雨水洗刷得差不多的妆容。

    她再从船舱出来时,身上已穿了一件新的青色襦裙。襦裙布料简单,并不金贵,她穿着却只觉得舒心,呼吸都顺畅。

    荆南枝正坐在船尾,安静地垂眸想什么。

    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一时有些愣住:皎皎的确长大了。她面上不抹胭脂,干干净净,却清丽得像是夏日荷叶上的露珠。

    她从船舱中出来,朝他弯起眼眸一笑,颊边两个梨涡陷下去,教他想起从前的同时,隐隐觉得有更微妙隐秘的情绪在胸口更深处蔓延。

    “我今日见到你时就想,”皎皎,“荆南枝,我印象里你总是在下雨。当初来我家糕点铺找我是,现在也是。”

    她眼睛笑得眯起来,心情很好,开他玩笑:“你是不是水妖或鲛人变得呀?你要真是,我若是水,在海上看你一眼,我也要一头撞死在礁上。”

    什么水妖鲛人,什么又是水?

    荆南枝习惯皎皎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他叹了口气,拿皎皎没办法,也进船舱去换了一身白色衣衫出来。

    不仅如此,他里还拿了药和干净的布条出来,督促着皎皎换了里那块有点潮的帕子,替她上药,绑上新的布条。

    溟鹿刀的确是世间难寻的好刀,掌心刀口很深,周围的皮肉都外掀,寻常男子都忍受不了这种疼痛,皎皎却没哼一声,硬扛下来。

    荆南枝替她上好药,看她唇都白了,注意到他的视线还冲他笑,心底恨她不懂喊疼:“以后遇到这种事情,躲开一点。”

    刚才还话的皎皎瞬间变成哑巴,并不应声。

    荆南枝被她的倔强气得想笑,又不免觉得这真是她的性子。

    他拿出一块玉佩,又拿出一块桃木牌,全放到皎皎没有受伤的左心。

    皎皎先是注意到这块玉佩,笑开:“看样子使臣的确是把玉佩转交给你了。”

    这块玉佩,正是荆南枝在她幼时送给她当生辰礼物那一块。这些年来,这块玉佩始终被她带在身上,并由她在殷王宫花园里见到郑国使臣的时候偷偷还了回去。

    舟在江上前行,江水带着舟微微晃动。

    荆南枝坐在皎皎的对面,温声道:“皎皎,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但他没,其实在拿到玉佩前,他就已经动身赶往埕陵。

    郑地的消息闭塞,里面的消息很难传出去,外面的消息也很难传进来,是崔宿白派人来告诉他皎皎的消息的。

    “玉佩你收好,送给你的生辰礼物,现在也该还给你。”见皎皎把玉佩收好,又要去看那木牌,荆南枝略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至于剩下这块桃木牌也收好吧。”

    皎皎当然认得这块桃木牌是哪里来的。

    她指尖摩挲在桃木牌上一笔一划,刻得端正又用力的“平安喜乐”四个字,愣住:“你去三昧寺”

    剩下的话全都消失在喉中。

    要在三昧寺求一块桃木牌要多难,求了两块的皎皎比谁都清楚。那是三个月的时光,日日登九十九阶梯,去佛前虔诚叩首,方可才求得一块。

    她抬眼去看荆南枝。

    荆南枝避开她的视线:“当初我等不到你,从山上下来后,就去三昧寺里,求了这块桃木牌,想着再见到你的时候,就要把这块桃木牌给你。”

    燕人信佛,荆南枝以前却不信。

    他觉得自身多苦难,神佛以前从来没渡过他,他何至于要拜倒在佛像前,去向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佛祈求什么。

    可后来他没等到皎皎,却没法忍住不胡思乱想,认定他身上有桃木牌,皎皎却没有,这才导致皎皎与他离散,不知生死。

    于是在离开燕地前,荆南枝去三昧寺待了三个月,每日跪倒在佛像前。

    他是不怎么弯腰屈膝的人,那三个月却深深弯腰跪在佛像前,偏执地想:若是神佛有灵,愿意保佑皎皎平安,他把一双腿跪废也没什么。

    三昧寺里的僧人都认识皎皎,连带着也对荆南枝眼熟。

    等到郡守府的二公子花三百金只为求皎皎消息的事情传上山上后,有僧人在替皎皎念了整日的经后,低声劝荆南枝:“佛,一切皆为虚妄。凡间亦有圣人尝言,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事已发生,施主应当看开才是。”

    荆南枝答:“可那是皎皎。我无法安之若命。”

    也许佛祖当真有灵。

    天空阴翳散去,月光洒落在人身上,荆南枝没有去看皎皎。他终于出迟来很多年的话:“皎皎,你给我求了桃木牌,也给你娘求了桃木牌,却没想着替自己求一块。你总记挂别人,却不管自己。”

    到这,荆南枝抬眼,见皎皎一捏着桃木牌,眼底已经浮出水意,不由愣了愣。

    片刻后,他无奈一笑,伸拂去皎皎眼角的泪,这才把剩下的话全:“不过没关系,你的那一块,我来替你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