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土地上, 都是苦过的】

    叶凡一行到县城的时候,天色已大亮。

    城门口聚着一些衣衫破旧的人, 身上背着破布袋, 脚上踩着草鞋子,鞋上糊满了土和泥, 一看就是从远处来的灾民。

    他们随着进城的人流往里走, 黑瘦的脸上带着惴惴之色。

    守城的士兵明显多了些,看到这些人不仅没拦, 遇到老人孩还会扶一把。

    城北多为食肆,有些店家端了热热的面汤出来分给他们喝。彼此间虽然操着不同的口音, 善意与感激却能准确地传达出去。

    牛车上原本还笑笑闹闹, 看到这副情景, 大人孩子全都沉默了下来,只能听到辘辘的车轮声。

    叶大姐的店铺在最南头,门前也站着几个人, 全是半大孩子,瘦得不成样子, 看上去也没甚力气,一个个佝着腰,衣裳又脏又破, 勉强挂在身上。

    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托着一帘热腾腾的黍面窝窝,分给他们。

    那些孩子像是许久没吃过东西似的,抓着窝窝就往嘴里塞。

    叶大姐端着热汤出来,忙嘱咐:“慢点吃, 不够还有。”

    汉子接过汤盆,又从腰间取出几枚铜板,数也没数便递给她,“窝窝钱。”

    叶大姐不肯收,低声:“又不是你吃了,怎能收钱?”

    “嘿,好了是我买的,自然要给钱。”汉子朝着叶凡这边执了执手,笑道,“你家兄弟来了,快待客吧!”

    趁着叶大姐转身的工夫,他便把钱放到盖帘上,汤盆给了孩子们,大踏步走了。

    牛车走近了,叶凡方才认出,这人便是先前那个帮过他的衙头。

    叶大姐随手把盖帘放到驻马石上,笑着迎上去。

    “原本今日不算开张,谁知一大早便来了个熟客,昨夜里卤好的猪肝猪肚买去了大半,我这正琢磨着再做些啥呢!”

    “有人买还不好?”叶三姐从牛车上跳下来,转身把关三也抱了下去。

    家伙没落地便到了叶大姐怀里,“让姨母看看,可重了?”

    关三是个实诚的,不会撒娇,就那么绷着一张脸,直愣愣地杵着。

    叶大姐被逗得笑起来,转头去看叶凡,“今儿个这位倒是话少。”

    叶凡确实没吭声,他正拉着关二的手,看着门口那几个狼吞虎咽的孩子。

    一大一两张脸露出相似的难过之色,还有同情。

    关二晃晃叶凡的手,仰着脸低低地叫:“舅舅……”

    旁边,关大郎和关大正把装馒头的筐子从牛车上卸下来,还有满满两篮子腌鹅蛋。

    叶凡猜到家伙的意思,点了点头。

    关二连忙跑到筐子那边,一连抓了好几个大白馒头,用衣裳兜着送到食肆门口。

    叶三姐叹了口气,若是以往,她定会唠叨,刚换的新衣裳就这么糟蹋,此时却是什么都没。

    食肆那边,孩们刚刚分着喝完了一盆热汤,此时正抱着汤盆,拿黑乎乎的手指抹着盆底的油渣吃。

    关二跑到一半,不知是害羞还是胆怯,停了下来,扯着衣角往前递。

    孩们看着那些白白胖胖的大馒头,不敢相信是给自己吃的,一个个瑟缩着,并不拿。

    关二绷着脸,粗声粗气,“给!”

    这副凶巴巴的样子,更是让孩们吓了一跳,其中有几个胆的,匆匆放下汤盆,退到了墙那边。

    叶三姐缓步上前,把馒头一个个捡到盆子里,温声道:“莫怕,这是我兄弟家蒸的饽饽,你们拿去分了罢。”

    为首的那个孩子看上去约摸十二三岁,或许更大些,只是太瘦了,便显得。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跪到地上,朝着众人磕了个头,哑着嗓子:“谢、谢恩人。”

    这才抱上盆子,领着一群孩跑了。

    至于驻马石上那把铜钱,自始至终就放在那里,一个没少。

    直到进了后院,叶凡心里还颇不是滋味。

    “他们都是北边来的么?这么,怎么走到大宁县的?”

    叶大姐给他倒了碗水,叹道:“要么跟着同乡的大人,要么原本是有爹娘的,只是……”

    后面的话不必,叶凡也猜到了。

    关大郎见气氛有些沉重,便笑着道:“大姐这些日子怕是舍出去不少吧?”

    叶大姐一边捡着馒头一边:“你们村大多是关西来的,并不知道,咱们这里也是苦过的,当年没少受北边的接济,如今轮到人家犯了难,谁还能没点良心?”

    叶凡一听,这才知道为何城里的人都那般良善——同一片土地上过着苦日子,可不得守望相助么!

    “都是有骨气的,从不白吃白拿。”叶大姐朝灶间努了努嘴,“那些柴禾草叶都是他们捡来的。”

    叶三姐心思豁达,笑了笑,:“得了,不这些了——都会过去的。”

    众人默默点头,都会过去的。

    叶凡舒了口气,故作轻松地:“阿姐你今日把我们叫来,可得做些好吃的,不能随随便便发了。”

    叶大姐戳戳他脑门,“你想吃啥?出个道道来,都给你做。”

    叶凡嘿嘿一笑,“驴肉!”

    “没有。”

    “刚还都给我做,脸了吧?”

    “成,我这就把你那驴宰了,看你心不心疼。”

    “别别别,阿姐,我错了。”叶凡腆着脸求饶。

    “咦~舅舅羞羞。”关二第一个跳出来笑话他。

    “臭子,屁股撅起来,看我不烂它!”

    “娘,救命啊!”

    “叫爹也没用!”

    的院落传出欢快的笑声,方才沉重的气氛终于彻底消散。

    ***

    叶凡猜得没错,叶大姐把他们叫过来,是为了商量食肆的事。

    此时,每人面前放着一碗煮好的方便面,没加任何调料。

    桌上摆着一圈搪瓷碗,碗里装着各式卤菜,还有炖鹅蛋、炒油渣、凉菜等。

    “这个是浇头,想吃哪样就往碗里夹。”

    叶大姐帮三个外甥各夹了一大筷子五花肉,又添上一铲子炒得焦黄的鹅蛋,哥仨闻着香味,馋得直吞口水。

    叶大姐笑笑,问:“以后就单卖这个,你们觉得怎么样?”

    实际上,这话主要问的是关大郎。

    这个提议原本就是叶凡的,叶大姐谨慎些,试了一个多月才下定决心。

    “这些日子过来吃饭的都是要面,我就想着,不如听了凡子的,专门开个面馆,倒省去许多工夫。”

    关大郎拿筷子挑了挑碗里弯弯曲曲的面条,问:“这物又是面又是油的,可要花费许多?”

    叶大姐笑笑,“看着新鲜,用不多少本钱。”

    叶凡一开始就建议她用黍面和豆面,不仅比麦粉便宜,做出来的面条还劲道。

    叶大姐指了指灶台那边,道:“最大头的就是炸面饼的油,好在卤味贵些,多买些猪骨下水,油钱也就出来了。”

    关大郎尝了一口,不断点头,“我看成,连汤带面一大碗,别只要三文钱,五文、六文也卖得上。”

    叶大姐一听,终于放下心。

    关大郎当年在安王麾下仗,走南闯北颇有见识,他行,那就是真行。

    叶凡想到地里的油葵苗,当即道:“油也不用担心,今年秋天我就给你拉一桶过来,保证比猪油还香。”

    “哪里还能比猪油香了?”叶大姐并不信他,不过,依旧高兴,“来,边吃边,别坨了。”

    “吃喽!”关二见叶凡动了筷子,也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大口塞到嘴里,结果眼大肚子,给噎着了。

    叶三姐气得直拍他,“饿死鬼似的,我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喝?”

    关二噎得直翻白眼,还不忘犟嘴,“你做的不如、不如大姨母好吃!”

    “机灵鬼,嘴真甜!”叶大姐被讨好到了,笑呵呵地夹了一筷子肉片放到家伙碗里。

    关二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叶三姐假装生气,白了叶凡一眼,“真不知道随了谁。”

    一口大锅砸在头上,叶凡张了张嘴,根本无力反驳。

    ***

    回去后,叶凡同关家人在江边作别。

    关大郎:“二十那日是老二的正日子,凡子叫着于叔一家过来吃喜酒。”

    这事叶凡早知道了,当即道:“先好了,喜宴上的酒我来出。”

    关大郎笑笑,“成,回头叫你阿姐给你包个最大个的喜饼。”

    叶凡见他没客气,心里很熨帖,笑嘻嘻地走了。

    此时已过了晌午,日头没那么毒。

    叶凡不急着回家,骑着毛驴晃晃悠悠地在谷地里转悠。

    原本光秃秃的谷地,此时种上了一行行粗壮的面果树,树与树的空档间长着绿油油的苗苗,正是前段时间种下去的油葵。

    不愧是外星来的高产品种,这耐旱耐贫瘠的能力不是一般的强,不过几日的工夫便长得如手掌一般高,绿杆子结结实实,挂着一层毛绒绒的刺,牛羊都不敢吃。

    当然,也没人来这里放牛放羊。

    那几处种了树的田地被村民们严密地保护了起来,不管是本村人还是外村人,除了拔草浇水,谁都不能往里走。

    叶凡暗自算着,等这一茬面果收了,各家各户都要送上两筐。

    远远地听到北山那边传来冲杀声,乍一听还挺吓人。

    好在,村里人都习惯了,很快便猜到是李家的部曲在操练。

    今日六月十五,正赶上大操。

    李曜应该在吧?

    叶凡瞅了眼系统面板,唉,距离上次见面,足足过去了二十个时零十五分钟,好久呀!

    他拍了拍白鹿的头,笑嘻嘻地:“青鸾,你是不是很想去北山转转?”

    白鹿晃晃耳朵,去不去的吧!

    “果然很想去吧!”

    叶凡弯起黑亮的眼睛,脆生生地:“走,瞅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