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济天下, 不问得失】

    六月下旬,接连阴了两三日, 村民们都在传着会下雨。

    叶凡琢磨着趁这机会把葡萄藤种下去, 若能来场雨,不知要省去多少力气。

    起来, 除了田各庄和榆树庄这两个村子之外, 其余村的村民都没有地,多半是租赁官田来种, 或者成为地主家的佃农。

    比如李曜,就是大宁县最大的地主, 周围十来个村子的农民都是他家的佃户。

    如今刚收了冬麦, 新一茬的粟米也种了下去, 正是农闲的时候,于大郎往各个村子里一招呼,先前帮叶家修整过梯田的, 一个不差都来了。

    叶凡本科实习时进的是一个葡萄酒庄园,大四整整一年跟着导师泡在葡萄园, 种植技巧都装在了脑子里。如今结合着胖团搜集的资料,对农户们讲解起来头头是道。

    大伙也听得异常仔细,生怕侍弄不好这珍贵的葡萄苗。

    正着, 人群外传来一个迟疑的声音,“敢问,这里可是在招工?”

    村民们纷纷往后瞅,只见一个清瘦的汉子垂手站着, 身上的衣裳还算齐整,只是脸色腊黄,嘴唇也干得起了皮,话时声音沙哑无力。

    于大郎转身倒了碗水,热络地递过去,“兄弟,润润嗓子。”

    汉子迟疑了一下,执了执手,方才接过,“多谢兄台,叨扰了。”

    叶凡注意到他的是官话,用词文绉绉的,八成读过书。

    “兄台是来应工的?”他盘腿坐在草垫上,仰头看着那人。

    对方听到这话,忙把碗放下,卷着衣袖沾了沾嘴角的湿渍,不慌不忙地执起手,揖了一礼。

    这种情况下还能顾及体面,叶凡更加肯定了先前的猜测。

    汉子抬起头,看清了叶凡的长相,不由地一愣——想来是没料到,他这般年轻。

    他很快恢复如常,镇定道:“我县城而来,听闻此处在招短工,便厚着脸前来听一二。”

    叶凡笑笑,“兄台不必如此,先前我就放出话去,不管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只要手脚勤快,大可过来。”

    汉子听到这话,显然松了口气,继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敢问,若是那年轻体壮的妇人,可行?”

    叶凡没有话,村民们先是愣了愣。

    这个时代虽不看中男女大防,却也鲜少有妇人出去做工,尤其是这卖力气的活,就算东家肯收,工钱怎么算?总不能跟汉子们一样吧?

    对方想来也是考虑到这一点,面上现出几分赧色,不过,他还是握了握拳,硬着头皮道:“都是带着娃的,在城里不好寻活计,若郎君肯通融一二,工钱不必给,随便舍口饭吃就行。”

    叶凡没行,也没不行,只是看着他,问了句似乎不沾边的话,“你的妇人是一个还是几个,同你有什么关系?”

    汉子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

    很快,他便坦坦荡荡地:“总共有十余个,同我无甚关系,不过是路上碰见的。”

    “你是念过书的吧?”

    “……是。”

    “恕我冒昧,既是读书人,想来少不了一口饭吃,为何背井离乡?”

    对方唇角抿了抿,“为了寻人。”

    他答得太快,倒叫叶凡有些怀疑。

    叶凡笑笑,没再多问,只是道:“那就来试试罢,这活也用不上多少力气,只要不偷奸耍滑,便和汉子们拿一样的工钱。”

    对方听了这话,不由抬起眼,惊讶地看着他。

    叶凡不甚在意地挠挠头,继续拿着葡萄苗同村民们了起来。

    汉子咬了咬牙,当即回了县里,把那些妇人叫了过来。

    再见面,双方才互通了姓名。

    读书人姓廖,名椁,自言是延州人,本在京城求学,两月前收到家书,是延州遭了灾,一家老往安州来了。

    于是,廖椁便告了假,一路寻了过来。

    谁知,家人没寻到,却在路上碰到那些拖家带口的可怜人,自己的盘缠全都舍出去了不,还一路着零工接济着,反倒把自己饿得面黄肌瘦。

    起来,这人在灾民中还颇有些名气,大抵是因为他的好心肠。

    那些妇人叶凡见了,听口音看长相确实是北地人。至于她们带的孩子,大的十来岁,的还不会走路,一个个饿得瘦猴似的。

    叶凡一见,心底的疑虑全不顾了,当即把人留了下来。

    就算有问题那也是以后的事,总不能亏了孩子。

    再者,还有李曜呢,叶凡对这个前男友颇有信心,就算天塌下来他都能顶住。

    廖椁也留了下来,既然他读过书,叶凡便把那些注意事项写到纸上,让他去教。

    看着纸上的字,廖椁的表情……一言难尽。

    ***

    村里的消息总是瞒不住,越来越多的灾民得了信,提老携幼地找过来。

    叶凡心大,来一个收一个。

    力气大的便挖坑搭架子,力气的种树添土,这机会来之不易,没人肯偷懒耍滑。

    尤其是先来的那十几个妇人,做活下了狠力气,生怕被赶走似的。

    这些人没地方住,身上也没口粮,老村长心善,在村里腾出些窑洞给老人孩住,更是拿出自家的粮食,暂且借给他们吃。

    是借,却也没指望着还。

    空闲的窑洞到底不够,那些年轻体壮的便自发守在葡萄园,随便找个背风处就能窝一宿。

    好在正值盛夏,又没有风雨,村里人拿了茅草给他们当作铺盖,也算舒适。

    李曜不放心,派了部曲过来,明着是帮忙,实际是为了以防万一。

    叶凡嘴上不,心里却觉得有了依仗,于是更加放开了手脚。

    到了傍晚,葡萄园那边临近收工。

    往常时候,灾民们往往会拿着领来的工钱同村里人换些吃食,抑或几家合着煮点稀粥,勉强填个三分饱,剩下的粮食便珍而重之地收起来。

    这一日,情况却是发生了变化。

    于大郎赶着牛车,车上拉着两个井口粗的大木桶,叮叮咣咣地走了过来。

    木桶上搭着粗麻布,盖得并不严实,随着牛车晃动,不断有香味飘出来。

    梯田下坐着几个孩子,年纪太,干不了重活,叶凡便安排了看管葡萄藤的差事给他们。

    牛车一来,孩子也顾不上葡萄苗了,不错眼地盯着,口水都要淌出来。

    妇人们生怕惹得主家不高兴,连忙扳过他们的脑袋,低声训斥。

    孩子们嘴上答应着,实际馋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于婶敲敲车帮,笑呵呵地:“大伙下了工都别走,今儿个管饭,大肥肉片炖萝卜,还有热腾腾的黍面窝窝,管吃不管饱喽!”

    大伙别的没听到,单是“大肥肉片”四个字生生地钻进了耳朵里,肉还没见着,便咽起了口水。

    别那些奔劳多日的灾民,就连田各庄这样的富裕村子,村民们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一回肉。

    毫不夸张地,在这穷山僻壤之中,有些人一辈子都没闻见过肉味!

    叶凡骑着白鹿在不远处看着,原以为人们会迫不及待地围过去。

    事实恰恰相反,村民们纷纷摆起了手,嘴里一个劲儿着“不用、不用”,灾民们也远远地躲开,即便馋得直吞口水,依旧摆明了不想占便宜。

    于婶只得提高了声音,嚷道:“这饭已经做了,你们都不吃,咋整?难不成要倒掉么!”

    大伙纷纷看直了眼,香喷喷的菜拿去倒掉,单是这么一听就觉得肉疼。

    叶凡给相熟的几个汉子使了个眼色,由他们带头,众人这才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

    虽然来了,依旧是万分的不好意思。于婶每一份,就能听到一句“够了、够了”。

    尤其是那些灾民,端着饭碗的手止不住颤抖,每个人都自发地朝着叶凡鞠躬道谢。

    叶凡看了一会儿便受不了了,喉咙里像哽着个大疙瘩似的,前所未有的辛酸。

    起来,他之所以这会儿才管饭,也是存了个心眼。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在摸清这些人的品性前,他并不算白白地做了冤大头。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李曜、老村长、于叔都没看出什么不好的地方,于是,他才彻底放开了胆子。

    如今见此情景,叶凡所有的犹疑和戒备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热血和决心。

    接下来的日子,铜钱一大串一大串地往外花,叶凡每天都要抱着箱子数一遍,虽然心疼,还是义无反顾。

    兼济天下——这话对他来太大了,他能顾上的不过是眼前这些人。

    尽其所能吧!

    带着系统穿越,本就比别人幸运许多,叶凡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份幸运分给这片土地,甚至,这个时代。

    六千棵葡萄藤,叶凡原本只算种上三分之一。

    没想到,聚过来的灾民越来越多,眼瞅着支撑不了几日,他把心一横,干脆全拿了出来。

    即便如此,也只维持了十几日。

    等到梯田上搭满了葡萄架,灾民们的心情既欣喜,又沉重,正如近来的天气。

    六月三十,乌云密布。

    随着“轰隆”一声,豆大的雨点卖力地砸到干涸的土地上。

    人们站在窑洞里,躲在茅草下,茫然地看着这场雨。

    葡萄藤已经种完了,明日,他们要去哪里?

    这种情绪在灾民们之间渐渐蔓延,甚至有人低低地哭泣出声。

    殊不知,叶凡早就做好了算。

    葡萄种完了,还有蘑菇房。

    无论是挖窑洞,还是盖屋子,都不是一天两天能弄好的,只要这些人愿意,大可以留在韩家岭,直到过完这个艰难的冬日。

    李曜也没闲着。

    他派了人在灾民中暗暗地筛选,挑出那些无牵无挂、忠勇可信的,签了死契,编入部曲之中。

    即便要舍去自由身,成为李家的私兵,却没有人拒绝这份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