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晚都是一家人】

    叶二姐听到外面的动静, 知道有客来访,正犹豫着该不该出去, 就听到叶凡亮着嗓门喊道:

    “阿姐, 起了没?侯爷来看你啦!”

    叶二姐险些跌个跟头——她哪里来的脸,敢让侯爷“看”?

    她连忙开了门, 头都没敢抬, 便恭恭敬敬地行礼:“民妇见过侯爷。”

    “不必多礼。”李曜目光清明,言语间少了平日的冷意。

    即便如此, 叶二姐内心还是惶恐,按照袁家的规矩, 别像长安侯这样身份尊贵的外男, 就连袁秀才那些同窗她都是没资格见的。

    是的, 没资格——这是袁秀才的原话。

    叶凡把她拉起来,按坐在草墩上,“阿姐, 长安侯不是外人,不用跟他客气。”

    于婶送上茶水, 也笑盈盈地宽慰:“侯爷向来和气,同咱家郎常来常往,二娘子不必拘礼。”

    李曜点点头, 执起茶盏,闻了闻茶香。

    叶凡大大咧咧地坐到他跟前,毫不顾忌地显摆道:“怎么样,我二姐是不是很好看?”

    李曜抬起眼, 唇边泛上一丝笑,“你最像二姐。”

    换言之,叶二姐自然是好看的。

    或许是因为叶凡的话,也或许是因为李曜那声“二姐”,叶二姐的脸腾地红了,低声道:“凡子,不可无礼。”

    叶凡吐吐舌头,心里美滋滋的。

    ——他知道,李曜之所以这么和善,都是为了他。

    ——反正早晚都是一家人,叫就叫呗!

    看透了他的心思,李曜心下快意,眉眼间带上浅浅的笑。

    叶二姐刚好抬起头,看清了他的模样,既敬畏,又欣喜——自家弟能同这样的人物交往,将来必定前途无量,父母的在天之灵,亦可大慰。

    李曜勾起唇,递给叶凡一个暧昧的眼神。

    ——过关了。

    叶凡警告般拽拽他的耳朵。

    ——我二姐还在呢,收敛点儿!

    殊不知,这样的动作比李曜的眼神可亲昵多了,叶二姐尴尬地侧了侧身,找了个话题:“怎么不见三娘?”

    “她带袁家娘子到村里转转。”于婶收拾着李曜带来的虾,回道。

    叶二姐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背后的隐情。

    多半是叶凡的主意,不想让那俩人扰了自己。只是,依着她们的脾气,要委屈于三娘了。

    叶二姐暗自叹息一声,总觉得此次回来不仅于家里半点益处没有,反而凭添了许多麻烦。

    只是,倘若明日就走,叶凡肯定不依。而且,凭心而言,她做梦都希望能在家里多待几日。

    叶二姐暗暗地思量一番,最终下定决心,朝着李曜福了福身,道:“侯爷,听闻您在招织布的女工,民妇有个不情之请……”

    李曜耐心地听她完,心下多了几分满意。

    到底是凡凡的阿姐,即便是看似软弱的叶二娘子,心内也不缺乏成算。

    这样看来,她并非是真的软弱,而是无奈吧,或者隐忍,以及暂时的妥协。

    这样的人最是坚强,一旦让她寻到机会,定然会不惜一切代价自救。

    李曜愿意给她这个机会。

    “听闻二姐擅长彩织,我家里虽有几十个女工,却没人有这等手艺,若二姐有意,那便劳烦了。”

    一声声“二姐”听得叶二姐心惊肉跳,甚至超过了这句话本身带给她的喜悦。

    她连忙屈了屈膝,恭敬道:“侯爷折煞民妇了,唤我……”

    她本想“唤我‘袁家妇’便好”,然而,话到嘴边,怎么也不出口了。

    体验过娘家的温馨之后,她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她不想再冠上夫姓,不想再让人家知道她是袁家的媳妇。

    叶二姐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怔怔地不能言语。

    叶凡把话头截过去,冲李曜挤眉弄眼,“就叫二姐。”

    “好。”李曜宠溺地应下。

    叶凡嘻嘻一笑,去抢李曜的茶。

    李曜故意逗他,把手举得老高。

    叶凡只得站起来,伸长胳膊,即便这样,还是拿不到。

    李曜被他的样子愉悦到,喉间发出低沉的笑。

    两个人之间流转的亲昵被叶二姐看在眼里,不安的心也一点点踏实下来。

    ***

    叶三姐是临近傍晚到的。

    彼时,于三娘和袁家娘子还没回来——不用想也知道,必然是那俩人见识了韩家岭的诸多花样,迷晕了眼,不肯回来。

    叶二姐反倒松了口气,激动地拉住亲妹的手,似有千言万语要,一时间又不知道先哪句。

    “舅舅,我来啦!”

    门外传来一个清脆的童声,紧接着,关二便跑下台阶,张着手臂朝叶凡冲过来。

    那双黑亮的眼睛,弯起来的样子像极了叶凡。

    李曜每次看见都会不由地晃神。

    “诶哟,又重了。”叶凡双手夹在他腋下,把家伙抱起来转了个圈。

    关二高兴地咯咯直笑。

    “今天知道要来,书都不好好念,方才去接他,正被夫子训呢!”

    关二郎一手拎着筐子,一手抱着关三,笑容满面地迈下台阶。

    后面跟着关大,几天不见,似乎长得更高了,比叶凡都高。汉子力气也大,一手拎着一只大肥鹅,走得稳稳当当。

    关二当众被揭短,一下子急了,连忙从叶凡身上溜下去,伸长胳膊去捂关二郎的嘴。

    “不许!”——这模样,和叶凡方才的样子如出一辙。

    大人们全都笑了起来。

    李曜也笑着摸了摸家伙的头。

    关二近来在李家庄园念书,听了不少李曜的事,对他又敬又畏,此时怂得跟个鸡仔似的,缩着脖子,任摸。

    大伙又是一阵笑。

    关家几人向李曜见了礼,便又凑到一处,亲亲热热地起了话。

    叶二姐拉着三个外甥,牵牵这个,抱抱那个,怎么都不舍得放手。

    叶三姐不拿自己当客人,挽起袖子帮着于婶洗虾。

    大郎媳妇抓着个木锉子,呲拉呲拉地刮着鱼鳞,脸上满是笑,“要我,三娘子今日就别走了,和二娘子好好地上一宿话。”

    “我也不走了,我和舅舅一宿话!”关二第一个表态。

    “那你得好好干活,不能吃白食。”叶凡故意逗他。

    “好,我这就干!”关二叉着腰,鼓足了劲头。

    关三把家里的兔子抱过来了,正往牛棚里放。

    关大在帮着关二郎和泥,准备烧土鹅。

    二姐、三姐、于婶、大郎媳妇不是洗鱼就是洗虾。

    锤子也没闲着,屋里屋外地跑着舀水、递东西。

    关二在院子里看了一圈,还是觉得和泥最好玩,于是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我去帮大和泥,省得脏了娘子们的衣裳。”

    大伙都笑喷了。

    叶凡笑倒在李曜身上,边笑边提醒关大,“他连哥哥都不叫,你也不揍他。”

    关大帮关二挽好袖子,憨憨地笑着,“无妨的。”

    叶二姐眼睛里满是柔情,“和凡子时候一模一样。”

    “可不是么。”于婶应和道,“这个机灵鬼,嘴甜又滑头,长大了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娘子。”

    叶三姐扑哧一笑,调侃道:“若像凡子,倒不必担心了——到现在都没娶个娘子回家。”

    她同二姐对视一眼,双双看向李曜。

    叶凡一个激灵,紧张无比——不是吧,被看出来了?

    李曜却是清楚,她们之所以看他,哪里是因为把他当成了“弟夫”,分明是想到了两家的婚约。

    叶凡屁股底下长了刺似的,一下子跳起来,生硬地转移话题,“二郎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关二郎暗自笑笑,配合地回道:“中午杀了两只鹅,刚好带过来,用荷叶跟黄泥包了,做焖鹅。”

    叶凡一听,立马来了兴趣,“跟叫花鸡一样的做法?”

    关二郎笑笑,声音清朗,“没听过‘叫化鸡’,这焖鹅的法子是我早些年跟军中的老伙夫学的。”

    “拔毛洗净,肚里塞上姜丝、蒜末、水葱扣,腌上两个时辰,皮上抹匀了油、盐、酱料,再用荷叶严严实实地包了,糊上黄泥,烧火的时候放到灶膛里,一顿饭的工夫就能焖熟。”

    光是听着,叶凡就禁不住咽起了口水。

    叶三姐笑盈盈地:“今日你有口福,二郎做的焖鹅可是一绝。”

    叶凡跑到李曜跟前,腆着脸卖好,“晚饭有鱼有虾有焖鹅,你也在这边吃呗?”

    李曜勾着唇,微笑着点点头。

    叶三姐在那边闷着头笑,“三样里有两样都是侯爷拿来的,他也好意思。”

    叶二姐跟着笑笑,转而问道:“二郎哥大好了?”

    “大好了。”提到这个,叶三姐冲她眨眨眼,“多亏了那你块银饼子,回头让二郎好好谢你。”

    “你呀,就贫吧!”叶二姐伸手去拧她的脸。

    叶三姐笑盈盈地躲到于婶身后,像时候那样告状,“婶儿,你看她,手上还沾着鱼腥呢,就拧我。”

    于婶开怀大笑,眼角晕出深深的纹路——真好,娘子们都回家了,真好。

    叶凡暗搓搓瞅了好一会儿,发现叶二姐和关二郎之间除了最开始客客气气地见了个礼之外,后面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

    就算偶尔递个东西、句话也是坦坦荡荡,没有任何私情的样子。

    叶凡的心情有点复杂,不上是欣慰还是失望。

    ***

    关三把家里的三只灰兔带了过来,本意是想让它们兄弟团圆一下。

    没想到,叶凡家的兔子一看到外兔闯入,立马呲起板牙,凶巴巴地冲上去,同它们咬了起来。

    关三吓坏了,嘴里一个劲儿叫舅舅。

    叶凡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跑过去,正好瞧见兔子们在“手足相残”。

    他不仅没拦,还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关三看到他笑,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也咧开缺了牙的嘴,憨憨实实笑得可爱。

    关二见那边热闹,立即忘了干活的决定,跑过去帮着自家兔子架。

    锤子不依了,果断站到自家兔子这边。

    于是,兔子架就演变成了人兔大战。

    叶凡原本在乐呵呵地观战,顺便坏心眼地煽个风、点个火,不知道怎么的就牵涉到了他身上,锤子和关二合力把他压在草堆上,连拧带掐。

    叶凡在那儿装腔作势地鬼哭狼嚎,三个家伙又叫又笑。

    老黄牛被吵得不得清静,娴熟地挑开栅栏门,走到南墙下,跟白鹿卧到一起。

    红枣吃醋了,扬着脖子“律律”地叫个不停。

    这边,兔子兄弟终于骨肉相认,彼此休战,一个接一个地从牛棚里跑出来,满院子乱蹿。

    关三急吼吼地去捉兔子。差点磕到井沿儿上,还翻了刚刚洗好的大青虾。

    叶三姐终于发飙了,叉着腰,尖声叫道:“凡子!我命令你,把这几个的带出去,晚饭前不许回来!”

    叶凡缩了缩脖子,怂叽叽地蹭到李曜身边,拽拽他的袖子,“你也去呗,给我们当护卫。”

    “好。”长安侯大人愉快地接受了这个身份。

    叶二姐惊讶地看过去——自家弟和侯爷竟熟稔到这个地步了吗?

    于家人皆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就连叶三姐都笑盈盈的,没有任何惊讶的样子。

    叶凡拉着李曜,后面跟着一串的,浩浩荡荡地往外走。

    迎面走来三个娘子,袁二娘迈着碎步,弱柳扶风般走在前面。

    袁大娘转着脑袋四处看着,眼睛里的算计根本遮掩不住。

    于三娘跟在最后,一脸的生无可恋。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袁二娘看到李曜和叶凡,脚下突然一个踉跄,竟软软地朝他们扑了过来。

    李曜眉心一蹙,当即揽住叶凡的腰,闪到一旁。

    “啊,救命!”

    袁二娘惊呼一声,脸朝下扑到了台阶上。

    李曜瞅都没瞅,反而像沾到什么脏东西似的,掸了掸叶凡的衣角。

    袁大娘眼瞅着自家妹子丢了脸,不仅不同情,还捂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

    娇娇的笑声传到众人耳朵里,叶凡好奇地看过去——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看看奇葩长啥样。

    长安侯大人寒下脸,目光冷冷地扫向袁大娘。

    袁大娘不期然对上李曜的眼,浑身一颤,一股寒意从头顶蹿到脚底,牢牢地钳住心脏。

    笑声戛然而止,那一刻,她险些以为自己要死了。

    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人,袁大娘僵在那里,眼睛都不敢移动分毫。

    李曜的眼神就像看到一块土疙瘩或者粪球似的,很快收回视线,拉着叶凡走开。

    家伙们跟在后面,重新闹起来。

    锤子转了转眼珠,故意绕了几步,走到袁二娘身边,狠狠踩了一脚。

    袁二娘痛呼一声,愤愤地抬起头,想要看清是谁,恰好在这时,袁大娘缓过神儿,惊惊慌慌地往院子里跑。

    袁二娘冷不丁被她一撞,又跌了回去。

    假意维持的淑女形象再也顾及不到,袁二娘又羞又气,把火气一骨脑发到了她身上。

    “你不长眼睛么?不知羞耻么?明日我就告诉兄长,叫他把你带回家,再也别出来丢人现眼!”

    袁大娘顿时炸了,“是你不要脸地往汉子身上扑,倒我不知羞耻,哈?可笑至极!”

    于三娘翻了个白眼,绕过她们,干干脆脆地回了院子。

    袁大娘声音极大,不仅是院中之人,就连不远处的村民们都听到了,纷纷好奇地看过来。

    袁二娘更加羞愤,含着泪下了台阶,匆匆往窑洞里走。

    叶二姐忙擦了擦手,想要去看看,却被叶三姐拉住。

    “别管她。”叶三姐努了努嘴,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叶二姐抓着布巾,抬眼看见袁大娘气势汹汹的模样,不由叹了口气,歇了多管闲事的心思。

    她把她们当成一家人,她们却并非如此,何必呢?

    另一边,袁二娘进了屋子,坐在炕上,脑海里不断回放着李曜的身影。

    高大英武的身形,俊美无俦的面容,富贵耀眼的穿着,还有他微微含笑的神情……

    这样的人,比叶家郎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袁二娘渐渐地止住眼泪,心里生出新的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