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青春言情 > 南疆来了个黑心莲 > 第106章
    秋末冬初, 福陵苑的夜就像是浸在幽潭里的朽木,被无处不在的寒意裹挟,无声无息地腐烂着。

    一个身穿半旧绛紫灰鼠褂的媳妇子提着灯笼, 从回廊后边的一扇门快步绕到廊上。

    与北边大屋前两个姆妈装束的婆子低声了几句话, 看着她们其中一个进了屋,便转身走了。

    “太太,各门上现都已下钥了, 想必三老爷今夜也是不会回来的了。”吴妈妈隔着珠帘向里间的主子禀报。

    正在炕边给郑淑慎捶腿的丫鬟秋江闻言,不禁抬头去偷看了一眼她的脸色。

    试探着声:“太太,既然老爷不回来, 您今个儿在侯爷和侯夫人那里听训也累了,咱们便早些歇着吧。”

    郑淑慎半倚着一只荞麦壳圆头枕, 闭着眼睛没有做声。

    大屋龛上摆着一座西洋舶来的自鸣钟,生锈的表针钝钝地原地转,在安静的华室里有规律地发出“哒哒”的响声。

    良久, 她终是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兀自揉着发胀的太阳穴,从暖炕上坐起身。

    秋江乖觉, 连忙就弯腰帮她穿好鞋, 扶着她进了里屋西窗下的妆台前,替她卸起了绢花钗环。

    吴妈妈走近时也瞧出了她满脸的疲惫, 有些担忧又有些心疼, 便问起一旁的秋江,“我这几日替太太出门办差, 没在家中, 也不知这是怎么了, 咱们太太怎的就被请去训话了?”

    秋江摘下郑淑慎鬓边那朵轻纱堆成的秋海棠, 没好气地扔进螺钿盒子里,“还不是为着七房那双狼心狗肺的母女,这两日府里都传的那样难听了,侯爷和侯夫人能不过问么?咱们太太一片苦心,竟都喂了狗,真是吃力不讨好。”

    吴妈妈飞快地看了一眼镜中仍在闭目养神的郑淑慎,然后便给秋江使了个眼色,让她先从屋里带上门退了出去,自己接过了她手上的活。

    一边还轻轻地问,“才一个多月就被察觉了,太太,这仿佛和咱们预计的时间对不上啊。”

    “要不怎么能那丫头精呢?”郑淑慎缓缓睁开疲倦的双眼,语调冷冰冰的,“不过也罢了,原本我就没指望着这一招儿。我交代你的事,可都办妥了?”

    吴妈妈只答了八个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郑淑慎沉着地点了点头,随手拿起妆台上的一把桃木梳子,放在她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把玩。

    “那明儿你就去给三老爷身边的厮递个话,叫三爷这两日务必心回家一趟,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室内烛光不经意地晃了一下,铜镜中郑淑慎的脸上一道阴沉沉的戾气一闪而过。

    令看在眼里的吴妈妈不由自主地愣了愣,有了几瞬的迟疑,“太太,真要做的……这么绝么?”

    郑淑慎闻言,浑身并不明显地僵了一刹,但她却没有给予正面的回答。

    只是抬眸望着紧闭的天窗,似乎想要透过朦朦的窗纸看向云天间遥远的月亮。

    “再过半个月,便是邵氏的忌辰了吧?吴妈妈你,三爷今夜不回家,又会去哪呢?”

    吴妈妈被她问懵了。

    不光是邵氏这个人,便是邵这个姓,在孟侯府中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另一个禁忌。

    她却盯着自己在拨着梳齿的指甲,自顾自地往下:“他们都以为我嫁进来的晚,不知道先前邵氏的那些故事。”

    吴妈妈后知后觉地提醒道:“太太……这都早已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就不要再提起来,惹自己多思了吧……”

    毕竟这个邵氏也不是别人,正是孟煜已故的亲生母亲,孟老三的原配嫡妻。

    “有的事所有人缄口不提,就能代表没有发生过么?”

    郑淑慎语带嘲讽,“想当初,人家本不过是一个五品官家的庶女,早与青梅竹马的邻家少年郎有了婚约,是他自诩风流倜傥、智冠群贾的威远侯府三少爷非要招惹人家,借酒仗势,毁了人家的清白。

    “也是他自认为正直不阿,、义薄云天的威远侯顶着被人耻笑掉价,怪责家教不严的压力,三媒六证、三书六礼硬把人聘进了侯府。哼,从头到尾全无一人过问邵氏自己愿不愿意,结果旁的人居然还都觉得是邵氏还有邵家占了大便宜?!”

    “……是啊。”

    吴妈妈知她心里压抑得厉害,难得能跟人多些心里话,哪里还肯跟她唱反调,“听原先邵氏与她之前的未婚夫情谊深重,就像那戏文唱的一般,好好的一对有情人那见色起意的恶霸权贵生生拆散,最终一个哭嫁,一个呕血而亡。”

    最后也和戏文话本里差不离,邵氏怀着孕被迫嫁入孟侯府,却在生下孟煜之后没多久,便趁人不注意自己逃出了高墙深院的侯爵府,在昔日情郎的坟前吞金自戕了。

    “故事的结尾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而去,可谁曾想那横刀夺爱、棒鸳鸯的马文才竟也曾用情至深?”郑淑慎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当初的孟峒虽不及孟岩孟岚文质彬彬,也不如孟岸少年勇武,却胜在脑袋灵光,颇有经商天赋,除了好喝两壶酒、脾气急躁些也称得上是根正苗红,前程大好。

    可谁也没想到,酒醉穿花过,片叶不沾身的他却好死不死就栽在邵氏一个人身上。

    甜水巷口匆匆一眼,竟把他这半辈子的深情与真心都搭进去了。

    婚后即便邵氏对他再是冰冷无情,他仍然愿意热脸去贴冷屁股,把人捧在手心里般地宠着爱着,只盼着哪一天冰雪消融,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得知邵氏死后,更是为之大悲大恸,从此性情大变,一蹶不振,终日纵情酒色,放任自流直到如今。

    什么经商奇才,什么前程似锦,都和他没关系了。

    在续娶郑淑慎之后,他更是变本加厉,成日流连花街柳巷。

    不务正业,不思进取。

    要不是从前有个更混账一点的孟烁给他挡下了大部分的枪林弹雨,他早就被家里家外的骂声射成筛子了。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是我来承担这个结果……”

    郑淑慎不甘心地咬紧了牙关,不自禁地握紧了手里的桃木梳子,任凭细密的梳齿嵌在自己掌心里,痛得刺心,“比起邵氏,难道我就愿意背井离乡,嫁到这离娘家千里迢迢的京城侯府?嫁给一个连三岁孩儿都知道靠不住的侯爵嫡子?!”

    “瞧瞧,都来瞧瞧,我现在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

    她越想越气,一股子无名火席卷上来,让她控制不住地想要摔东西,、发脾气,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妆台上的脂粉钗环被她乒铃乓啷地一把扫到地上,瓶瓶罐罐碎的碎,裂的裂。

    她也不许人去扫,只继续疯魔一般地对镜自语:

    “姓朱的再冷情怪僻,还不是有孟侯爷与之相濡以沫,相互扶持;那个江柳娘,再是刻薄刁钻,这么多年也没见着孟岚对别的女人动心用情!还有她莫姒月,蠢到了那个地步,最后夫婿爱惜、儿女双全的竟然还是她!

    “就连孟煜和孟清照,都各自有了值得托付终身之人!而我……我却什么都没有!这些年我忍来忍去、委曲求全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丈夫的心,血脉相连的子嗣,高贵得不叫人随意看轻的身份地位……

    这些她都从未拥有过。

    她有的,只是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数不清的眼泪和叹息,以及一个又一个漫长又冰冷的夜。

    她恨得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泽:“当年我娘家中艰难,男人们没一个成器,全是靠我娘还有几个姐妹没日没夜地做些活计贴补家用。得知孟家肯上门提亲,便是个不能袭爵的次子续弦,我娘家上下也跟选上了贵妃皇后一般的欣喜若狂,根本顾不上问对方的人品才学,恨不得把我当做菜市口上的猪肉,立马称斤卖了……

    “我现在都还记得,我出嫁那天我娘还拉着我的手,笑得合不拢嘴,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要争气,要努力,要给郑家挣脸,要坐到人群中最瞩目的地方去……”

    吴妈妈是她的陪嫁,听她提及旧事,自然会跟着她神伤:“老夫人一辈子为郑家呕心沥血,劳心劳力,以至于在太太嫁出来没两年便去了,如今想来,真是惋惜。”

    “正因如此,之前这些年我为着不叫娘失望,忍常人所不能忍,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她一面压着嗓子嘟囔,一面抚上自己始终平坦的腹,“所以,如今的我什么都不想了,也什么都不算要了,我只想,看着那些生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彻底分崩离析、举家覆灭!我只想,要他们所有人都为我这些年受过的罪,付出代价!”

    屋外邪风骤起,冷不丁便莫名其妙的起了雷,闪起了电。

    像是老天爷都在为她的遭遇和经历愤愤不平,又像是天与地在同她的怨恨和执念鼎力相抗。

    她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她的影子落在地上,被满地的碎片割得四分五裂、扭曲凌乱。

    像她的心,也像她的人生,怨毒而又丑陋。

    吴妈妈站在她的身后,面上爬满了一种陌生的惊恐,就好像今天才头一回认识她一般。

    但是很快,她又戴上了她那张无懈可击的温柔面具,透过镜子看着吴妈妈。

    “记住,我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见着三爷,最好就是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