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身后还跟了个太监, 也不管清黛接不接受,便将怀里捧着的黄梨木画匣缓缓开,从中展开一幅白描墨画。
画的内容十分奇特, 不是衣带飘飘的仙人美女, 也不是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而是一个腰上系着盏莲花灯的童,正操着剪刀, 对着自己的头发一通乱剪。
天空中,祥云上,还有一个手持三尖两刃刀的三目天神, 正牵着一条大黑狗,居高临下地怒目瞪着他。
“呵。”清黛禁不住冷笑一声。
这一天难得的好心情, 算是毁了。
她当即让人取来笔墨,挽袖在画面留白处,干净利落地写下几个大字便把整卷画轴扔回那两个太监面前。
“拿回去给你家王爷, 就是我的回礼。”
太监面面相觑, 眼神各有各的复杂。
但终也未曾置一语,默默退出去孟侯府。
“真晦气, 大正月里拿出那样一幅画, 这不是明晃晃地诅咒么?”龚灵巧在人走远后,才终于甩开了沈猜紧拉着她的手, 替清黛抱不平, “那黎王到底是不是真心想娶咱们阿宝啊?还有阿宝你方才写的为何又是‘泥菩萨过江’这句话呢?”
“他咒我,我可不得咒回去么?”
真话当然不能, 清黛只能信口胡诌。
不过虽然生气, 但这天总归还是淳哥儿的满月宴, 良好的修养让她还不至于在这种场合把情绪写满脸上。
三两句话的功夫, 她便把这个不愉快的插曲岔了过去,陪着赴宴的女客还有素容母子笑笑,好歹是把面子做足了。
入夜后,回到只有她和身边几个心腹丫鬟的远山居,她方卸下若无其事的伪装,露出一脸的疲惫和心焦。
“黎王送那样一幅画来,难道就只是想告诉姑娘,他已经发觉咱们把莫况大人挪出鸿胪寺了么?”明珠忧心忡忡地问。
起初她就不赞成清黛冒险救莫况,却又拗不过她,这些天一直诚惶诚恐、风声鹤唳的,一颗心无时无刻不再为她高悬。
清黛道:“他是在警告我:我这么做只会害死我舅舅。”
南风苦恼地托着下巴:“可是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人已经被我们藏起来了,他还能去和太后圣上告状么?咱们大可是为了给莫况大人找一个更适合休养的风水宝地,而且柯家的康少爷也参与了,太后便是想要兴师问罪,只怕也会投鼠忌器吧?”
清黛坐在镜前长长地吐纳了一下,缓缓褪下腕上沉甸甸的红玛瑙镯,垂眸的时候,也正静静思索着什么。
半晌,她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警铃大作:“欧阳大夫那边还没有头绪么?”
明珠四下张望了一下,用眼神把屋子院子都翻了一遍,却也没找到自己想找的人,忍不住奇怪道:“午后银珠应姑娘的吩咐去找欧阳大夫问进展,怎么这都快要到府上各门下钥的时辰了,还没见回来?”
闻言,屋里几个姑娘皆是一脸茫然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等了一刻钟的功夫,银珠才从远山居即将关闭的门缝里挤了进来。
见她跑得脸紫红,上气不接下气,大家也都不敢立即抓着她问话,找了把杌子先让她坐下,又捧来热热的姜茶供她祛寒暖身,忙活了好半天,她的脸色才缓和过来。
“午、午后我照姑娘的吩咐,去寻欧阳大夫问话,谁知去的不凑巧,欧阳大夫刚好出门了,但是他的邻居又他马上就回来,我便想着等等看。谁知这一等,竟到傍晚才等到他回来。”
“他这是去了哪儿?”南风急不可耐地问。
“南巷。”银珠怯怯答。
众人一听,除了神经大条的阿珠大都立马变了脸色。
银珠赶紧补充道:“为着莫大人的病,他这些天翻遍医书药典才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为了求真,他才去了一趟南巷,找里面几个‘老神仙’确认他的想法是对是错。”
明珠南风几个又是在高门内宅长大的家生子,算起来日子过得比普通富户人家的姐还要金贵娇气,听到这些自然会情不自禁的害怕起来。
清黛虽还不至于到怕的地步,但到底也是因为猜到了点什么,心中有了惶然。
“难不成…舅舅并非生病也不是中毒,而是……中蛊?”
所谓南巷,乃是华都城名声在外的黑市,里面的人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干的也基本上都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脏活儿。
寻常根本不会有正经人往那儿去。
那银珠口中的“老神仙”,指的自然是像先前那位金吉道人一般,以制毒巫蛊之歪门邪道混迹于此的巫婆妖道。
“若是蛊术不更好办了么,咱们柔夷不就很有几位精通此道的老巫么?直接将莫况大人送回柔夷,找他们来看看不就好了,姑娘为何这副神情?”阿珠困惑地歪头看着满面惨白的清黛。
她扬眸定定地盯着阿珠,乌黑的瞳孔空洞而木然:“若是一般的蛊术倒也罢了,可你又怎知不会是白夷人的,子母雪蚕蛊呢?”
话音一落,阿珠忽像咬了舌头似的噤声了,后知后觉地也跟着冷汗直冒。
旁边的南风看她的神色怪异,耐不住好奇地问:“姑娘,何为…子母雪蚕蛊?”
清黛道:“这是我们柔夷的一个分支白夷巫族的看家本事,要将十二种剧毒之物选雌虫埋于耶里雪山下的雪土覆盖、终年不见阳光之处七七四十九天,养蛊人还得心怀虔诚,斋戒净身,一直到蛊虫出世那天,再挖出贮于香炉,置于神龛之上又等上十一日,等到蛊虫育出幼虫,便成了这子母雪蚕蛊。
“此蛊以母蛊入人体,未发作之前,至多只能使人言行迟缓、弱不禁风,发作起来便会胸腹搅痛,肿胀如瓮,七日之内便会因五脏六腑被蛊虫咬破,流血而死。
“是一种在柔夷都被严禁使用的杀人蛊术。”
“照如今的境况,莫况大人若真是中蛊,想必还未曾发作?何况,莫况大人是昏睡不醒…也并不是……”
阿珠本想强笑着点什么宽慰清黛,然而不用她,大家就都察觉到了,莫况最初的症状不就是风寒咳嗽,久久不愈么?
到后来他干脆昏睡不醒,不正是言行迟缓的最坏结果么?
“那怎么样…蛊虫才会发作?”明珠颤抖着发白的嘴唇,试着想去破局。
清黛垂着手,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母蛊入体,子蛊则被蛊师挟持为质,一旦母蛊感知不到子蛊,不论是子蛊死亡还是两者之间相距太远,母蛊都会发狂。”
到这里,清黛几乎可以确定那些人就是用了这样的手段残害莫况,也难怪黎王知道他们把莫况弄走之后还能这么气定神闲。
那幅正月剪头死舅舅,不仅仅是对清黛的警告,也是对她的提醒。
是一个执棋者对手中棋子高高在上的愚弄,傲慢而又大局在握。
“姑娘,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呀?”
一息间,清黛只觉得浑身无力,就像置身于沼泽,越挣扎就陷得越深,然而一旦放弃挣扎,却又只能慢慢等死。
她不禁咬紧牙关,喉咙里翻腾着令人几欲作呕的血腥气。
拼命地用指甲刺痛自己的掌心,企图再用这种钻心的痛,逼自己保持清醒。
“等。”她听见自己的牙缝间硬邦邦地挤出这样一个字。
“就等到,他黎王府成了真正的泥菩萨,自身难保的那一天。”
然而清黛根本来不及等到那一天。
二月廿七,这一年是闰年,黎王比约定的最后期限提前了整整三天,携聘雁贵礼,堂而皇之地驾临孟侯府。
坐在孟侯府前院会客议事的正厅,与孟岩夫妇谈起了清黛的“价码”。
“黎王在侯爷和侯夫人面前立诺,愿以正妃之位聘咱们家四姑娘为妇,入府后名入玉牒,执掌中馈,绝不会让咱们姑娘受半点委屈……”
“出去出去!别是什么黎王妃了,只要我家姑娘不愿意,便是让她上天去做王母娘娘,那也是不可能的!”
彪悍如南风,朱若兰派来传话的媳妇子话都还未完,便被她几下拱出了远山居的大屋。
清黛坐在屋中,垂头不语,细碎的额发挡去了她大半张脸,让人全然看不出她此时此刻的心情。
不知何时又将孟岸的宝剑从临泽苑借了出来,紧紧攥在手中,像是想从上面找些慰藉,又像是在努力压抑着身体里翻腾不止的杀意。
远山居的丫鬟们屋里屋外气势汹汹站着,如同一支披甲戴胄的娘子军,试图用她们柔弱却坚韧的身躯和意志,保卫着这家的四姐。
那媳妇子虽被南风轰了出去,却也还是很有耐心地端着袖子,满脸无可奈何:“若不是走投无路,放眼这一家子几百号人,谁愿意咱们四姑娘要嫁到那样可恨的人家去?
“可是四姑娘,那黎王殿下当庭就敢直言不讳地拿您那位柔夷舅舅的性命事,这让侯爷和夫人可怎生是好啊?”
原守在清黛身边的阿珠这时也嚯的站起身,冲到门口大声喝道:“他要威胁就让他威胁,难不成他真有胆子害死我们莫况大人?!有种他就放马过来,我们柔夷人从不受人胁迫!”
对…对……
柔夷人从不受人胁迫。
清黛的心就这么被阿珠一字一句地喝定,她看着手里的三尺青锋,眼神无比坚定。
那是她身为一个柔夷人、一代将门之后,骨子里永远抹不去的血性。
她随即站了起来,提着剑,就像去向郑淑慎兴师问罪的那一天,挺胸抬头、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抱着你死我亡的赴死之心,她一路携风带雨,从深闺来到后院,从后院走向前厅。
一路上有人想要伸手拦住她,却都被她手里那把出了鞘的长剑吓得退避三舍。
正当她就要从后堂与前厅相隔的最后一扇屏风后面杀出去之时,她却在宽敞明亮的厅堂下,黎王对面的高椅上,看到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他来得猝不及防,却又不早不晚,一身御赐大红妆花织金飞鱼服,乃是朝野上下、四海七州独一无二的荣耀。
清黛当即顿住脚步,连同嘭嘭直跳的心也跟着漏下一拍。
“沈猎…沈指挥使怎么也来了?”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