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青春言情 > 枕娇 > 第43章 (捉虫) “以后孩子随你就……
    ——我陪着你。

    直至后来许久, 裴无每每再回到这间静室,总能忆起当初她捧起他的脸,与他额头相抵, 眼中映有星光, 灼若芙蕖的脸在火光投照下, 宛若九天神女临世。

    她告诉他, 就是前路莫测,也会和他要一同前行。

    静室之外,风雪交加, 厚雪压断树枝, 偶尔发出“咯吱”声响,在雪夜里尤为清晰。

    月色照雪, 透过窗纸照进室内, 床榻间并无帐幔遮掩, 一室黯淡的白光。

    身侧人睡得很不安稳, 时不时翻动着身子,连带着被褥间的热意也往外四散。

    山里不比家中,哪怕炭炉烧得再旺, 稍不谨慎寒气就会侵袭入体。

    裴无看不下去,倾身靠近了她几分, 伸臂连人带被子圈进怀里。

    没过多久, 怀中单薄纤瘦的身子轻轻挣了挣,细眉紧紧蹙起, 睡梦中发出一声呓语:“疼……”

    裴无蓦地一僵, 下意识以为她又做噩梦了,他伸出了修长清瘦的大手,动作轻柔地拍着她的后背, 低声安抚:“不怕,我在你身边。”

    谭清音苦着脸,一只细手扒着他的衣襟,哼哼唧唧地:“这床榻硌得我浑身都好疼。”

    如同睡在地砖上似的,越翻身越难捱。她睡得迷迷糊糊,听见耳畔熟悉沉稳的声音,便向他哭诉。

    “……”

    裴无冷峻的眉峰和缓下来,他将人抱到自己身上,扶着她软绵无力的脑袋靠在颈窝处,手掌搭在她柔腻的后颈,有一下没一下的按揉。

    睡意朦胧间,身下木床换成了男人结实阔挺的胸膛,虽然也硬得跟铜墙铁壁似的,但谭清音莫名觉得舒适,侧脸埋在他颈侧,细声细气地哼哼。

    酸痛的脖子覆在温热的手掌下,微砺且带着薄茧的指腹摁揉着,不轻不重,力道恰好。

    谭清音寻到他的手,得寸进尺般地扣住,拉着往下,搁在腰侧,喃喃道:“腰也痛。”

    她推了推他的手掌,催着他快揉。

    裴无一时不知道她究竟是清醒,还是在梦游。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手上动作重了几分。她旋即惊呼“轻点”,但眼皮还是闭着的。

    他曲指刮了刮她的鼻尖,出口的话带了一丝宠溺。

    “娇气。”

    寺里的床榻都是硬木亦或是竹板做成的,她细皮嫩肉,磕着碰着肌肤都会立马泛红,从又娇生惯养长大,乍睡到这种床,自然是适应不了。

    没多久,颈侧便传来轻微的呼声,的,一下一下挠着他的心窝。

    隔着薄如蝉翼的寝衣,那云软般的玉柔压在心口,随着她清浅的呼吸,轻触即离,反反复复。

    淡淡的女儿香盈在鼻端,缭缭绕绕,贪念渐起。

    她睡得香甜。

    裴无一双漆眸微沉,他揉了揉眉心,另一只搭在她腰上的手掌紧握成拳,克制地垂在身侧。

    他微阖上眼,长叹了口气,默念着熟记于心的《清心咒》,一遍又一遍,将心里那股不适宜的燥热压了下去。

    ———

    寺里钟清澄,“咚——”一声之后发出长长的颤音,余音悠远,经久回绕。

    天还未亮,淡青色的夜幕笼罩佛寺,山峦交际处浮起银白的曙光,跃跃欲要跳出。

    深长的禅院回廊中行着一身形高大峻挺的男子,檐下的风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在雪地上映出一道斜影,寒风穿堂呼啸,墨色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在一处四方禅院停下,门窗里亮着黯淡飘忽的光。裴无抬手叩了叩房门,推门而入。

    禅房佛香袅袅,豆黄烛火朦胧,一老僧盘膝而坐,听见动静,抬眸望了他一眼,复又阖目诵经。

    空尘方丈并不惊诧,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来。

    裴无垂眸在一旁候着,并未言语,静静地等他念完经书。

    良久,耳畔弥弥低声停止,禅房里陷入一片岑寂。

    空尘方丈合上经书,凝望着一丈之外的年轻男子。

    隔着缭绕的香炉佛烟,空尘忆起当初年少的他,接连失去至亲,那时他终日如一头压抑隐忍的困兽,无数次在仇与恨的边缘徘徊。

    生在皇家,势必会陷入皇权争夺。父辈仇恨,却要一个孩子从背负起。

    是以,空尘从不认为他本性凉薄狠厉。

    他将他带在身边,十年如一日的手抄经书,耳聆经声。可即便如此,也难以压制他满身的戾气。

    空尘闭了闭眼睛,收回思绪,他长叹一声:“梁施主当年将你托付给我,临终前告诫你不要再入皇室纷争,望你忘却前尘。可你心意已决,老衲也无法阻拦你。”

    “如今既然也走到了这个地步,莫要伤及无辜,皇庭动乱,一旦引起战事,受苦受难的是芸芸众生。”

    当初,从他执意要下山时,空尘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

    裴无面色如常,双眸凝视着空尘,一字一句道:“我向您保证,这天下黎民百姓不会流一滴血。”

    如若此,那他与当初的晋帝,并无差别。

    空尘微微颔首。

    “等一切尘埃落定,将梁施主带回去,和你父亲合葬在一起。”

    他们夫妻二人生前相离,死后甚至不能同穴而眠。

    裴无垂眸敛住眼中的情绪,低低地“嗯”了声。

    ——

    屋外一声震荡欲耳的枝木断裂声,携着簌簌积雪“砰”地砸在地上。谭清音猝然惊醒,她下意识地伸臂抱紧身侧人,却发现抱了个空。

    枕畔空无一人,但还留有余温。

    她困惑地撑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环顾一圈,没有发现裴无的身影。

    炭炉烧了一夜,如今炉中木炭所剩无几,被褥滑至腰间,寒意一点一点浸上来,她立马卷着被褥,抱膝缩在里回暖。

    待身上稍微暖和了些,她起身爬下床,站在地上穿了衣裳。

    屋外时不时传来童稚的欢声笑语,一阵一阵。

    谭清音一边系着外衫丝带,一边来到窗前,她推开半边窗扇,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地望着外面。

    山间寺庙静谧,满地白雪覆盖,远处能看见几个沙弥互相扔着雪团,你砸我,我砸你……不消一会儿,一位严肃的大和尚走过来,几人便立马持起竹帚,佯装清扫积雪。

    谭清音噗嗤一声笑出来,她看得心痒痒,也想出去玩雪。

    眼前忽地被阴影遮住,一只大手伸过来,毫不留情地将她脑袋推至屋内,动作却是温柔心的。

    谭清音还未反应过来,窗扇便“吱呀”一声合上。

    脚步声从外传来,屋门开,裴无携着一身寒气走到她面前。瞧她这副发鬓松散,乱糟糟的迷糊模样,忽生了逗弄心思,将自己的手掌整个包住她温热柔腻的脸蛋。

    那冷冽的手贴在脸颊上,寒意渗进肌肤,谭清音不由自主地往后缩,捂着脸,怒目瞪他。

    “冷!”

    裴无佯意沉下脸,眉头紧锁,训责她:“知道冷,还勾着脑袋往外伸?”

    他声音微沉,带着责备。谭清音手指捏住他的袖口,颇为心虚地垂下眼睫,声地:“我这不是在看看你什么时候回来嘛。”

    谁知道他一早就不见了人,等了许久也没回来。她还没质问他呢,他倒好,上来就先发制人。

    裴无没想到她今醒的那么早,他将人拉到身前,伸手拢了拢她睡乱的乌发,问道:“你不怕我将你扔在山上,自己一人下山?”

    谭清音就势贴过去,仰头看他,声音低软含笑:“我才不怕呢,你不敢。”

    姑娘抬起杏眸,细眉轻扬,眉眼弯弯的笑起来,一脸笃定地看着他。

    他是不敢。

    裴无垂首看她,忍不住失笑,捏起她的脸,“头发乱蓬蓬的像个什么样。”

    谭清音睁大眼睛,脑海里想象到自己现在顶着个鸟窝似的一团乱发,还和他嘻嘻哈哈闹着,顿时羞赧,双手推着他,恼道:“你出去,不准看我。”

    女为悦己者,她现在肯定很难看。

    裴无丝毫不生气,站在原地岿然不动,抬手按住她的薄肩,微微用力,让她坐下。

    “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好好坐着,我替你梳发。”

    谭清音不情不愿地坐在临窗木椅上。

    他前半句话听着怪怪的,谭清音品咂细想一番,脸“唰”地就红了。

    什么样子都见过……

    她甩了甩脑袋,那些旖旎画面消散,心底默念着“罪过,罪过,佛祖莫怪”。

    这寺里都是男人,还是没有头发的男人,自然找不到一把木梳。裴无只能以指作梳,顺着她乌浓的长发,从头至尾滑过,再将长发往后梳髻。

    谭清音胡思乱想间,身后男人已将发髻挽好。

    静室里没有铜镜,瞧不见妆发如何,她抬手摸了摸,随云髻卧在发顶,发髻间以珠钗固定。

    也不过几日,他居然真的能替她挽发,谭清音抬头看他,正欲问他。

    裴无清咳了声,认真道:“我去学了。”

    谭清音惊愕:“还有人会教郎君替女子挽发的?”

    她尾音上扬,夹杂了一丝不可思议。

    裴无将最后一根芙蓉玉簪拿起,耐心地簪在发髻间,含糊地道:“没有找旁人,是在书里。”

    他自学什么都很快,女子妆发虽然繁琐复杂,但比起那些晦涩难懂的经书,他很乐意去学。

    谭清音目光悠远,忽地轻声叹了口气,垂下眼睫,有些感慨:“以后孩子随你就好了,聪慧些。”

    可千万不能随了她,她心性不定,稍稍难些就想撂挑子放弃。

    裴无笑起来:“嗯,是不能随你,爱哭又娇气,女儿还好,若是儿子可就让人笑话了。”

    谭清音一时语塞,脸上绯红,听出他是在趣她,她握紧拳头作势要锤他。

    拳头还未落到身上,便被他握在手心里,温热的掌心紧紧的包裹着她。

    裴无垂下眸,目光落在她脸上,慢慢逡巡,他眉眼间尽是温柔的情意:“样貌要随你。”

    他声音清润醇厚,如玉石轻碰相撞,低低地响在耳边。

    谭清音抬了抬头,眸光深深地望着他,唇角抑不住的上扬,她忍不住伸臂环住他的腰身,搂着他蹭来蹭去,笑靥如花。

    ———

    待到晌午时分,阳光耀烈,积雪慢慢消融时,两人准备回府。

    山路雪水泞泞,湿滑难行,马车上不来,只能在山下等候。

    静室前的菩提树下,雪层平整干净,还未有人造访,因而很适合玩雪。

    谭清音蹲在树下,一手团着雪球,纤细白嫩的玉指被冻得通红,却是不肯撒手,显然是不愿意走的。

    眼角余光处瞥到一抹墨色衣角,她慢吞吞地抬起一双杏眸来,望着居高临下凝视她的男人,扁着嘴:“我还想再玩会儿。”

    她的雪人就差一个脑袋了。

    她今日披了件绒白的披风,蹲在雪地里,仿若与白雪融为一体。

    抬眼间,乌溜溜的眸子纯净,清凌凌的,像是雪天林间的幼鹿,对人极为信任。

    裴无眼睛微微眯起,挑着她最害怕的威胁,薄唇轻启:“回了家再玩,等到了傍晚夜路不好走,你今晚又要在那硬邦邦的木榻上睡觉了。”

    谭清音抿了抿唇,垂下脑袋彻底噤了声。她可不想再睡那床了,一觉醒来,身子像是被车轱辘压过似的。

    “可是它还差一个头……”她指着树下胖的不成型的雪人身子道。

    裴无轻叹一声,他无奈地撩起衣袍,蹲在她身侧,从她手里接过那团雪球,在地上滚了一番。

    雪球渐渐变大,隐隐有个脑袋的雏形,他便敷衍地放在那身体上。

    本就丑丑的雪人身子,放上脑袋更丑了。

    谭清音的脸慢慢垮下去,嘴角耷拉,委屈极了:“你毁了我的雪人。”

    裴无望着那脑袋与身体极其不搭的胖雪人,脸上难得浮现一丝不自在。他伸手遮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另一手拉着她往外走。

    “回去再给你堆。”

    “乖,听话。”

    眼前昏暗一片,脚下磕磕绊绊,谭清音只能搂住他的腰,将一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他这般强势,谭清音气不过,抬手在他劲瘦腰间掐了下。

    裴无一笑,随即放开她,微微矮身下去,对她:“山路不好走,背你下山。”

    地上深浅雪水,脏污不堪,裴无担心她绣鞋里浸上冰水,恐会冻坏脚。

    他这么一,谭清音便气消了,细眉蹙起,担心地道:“我会压坏你的。”

    “不会。”裴无摇了摇头,不由分将她背在身上。

    她这点重量,还没有诏狱里的刑具重,根本算不上什么。

    谭清音软软地伏在裴无的背上,脸贴在他颈边衣领处,轻轻蹭了蹭。

    她伸臂环住他的脖子,乖巧又安静,低低地喃着:“夫君,你真好。”

    裴无低声笑了笑,她总是如此,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佛殿阶上,空尘方丈一身袈裟,凝目望向寺门。

    天地皑皑白雪间,两抹身影融聚一体,一步一步安稳地走向寺外。

    他曾经担忧过,很怕裴无事成那一日,便会随着前尘了结,现在看来是不会了。

    往日孤绝一身的孩子,背上除了血海仇恨,也有了要牵挂一生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