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 正文 第21章 1990之前
    九月十号,雨停了,积水逐渐褪去。出于一些不知名原因,南城师大附中延迟开学至九月十五,青豆平白多了五天假期。顾弈也是。

    顾弈的暑假割成了两半。

    一半夏天在卧室——邹榆心严格到不允许他离开家里。

    朱洋洋考上大学前的三年,寸步不离他那张书桌。传言邪乎到他吃饭都在书桌上吃。

    事实压根不是这样,朱洋洋离不开的不是他的书桌,而是他的那些破书破文章。顾弈知道,却不能。

    他困在那间半室,看不进书就练行楷,右练完左练,别的不,这字以后想开了或是想不开,跑上山去,是能抄经骗钱的。

    另一半夏天在奶奶家。

    顾弈终于解放,狠狠在南城理工打篮球,打到都抬不起来,第二天接着打。他有预感,接下来的高三不会有好日子。

    邹榆心脾气越来越坏了。尤其她在外人面前多优雅,关起门来就多歇斯底里。

    电话初装费花了四百多,几乎是他们半年的生活费。刚开始顾燮之一周一通电话,讲话很快,信息很密,想念很多,没有几个月,顾燮之越来越忙,电话越来越短,对话中的信息越来越少,他依然很守时,每周五晚来一通电话,但好像没什么话可以了。

    今年他延迟回国一年,邹榆心在电话里同他大吵一架。是课题项目考虑,邹榆心却有了别的认定。

    顾弈试图讲学术不易,希望邹榆心理解,但邹榆心完全不理解!

    她女性的直觉已经认定,大洋彼岸有个贱人。有次她在平和的通话里失控,突兀地冒出一句:“她是谁?”顾燮之愣了一下,随即挂断。下一次再打来,他们一切正常,粉饰易碎的假象。

    顾弈什么也没,同爷爷奶奶交待一切都好。

    那扇家门之外,他们是和谐美好的五好家庭。

    顾弈在奶奶书柜里找到几本金庸,带了回来。他翻了翻鹿鼎记,还挺有意思的,难怪青豆这么喜欢韦宝。

    要是时间倒错一下,他前半个暑假在奶奶家,后半个暑假窝在家里,那有几本武侠作陪,这个暑假应该还不赖。

    但可惜他的暑假结束了。

    顾弈将五本书摞了摞,走到房门口又放回去四本,只拿了本射雕英雄传。

    青豆不在家,是青栀开的门。

    她越发高越发灵了。每次见都会变一个样。她最喜欢听见的夸奖是“长得完全不像个乡下人呢”,所以顾弈照搬了一遍:“栀子越来越像城里姑娘了。”

    果然戳中姑娘心坎,笑嘻嘻地问顾弈,找姐姐干吗?

    顾弈摇了摇中的书,“给她送本书。”

    青栀她不在,伸想接书。

    顾弈将书束进臂弯,“我等会见到她给她吧,有话跟她。”

    青栀拉着顾弈往阳台走,“喏,她就在那里,有位男同志找她。”她带顾弈去的是主卧阳台,那里堆满了鞋垫儿,正在晒干。

    通过这个阳台刚好能看见靠北的东门桥。

    东门桥是一条长66米的单孔石拱桥,桥面由青砖砌成,年代久远,人走在桥上会有格楞格楞的砖石摇动声。青豆束着辫子站在石板拱桥的桥心,脚一动一动,似乎在踩着某块松动的青砖。王家晔闲散姿态倚靠桥栏,半身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好一副才子佳人的妙景。

    他们笑笑,静止不过瘾似的,又顺着桥来回走了十来圈。

    青栀在这里偷窥好一会儿了:“他们了好半天的话。”

    顾弈点点头,“哦。”

    -

    青豆心事重重回头,往家走。走到拐角正脑子一片空白,猛地被突然蹿出的人吓得弹了出去。

    她贴着墙啊啊乱叫,不停在平地上踏脚,仿佛这样能让她安心些。

    她骂道:“你有病啊!”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顾弈往眉上一横,遮住阳光,往东门桥望去,“还是舍不得人?”他哼哼笑了一声,“走了已经。”

    青豆翻了个白眼,捂住心口继续往前走。

    顾弈追上她:“怎么了?不就是告个别吗?难受得还捂心口了?”

    青豆气死了,走出两步又停住了,“刚刚王家晔跟我,我们开学要去军训。”

    顾弈:“哦听了,北京那边高校的学生好像都去了。”

    “师大附中被点名做代表,是唯一一所需要军训的高中,”青豆给他比了根指,“要整整一个月!”

    “他来告诉你这个的?”

    青豆点头。

    顾弈垂眸,落在她耳廓纤细的血管上。那瓣脆弱的括弧布满通红血丝,像受/精了的鸡蛋内壁,一呼一吸中,有暧昧滋生的痕迹。她若是紧张害羞,很容易红耳朵。

    他问:“没别的?”

    青豆:“什么啊?”

    时间已近傍晚,歇了一场大雨的纳凉活动再次复苏。顾弈下楼时,底下还没几个人,等再往回走,竹榻藤椅已经摆在了空档位置,几位老主任端着刻有各单位红字的搪瓷茶杯,翘着脚,一边呷茶一边轧三胡。

    两树之隔的教育新村也是如此,好像有活动,楼下聚了不少人,举着乐器正在试音,有口琴,有萨克斯,有风琴,还有一位耄耋之年的大爷搬了老旧的脚踏风琴出来,试了几个被风尘吹得龇牙咧嘴的破音。

    青豆停住脚步,往树那儿走:“今天也有音乐会吗?”

    这几年,老师们陆续搬来,教师节这天会有多才多艺的老师表演庆祝。头一年只有一位男老师站在孱弱的树下,吹了半时,次年他还在,又多了几个老师。会乐器的带了乐器下来,不会乐器的则站在一旁,轻轻摇摆。

    音乐会不是每年都有,去年教师节大雨,就没有歌声。

    “可能。”顾弈也将目光投向老师们。

    今年,连绵大雨巧在教师节这天歇停,老师们互相通知,傍晚时分有空的都出现在了空心场上。

    黯淡的暮色中,他们演奏了一曲城南旧事里的送别。

    第一遍支离破碎,他们笑笑闹闹,迅速调整,青豆站在路灯下,听那原本哀伤婉转的童声歌谣在老师的演绎下、在周遭期待的笑眼里,被灌满了希望,颇为动情。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听到一半疯跑上楼去叫青栀一起看。

    一字阳台上早围满了人,有空的在楼下占地乘凉,没空的也在歌声里抽出空来,往露天音乐会那儿张望。

    青栀在三楼楼道。她张开双臂,像个傻瓜,随邹榆心乱舞。

    邹榆心身着红格纹泡泡袖裙子,头昂得高高的,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美得青豆觉得没人能配得上她。

    如果没有看错,她脸颊上有一处类似酒窝的凹陷,十分迷人。她那么经常笑的人,居然很少露出这处凹陷,真是神。

    邹榆心牵起青栀的,带她一起跳舞转圈,一会单一会双,青栀都跳得两眼失焦,人都飘了。

    待一曲送别结束,青栀扑进青豆怀里,眩晕地:“阿姐,好开心啊。”

    青豆抱着她,点点头。她看得也很开心。

    邻居围上邹榆心,纷纷夸她宝刀未老,几位男士爱慕失控得都要失去矜持,贴上去了。好在还有一丝理智,出的话没什么不妥,“只可惜老顾不在”、“老顾好福气啊”、“跳的真好,不愧是文工团的”

    邹榆心跳得两颊绯红,松开的第一颗纽扣露出少许颈下皮肤。红裙子映衬下,雪白得惊心动魄。

    青豆不由心念一动,拉拉身边的顾弈:“难怪你这么白,原来是遗传你妈。”

    顾弈五官和邹榆心长得完全没有关系,一张脸皮却怎么也晒不黑。

    “可能吧。”顾弈看着邹榆心谦虚捂嘴,顾盼生辉,只觉得又虚伪又心酸。他们这个阶级有千百种办法粉饰丑陋。体面就像这张雪白的人皮,绝不会轻易揭下。

    青豆抬起头,漾起酒窝:“这么一看,你还挺俊的。”

    见他不语,青豆捅捅他,“你妈今天这么漂亮,不拍张照片吗?”

    她总盼着顾弈什么时候拿出相拍照,这样她可以“不经意”地提出顺便买一张的请求。可这厮里不是篮球就是香烟,没劲死了。

    顾弈似乎在思考。

    邹榆心也听见了,笑盈盈朝顾弈投去目光。她在等儿子。

    青豆见状推他:“快去啊快去啊!”

    顾弈垂下眼,径直往房间冲去。

    邹榆心一边同邻居话一边整理头发,青栀拉拉青豆,“阿姨的扣子松了。”

    青豆鼓励她,“那你去告诉她呀。”

    青栀太喜欢漂亮的邹榆心了,平日莽莽撞撞的人,此刻连话都不敢。

    “唔”

    “去呀,没事的。”

    青栀鼓起勇气,站在一米开外,仰视女神,字正腔圆地对邹榆心,阿姨,你扣子松了。

    邹榆心低头,系着扣子,同旁抱歉,“跳得太投入了。”系完摸摸青栀的头,“谢谢栀子。”

    青栀一个害羞,转身又扑进了青豆怀里。

    顾弈将镜头上的红点对准身上的红点,顺时针旋转,听到锁声紧才开了。

    青豆一直盯着他的动作,颇为好奇,问东问西。

    顾弈佯作不耐烦:“要不你拍?”

    “啊?”她往后退了退,“你拍你拍。”

    邹榆心,“青豆拍好了,青豆稳重。”

    是的,邹榆心就是有魔力,她朝谁笑,谁就酥了。这番美貌真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青豆拿过相,心想,怎么顾弈这点就没遗传到他妈呢,他话,她只想打他。

    就像此刻,顾弈把相放到她上,提醒她:“当心啊,几百块呢。”

    青豆又生气又紧张,想来串飞毛腿踹死他,又不忍心让相经受一点晃动。

    顾弈靠近她,指着按钮,“这是快门,按下就拍了,”又指着背面的圆框子,“这是取景目镜,看这个可以看到”

    “我知道。”上回他教青松拍照,她都记得。

    青栀迫不及待,开始倒数:“三!二!”

    哎呀,怎么这么快,青豆还想准备三五个时再拍。

    所有人靠边,将地方空给邹榆心,一起喊道:“一!”“拍照!笑!哎!哈哈!”

    青豆盯着取景目镜中的一抹妖娆红影,在倒计时中紧张又郑重地按下快门。

    那一刻,她好像跟时间握了。

    她焦虑了整整一个月。她不怕顾弈帮她和青栀拍的照片拍砸,只紧张自己第一次帮人拍照的结果。

    好在,最终成像的照片特别成功。

    照片里,穿堂风过,裙摆飞扬,四十岁的邹榆心露出标准八齿笑容,美得像一首被岁月吻过的抒情诗。万种风情都不足以形容。

    青豆看到这张照片时,清南区从白露步入了霜降,她也刚从军训里解脱。

    她比别人幸运一点,别人中暑晕倒脱水暴瘦,她的军训则平缓平静。她光学会了踢正步和军体拳,其他全没干,别人每天跑十公里,她第一次跑完脱鞋倒沙子,把袜子带了下来。然后热心的教官老师目光如神,发现她是扁平足,免了她一系列苦累的跑步活动,把她当残缺人士。

    听,那晚不少人去找教官,问自己是不是扁平足,都被教官打回来了。

    虎子问,你没练枪吗,很刺激的!

    青豆当然想练持枪打靶,她每天都在训练器材室诚惶诚恐地擦真真切切的枪支,却一颗枪子都没能射出去。这真是大憾事。

    青豆没黑没瘦,倒是在厂里学习的二哥瘦了不少。青豆洗好迷彩服,踢踢挡道儿的二哥,“厂里吃的不好吗?怎么瘦了?”

    青松头枕双臂,想了想,“吃得还行吧,有时候会去田里偷点野菜煮煮。”

    “啊?”青豆停下晾衣的动作。

    “骗你的。”青松挠挠青豆下巴,“怎么会吃不好呢。”

    他停顿了很久,过了会拉过青豆:“我应该干不长。”

    “为什么?”

    “等结了婚我就走。”

    青豆一吓,“走去哪儿?”

    他下了狠心:“挣自己的钱!”

    青豆望着二哥的眼睛,郑重点头:“好啊,什么时候?”

    “我和蓉蓉准备过了年就办。”

    青豆眨眨眼,仿佛接受了大秘密。

    他松开紧锁的十指,摸摸青豆的脑袋:“豆子,好好读书,知道吗?”

    青豆又点了点头。

    “要考比程青柏还好的大学。”

    “那没有几所了。”

    “那不就是有嘛。”

    “哪儿那么容易。我考不上的!”

    青豆不敢问二哥后面的事,至少在结婚这关面前,家里就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