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 正文 第43章 1990·夏
    这个夏夜,程家村的第一晚,青豆在傅安洲碎碎的回忆与虎子深重的呼吸中度过。

    虎子劝酒,反把自己灌醉。傅安洲喝酒止痒,结果却喝到失智。

    他呼着呛人的黄酒气息,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同青豆了好多。结合他时不时打结的舌头和迷糊的眼神,青豆知道他没有装醉。

    他的叙事凌乱,乱得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什么,青豆一度想安抚他,亦或叫停,可他怎么也停不下来。

    完全就是酒多还非要拉人话当年的痴子。

    他起自己时候没有学上,没有未来,“饥寒交迫,有上顿没下顿。”

    他自己的衣服常年是破的,鞋也是,冬天脚总生疮会流脓,夏天长好,等冬天再烂掉,好了烂烂了好,这是他记忆里的春夏秋冬。现在,他足趾的颜色都比别的地方肤色要深。

    他妈妈是知青,当年美得惊动十里八乡,一次入梦深睡,再醒来,身上迷糊糊被揭掉了衣服。按照她的辞是这样的。她宁可赖在姓傅的傻子身上,也不愿去想除此之外的任何一种怀孕可能。

    知青回潮,她也回了城。傅安洲理所当然被当做人生污点丢下。

    姓傅的傻子死得快,快到傅安洲都没有长到能辨别他是真傻还是假傻、傻到什么程度,他就被雷劈死了。他的尸体僵硬,硬成一个奔跑姿势,两大摇,两腿大摆,下葬时都找不到一口合适的棺材。

    怕人笑话,为棺材里能有一具全尸,奶奶含泪把他肢解,硬塞了进去。被雷劈过的人,肯定是灾星。那之后,村里一直孤立他们。

    傅安洲记忆里,所有人都躲着他走。

    奶奶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死了三个。只活下来一个傻儿子,一个老女儿。姑眉眼是好看的,可惜鼻侧有颗大痦子,人言克夫,二十二了也没人媒,最后也嫁了个傻子。

    各种原因,姑生不出孩子,九岁的傅安洲随奶奶辗转至南城,寄人篱下。次年,他被过继给了姑家。改了父姓,拿掉母姓,叫丁洲。

    青豆在这里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是百花巷那里?”

    “嗯。”傅安洲牵她的那根指先出了好多汗,后来,汗不出了,换成了出泪。

    他抛下眼泪的瞬间,青豆也跟着哭了。她想起来,自己也是九岁到的南城,刚来也是一无所有,每日担惊受怕。

    傅安洲抽了抽鼻子,问她哭什么?她摇头,“我看你哭了,我就哭了。”

    他那颗在沸汤里煮过的硬心肠忽然软得能掐出水来。于是,牵她的指更用力了。

    傅安洲揉揉鼻子,那双常年被镜片和镀金镜架遮住的眼睛镀满不合年龄的忧愁:“豆儿,你知道吗,那天我跟顾弈起这事,他‘你跟豆子这点好像’,我想,还是不像的,我没有那么多朋友”

    “真的吗?”青豆听着难受,垂眼想了想,回应地用力勾住他的指,“我们是朋友啊。”

    “嗯。”傅安洲偏头一揩,让眼泪渗进席子,喃喃重复她的话,“嗯,我们是朋友。”

    傅安洲后来再姓回傅,就能跟校园里的流言串上了。

    过去,青豆拦腰读取他的故事,不觉得突兀。现在结合前情,反倒有些鲠住。这似乎太过波折。

    流言里,他十岁被母亲带入方家,那家待他如亲儿,给他吃给他穿,让他改姓为方。同学们,傅安洲很有骨气,坚定要跟亲生父亲姓。这个男孩非常不一般!如此复杂的身世里,还有如此傲骨!难得!

    傅安洲却,他顺从一切,改了姓,迎接批皮的贵公子日子。谁知,生育大出血被断定不能再生育的母亲再度怀孕。

    “方安洲”的好日子到头。他形容,自己在顷刻之间失去一切。

    他哭得厉害,陡峭挺直的鼻子如火山喷发前的山脉,裂开一道刺眼的红。

    青豆也哭得厉害。二哥结婚她都感觉自己失去了一些东西,遑论寄人篱下颠簸流离的傅安洲。

    他抚开青豆的泪,拇指流连在酒窝一抽一吸的凹陷,反过来安抚她。

    傅安洲告诉她,一直以来,他好好学习,用力做人,在乡下的这几天,是他过的最开心的日子,因为每个人对他都很真。不求他任何,也不好奇任何。他不用钻进黄金屋,躲避现世,眼前的每个人都是真的对他好。

    “我生活里有好多不确定性,所以能争就要争,不争不可能属于我。”

    “我喜欢过一个姐姐。”话及此处,他故作迷惑,“豆儿,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青豆上一秒还在哭,下一秒气得攥他指:“当然!”

    “她有一双酒窝。”他看向青豆颊侧那对儿灵动的家伙,眼神变了味。

    青豆挤挤酒窝,冲他展示:“嗯,后来呢?”

    “后来她结婚了”他苦笑,却没再流眼泪,“你看,我命里注定失去一切。”

    “她大你多少啊?”喜欢姐姐在这个年代,还蛮少见的。听着有些刺激。

    “两岁。”

    青豆遗憾:“那没办法,都二十多了呀,还不是怪你太大了。”

    这真是意外的答案。傅安洲低笑:“是啊,好像是怪我。”

    当时她摸摸他的头,“好啦以后嫁你”,应该就是开玩笑吧。回头想,她每次看他,更像是试探反应,如他惊喜得喘气,不知所措,她便会高兴,转圈。傅安洲错以为她喜欢自己痴望,兴奋,喘气,实际她只是喜欢玩他。只可惜,他当了真。酒窝真的太有迷惑性了。

    青豆:“嗯。”

    他看着她:“嗯”

    她傻笑:“嗯!”

    他迎着那双酒窝,再次缠绕她的指,发痴般主动招供:“我特别怕失去。”

    “嗯!我懂的。”青豆并不是很懂,但谁不怕失去呢,他的怕失去应该就是所有人都怕的那种吧。

    “顾弈就不会有。”傅安洲失笑地摇摇头,“我问他有没有害怕失去的东西,他告诉我,没有。”

    “哦,那你问他是问不到同病相怜的答案的。”如果想找难友,顾弈绝对是差生代表。青豆想了想,“你问虎子,会听到很多。”

    傅安洲笑:“他会什么?”

    “虎子怕太多了。他怕这顿饭没肉吃,下顿饭没汤喝,怕娶不到媳妇,怕生不出儿子”虎子胆怕事,一点鸡毛蒜皮都要骂骂咧咧。

    隔壁地铺传来翻身声。青豆立马噤声。

    傅安洲眼皮打架,笑困了,可他死活不放开青豆的指。

    青豆哄他睡觉,像哄孩青栀一样温柔,“睡吧,睡一觉就都好了。”

    傅安洲跌入梦前,拜托她别走,青豆答应了。等到指尖的指松下劲,她确认一声,才抽身出门。

    她跑到室外,大力抽鼻,总算让拥堵的鼻孔通上热气。

    田野上,蛙噪蝉鸣,吵得要死。

    顾弈久久没动,好像从她转身离开那刻,他就粘在了夜色中。透过他躬背前倾的下蹲姿势,青豆能感受到他身体中有一头困兽在暴躁。

    她歪头不解,这卷夜幕卷轴怎么滚不完了?

    “你在干吗?怎么没去房顶睡觉?”井到门粗估十几米距离。她上前一步,喉头发紧地问:“你能听见里面话吗?”

    顾弈没有回头,往田野里继续丢石子,反问她:“你觉得呢?”

    素素睡了,青豆没有实验对象,只能来回张望,假设话的传声性。

    顾弈突然出声:“豆儿,我报了华西。”

    “我知道了。”青豆复杂地看他,“怎么突然想告诉我了?”先前不是憋的好好的吗?

    他:“因为你提过我很适合做牙医。”

    “我记得。”

    “我还想,以后给你看牙。”

    “你当然得给我看牙。”青豆理所当然。

    “但我现在不想给你看牙了。”

    “为什么?”

    他语气平静:“我希望你蛀牙,然后牙痛到打滚。”

    “”青豆一噎,“你考上了再吧。”

    这学校在南城日报上登过。

    上一个考上的人,有一整个面的报道,当时她和顾弈一起阅读,还就此事讨论过。华西医科大,看报不仔细的别人不知道,但她和顾弈都很清楚,口腔专业巨牛。

    青豆作为主人,看天色不早,开始张罗:“你睡哪里?还去房顶睡吗?我给你搬梯子。”

    “唔”顾弈被抽掉了力气。他问,“还有酒吗?”

    青豆摇摇头,“空桶在虎子枕边,我都懒得拿,明天我妈看到也不知会不会什么。”

    “嗯。”顾弈声音很沉,像困了。

    青豆好笑:“怎么没去睡啊?不会还在等我讲故事吧。”她时候就是这样,虎子讲故事讲到半程,要是因为什么跑掉,只要他“等他”,青豆一定会等,等到天黑也会等,等到这家伙忘了自己要讲故事,也忘了上文剧情,编出完全错乱的剧情。就算这样,青豆也会等。

    “算了,就当讲完了吧。”顾弈释出一口气,“反正我已经知道剧情走向了。”他坐在井边,听了一时蛙噪蝉鸣,看了一时星星月亮。

    此时此刻,他感谢这些生物为躁念念诵的心经。

    “e你不都知道吗!有什么好讲的。”青豆眨眨眼,春水般的剪水眸好像能看透人心,抛出熬夜的钩子,“我给你讲个不一样的吧。”

    “什么?”

    青豆心翼翼关上房门,找到电筒,差顾弈帮她打电。她拉开条凳,盘起腿子,一边蘸笔,一边抚纸,兴奋得双目炯炯。

    她想到怎么推进剧情了。上回,鱼娘和书生又吹了两张纸的耳朵,天风白衣着急得都人话了,问她鱼娘和书生到底是什么感情?上回鱼娘勾引书生,书生换被动为主动,被鱼娘一番推拒,书生再次被动。鱼娘再次呵耳,书生上钩!两人都快脱衣服了,怎么又穿了回去!

    青豆也急,她也不知道啊!她不知道脱完衣服要作甚啊!

    但!今日!今夜!今番这大月亮嘿!她懂了!不对其实她还是不明白,但她知道要怎么写了!

    青豆提笔,给鱼娘和书生插了段三页纸的身世,其中着墨很重的除了书生寄人篱下心中苦,背水一战压力大,还加上了鱼娘大他三岁的矛盾与暧昧。

    把男性体型的强势化为羸弱低泣的弱势,太动人了!

    这三张纸清清白白,素得没魂,青豆大大方方展示给顾弈看,“看,我写的故事。”

    顾弈:“写的真好!”简直把这晚屋内的情形再叙了一遍。

    不知怎么,顾弈想到了缠绵悱恻的戏耳情节,一晚哽涩的情绪忽而烟消云散。

    “真的吗!”青豆看他眼神怪怪的,一点也不像夸她。算了!才不管他呢。

    青豆将纸细细叠好。她想,明天等虎子起来,可以给他看看,反正是素文。“你睡哪儿?要不睡屋里?”

    “我?”他牵起唇角,“我上房,揭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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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子装半宿醉也是不容易,前面是真困了,后面给哭丧声吓醒,一时不知道要躺尸继续装死,还是诈尸吓死那对相拥而泣的男女。

    等听见屋顶空洞的脚步声拖过,他赶紧起身,去找顾弈。

    虎子就着顾弈那张席子躺下,同他挤了挤,拍拍他的肩,特兄弟地:“我理解你。”

    顾弈晦气地甩开他的:“少他妈瘟我!离我远点!”

    暑天的阵阵热浪把一切吹得摇曳不定,顾弈这晚睡得很差。他先梦见傅安洲苦涩的眼睛,兄弟的示好,又梦见青豆一双不谙世事的眼睛如饥似渴探寻世界。

    他梦见一串回声,有好多人的声音。

    再一睁眼,他站在一九九零年的八月,站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