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 正文 第45章 1990·冬
    傅安洲送的礼物是一盘磁带——崔健的一无所有。

    顾弈一直没空听,等到学校,宿舍的同学当宝似的尖叫,夸顾弈有眼光。

    顾弈这才知道,这摇滚歌巨红,还上过人民日报。

    宿舍就一个两孔插头,他们将录音放在李丽珍海滩风的海报前,插上插头,忙脚乱放进磁带,连ab面都没搞明白,闹哄哄地颠来倒去好一会,才颇有仪式感地按下播放键。

    这个崔健的声音很奇怪,咬字不清,含糊古怪的发音充满拧麻绳的力量感,把人的精神往上拽。他歌词的每一个字是通过股劲儿而非音调传递给人的——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噢你何时跟我走

    噢你何时跟我走”()

    同学们很多只是在报纸上看到过关于先锋歌的报道,从来没听过歌儿,此番一听,各有辞。

    “这”

    “唱的什么呀?怎么口音这么重?”

    “牛!听得我都冒汗了!”

    “没听人这样唱歌的,这样能当歌星?那我也行啊!”

    顾弈半推开窗户,倚靠窗台,听着歌儿,吹着橘涂冷风,并不热情地观察起这座他要呆七年的校园。

    这地儿比南城师大附中大了三四十倍都不止。

    这学校历史悠久,过去不叫华西医科大学,叫华西协和,是中国四大协和之一。当年,西南地区几个省只有这么一所培养牙医的学校,这学校的重要性可见一斑。现在西南地区陆续出现口腔专业培养牙医,也是以这座学校的学生力量向外延展的。

    顾弈的宿舍隐隐能看见科里斯纪念钟楼的一个尖角。

    这座钟楼现在叫华西坝钟楼,它曾经是西城的最高地标性建筑。他刚进学校,在荷花池前和钟楼下各拍了一张照片。

    钟楼的那张是标准的游客照。照片里,顾弈昂首挂笑,笔直站在黑墙红顶的古朴楼前,特精神,于是寄给了邹榆心、奶奶和刚子。

    荷花池前那张是抓拍,当时顾弈让同学拿着相,偏头去挑开得最盛的一处荷花,同学抖,左右乱摸,拍下来他侧脸怔神的一幕。后面也洗了几张正经的荷花池合影照,但他觉着没意思,一板一眼的,于是单独把这张寄给了程青豆。

    他来这里已经三个月,第一学期快结束,牙都不认识。这三个月他在部队军训。为迎接这批大学生,他们学校指定的军营把大礼堂改成了宿舍,摆满高低床。他们牙科医科教育科第一批军训,其他专业依次排队。

    顾弈经过这一个夏天的锻炼,体能强悍到可以与教官叫板。这边汉子特能吵架,一点就着,顾弈仿佛再次下乡,话就像喊嗓子。

    因为一位同学晕倒,还被要求继续军训,顾弈出头反问为什么?身体才是g命的本钱。

    因为挑战了权威,教官让顾弈把那个同学的份也跑一遍。

    顾弈头铁嘴硬,当即脸色一凛,义无反顾地跑了。后来那个同学回礼堂缓过劲,反怪顾弈害了他,本来硬着头皮扛一天就过去了,干吗非要得罪教官啊,现在完了,教官记住他了。

    顾弈是无所谓,只是没想到女生那儿传得颇为壮烈。

    顾弈是唯一一个在笔墨纸砚不齐全的军营里就收到十六封情书的人。其他人,据连纸片都没见到过。

    他拆开一封稍作阅读,不由想起了“青”。信件里最赤衤果直白的话也不过就是“我多看了你一眼”。和“青”笔下的鱼娘书生比,军营里含蓄的眉来眼去实在乏味。

    不知道青豆自己知不知道,青的连载文在高三学生毕业后成了同学间信件往来最常提到的内容。

    顾弈到西城,收到过两次后续内容,均是别人的抄本。顾弈前后读了十余遍,几乎每天睡前都要读一遍,在那个故事里,他大概明白了青豆最近的事儿。

    -

    高二的程青豆确实遇到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开学头一个月,青豆老觉得有人跟着她。

    她的直觉特别准。早年,南城犄角旮旯的巷子里,老有流氓见着女孩子就脱裤子坦象,青豆遇着过一次,还吓哭过,所以后来对人类的尾随十分敏感。

    为这莫名其妙的感觉,她于饭后钻进图书馆阁楼,躲进角落,来了个反守为攻,当场逮住那贼眉鼠眼的家伙。

    就行为猥琐,长相也一定猥琐。此人眼睛鹰钩鼻,薄唇一抿完全是歹人模样。加上他躬身驼背精力不济,青豆断定此人不怀好意。

    在她勇猛、严厉的盘问下,这人迅速招供。

    原来他是记者团成员,今年高三,即将高考,不经意中得知青豆文笔极佳思路清奇,对人体有独到见解,有意招揽进学校广播站写广播稿或者编辑校报,为学校的宣传事业增添力量。

    青豆听得沸腾,遇见伯乐自然高兴,连问三声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还转了个圈。

    就在神志不清时分,她头上灵光一闪,嚼出不对,“你怎么知道我对人体?什么?见解?”

    此人眼神闪躲,开始避重就轻,夸赞起文笔,青豆不解,“你在哪儿看到我的文笔?”

    他抓耳挠腮,急中生智,突然拔高音调:“作文!作文!我看过你的作文!”

    青豆其实被他动了。虽然她高二之后写作文开始尝试八股文,但之前,她的作文还是很有欣赏价值的。她现在睡前还爱细细回味自己那些方格本上的作文。

    但她还是觉得这人古怪,阴阳怪气地哼哼:“真?的?吗?”

    此人长相恶毒,声音尖细,看似是个人,实际却是个藏不住事儿的社会白痴。

    连两句问话都扛不住,青豆抛下怀疑的眼神,他立马就招了:“对不起!我是天风白衣”

    他不是天风白衣,应该,他是天风白衣二代。

    青豆开学后,寄出的信是他收的,上一任天风白衣是上届高三毕业生,现在在上海财经。那家伙确实是文学爱好者,拜读过青豆作文,所以才偷偷给青豆寄信。

    青豆骨头轻,有人主动给她寄金庸段落的信,她就跟人家在信里聊起来了。

    那人也没想到,会收获一篇原创故事,更没想到,笔者的更新速度这么慢。他毕业前关于高中校园唯一的不舍,就是有一个学妹,还欠他一个结局。他就想知道,鱼娘和书生后来如何了!

    张建国接下上任天风白衣的重任,继续跟青通信,青豆无语,“你们的字迹怎么是一样的?”

    张建国嬉皮笑脸:“我暑假一直在练字,特意买了本行楷字帖。他只要用行楷抄段金庸就行了,现在我行楷写的可好了,作文卷面分都高出5分!”

    青豆:“”

    青豆拒绝更新。正好写不出来,找个借口赖掉:“我不行,我看到你的人就写不出来了!”

    张建国有点幽默,立马背过身去,捂住脸:“我不看你。”

    “我不!”

    “求你了!”

    “我不!”

    青豆嘴硬心软。有人赏识她的文章,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露骨段落她可不敢再写。

    两宿后,她把新的信纸给张建国。这人脸上露出明显的失望:“啊?这”

    衣冠端正月下念诗词,这片段,哪本话本子上都能看到啊。他拿信遮住脸,嗅着纸笔间的朽墨味道,问青豆:“可有‘淫’方面的发展?”

    “想得美!这是灵魂共鸣,是柏拉图!懂什么叫柏拉图吗!”

    张建国不太懂,特意问了一圈同学,同学有懂的,告诉他这是精神恋爱。

    行吧,他敬职敬责,完成天风白衣交代的任务。他只能完成催更这件事,又不能保证质量。远方的那些人,也只能干着急。

    青豆的第二件事,就有些哲学味道了。

    活了十八年的她,第一次感受到,人是如此的模模糊糊。

    在过去的生活里,很多人都很确定、清晰。素素啊虎子啊二哥啊,包括那该死的顾弈,每个人对她都是真诚的,不谈顺与逆,她坚信程青豆在这些人心中有明确的名字,不一样的故事。

    可遇到傅安洲,她有些不确定了。

    高二开学没多久,校内传出一段佳话,无关风月。

    青豆第一次听,以为是自己和傅安洲的事,吓了一跳。这事她没跟任何人讲过,包括罗素素,怎么会传出去?

    没几天,事件当事人浮出水面,是文科班的一位女同学。

    她苦于学习压力,在分文理科前夕,于图书馆阁楼抱膝哭泣。傅安洲点点她的肩头,问她怎么了?女孩继续哭,不敢抬头。他在她脚边留下本尼采的书。她翻开折角,看见划线的句子,立马被注进股勇气——“对待生命,不妨大胆一点,因为我们终将失去它。”

    都道傅安洲多情,也有人女孩幸运,遇见个男解语花。

    自作多情的程青豆得知自己不是女主角,失落了几天。很奇怪,她无法解释这种失落的来源,可它确实如翻倒的老陈醋,在心头爆开酸溜溜的味道。

    青豆高二搬进三舍三楼,这幢楼一楼30和302住着男生,其中就有傅安洲。

    他看到青豆一如往常,会问好,会微笑,会注视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他从来不像顾弈,完再见就各自回头各走各的。

    如果没有那个女孩,她不觉得异常,傅安洲一直这么笑。

    可在知道那件事后,她觉得自己收到的笑容和别人没有两样。他对每个人都是这样的。青豆只是其中之一。

    尤其傅安洲还帮人家打水,让绯闻愈演愈烈。青豆作为金津大喇叭的信息接收者,时常附和微笑。她以为自己无所谓的。傅安洲是个好人,他做的一切都是这样符合他周到体贴的性格,可怎么办,她心头的酸味泛滥得好厉害。

    她无法解释,只能倒灌进书里。那篇文章就这么从甜蜜蜜的月下谈诗,变成了书生脚踩两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