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进京那天,城中百姓争相观看。
他们都想看看传中杀人盈野的大将军到底长什么样子。
百姓围在路边,看到了大将军的样子,如愿以偿。
晋恪表情肃穆坐在殿里。
文武百官按品级站着,场面寂静。
他们都知道大将军进京了,大抵是有事要发生了。
他驻守边疆,也许并没有异心。但他手握那么多兵,拥那么多城,有那么多民心。
他有变天下的能力。
这就是他的错。
晋恪恍恍惚惚总觉得有人在叫“娇娇”。
她努力把这些声音忘记。
她不是娇娇,娇娇也不是她。
太监禀告大将军求见的时候,晋恪抬起头,目光灼灼看向那边。
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走近了。
来人背着光,晋恪微微身子前倾,仍然看不清他的脸。但能看到,他在努力挺直开始有些佝偻的后背。
晋恪忽然想到了,他让她骑在肩上的时候。那时候,她只觉得他长得高大又结实,并没有他的那么老。
怕衣服上的配饰会碰伤自己那盲眼的娇娇,他从不在身上挂什么物件。怕硌疼娇娇,他总是穿棉布衣裳。
为了陪娇娇玩,他总是低着头。
现在走过来的人,穿了朝服,身上带了配饰,衣裳绣着金银丝线。
这一下子,就陌生了起来。
不一样了。
晋恪安了心,她重新坐稳在椅子里,心里有了底气。
他走近了,跪在地上问安。
“臣,觐见!”
但他这一开口,晋恪眼睛蓦然有些胀意。
是他。
还是他。
不管穿了什么,这都是他。
他的声音哄过她无数次,为她责骂镇邦,为她哼唱儿歌。
嗓音粗鲁,唱起歌来,不伦不类,总是引得她想笑。
但现在想起,却满满的都是酸涩之意。
晋恪闭上眼,就回到了那时候。
她不敢再想,努力保持庄严,给自己张声势。
之后,有场宴。
宴上,晋恪看到了他脸上的疤,和没有耳垂的左耳。
那块疤痕延申到他的头上,疤痕上没有头发。
是百姓想象中杀人不眨眼的凶魔样子,但也是她曾经骑在肩上,摸过的地方。
大将军在宴上时常抬头看晋恪。
他们双目对视,虽有亲缘,但这点血脉连不上他们之间隔着的十数年和万里路。
晋恪很明白,对大将军而言,她只是一个有侄女名分的公主而已。
对晋恪来,大将军也只是一个她能下一步的棋。
她饮了一杯酒。
若是晋恪只是晋恪,娇娇只是娇娇,该多好。
大将军遥遥举杯,也饮了一杯酒。
他腕上还挂着给娇娇祈福的佛珠。
那串佛珠,晋恪也玩过。
一声声娇娇,在她脑中响起。他给她哼过的童谣,他为她梳发,他用指给她抹药……
桩桩件件,逼得她心中酸涩,迫得她用尽全力,才能不流泪。
晋恪颓然低头,认了输。
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晚风吹动了外面的灯笼。屋里燃着炉,但晋恪了个寒战。
她第一次有些怀疑起自己来,到底能不能掌这个天下?
掌天下明明并不艰难。
杀了王妘,杀了大将军,不管康乐,不管蒋年,不管丰竹。
那明明是和她无关的人生和性命,她又凭什么为了他们改变自己的主意?
与她何干?
但她就是心软了。
晋恪又喝了一杯酒,脑中恍恍惚惚。
她,到底能不能掌天下?
但这个念头一起,她就立刻清醒了,不敢再想下去。
宴后,晋恪回了自己的殿里。
大将军出了宫,回了自己在京中的住所。
明日,他会再次进宫。
明天在场的人不多,是个下手的好机会。
回殿里的路上,步蟾跟在她身后。
他看出来公主今日有些不对劲,但他没问。
公主,自有自己的算。
晋恪刚踏进殿门,桃就跑了过来。
“殿下,国师来了。”桃轻声禀告。
国师其实已来了一段时间,他坐在椅子上,闭目等待。
晋恪走过去,行了礼。
国师睁开眼睛:“明日如何安排?”
晋恪知道他在问什么,但她已不算动手了。
她没开口,国师伸手,拿出一盒粉末给她看。
“公主,”国师严肃:“这药无色无味。下在饭食里,不会被发现。”
“这药是慢毒,服下后,七日才会生效。”
“公主明日下在大将军的茶水里。待他离了京,才会病发。”
“等他到了边疆,才会身亡,谁都不会把这事怪罪在你身上。”
晋恪沉默地看着那药。
国师看着她的脸色,再次催促:“我们的人在边疆已经安插好了。他死后,什么事情都不会有。我们的人接管边疆,大晋以后再无内忧。”
“公主,”国师问她:“你在犹豫什么?”
人手已安插好。
国师把万全的法子都送到了她面前。
但她竟然下不了手了。
晋恪沉默良久,微微抬了头,闭了眼。
眼前一片黑的时候,她就总觉得自己还没长大,还是他的娇娇。
“我,”她顿了顿:“我曾把他当父亲。”
国师手里的药没有收回去,脸色平静:“当父亲?”
“公主,他不是你的父亲。”
“就算他是你的父亲,有些事情,也是要做的。”
“杀父,弑母,溺子。”
“这事,旁人做的,你如何做不得?”
“谁挡在你面前,拦你夺天下的路,谁就该死。”
“天下万千百姓,若要顾住每个人,到最后,你一个都顾不住!”
“你要看晋国,你要看整个天下。有些人没错,但他们死了,晋国能更好,那他们就不该活着。”
“不管大将军有没有自立的心,不管他对你怎样,不管他这个人怎么样,他都应该去死。”
“权谋不讲人性,治国无需良心。”
最后,晋恪接了那药。
但她并没有用上。
第二日,大将军进宫时,述完职后,晋恪甚至没留他吃顿饭。
她不知道国师,或者其他人会不会对他下药。
不在宫里,还能稳妥些。
他要是死了,娇娇怎么办?
大将军回了居所后,收到了晋恪派人送来的信。
“尽早回去,京中不安全。勿用外食。”
信很短,大将军拿着这信看了很多遍。
晋恪让任盛平把这信送出去后,把国师那药,用水冲了,倒在空地上。
水渍漫开,又慢慢干涸。
她终于安了心。
任盛平回来了,带了将军的回信。
只有四个字:多谢阿囡。
晋恪恍惚记起来,很久之前,曾经有人叫过自己阿囡,是父皇,还是母后?
她不知道。
她把那信在烛上燃了。
步蟾问她:“不留着了?”
晋恪摇头:“不留了。”
步蟾叹了口气:“殿下不该这么做……”
话虽这么,但他脸上带了笑,又摇了摇头。
晋恪不管他,自顾自燃了那纸条,用刷把灰烬除了。
桃想来伺候,被晋恪阻止了。
她这会儿穿着素白的衣裳,在烛下脸庞柔和。
步蟾忽然有了多两句的想法。
他一向不爱提起自己家的事情,有人问起都会脸色沉郁。
他是朝堂内外颇有体面的大太监,他不爱提,就没人逼他。
尽管时常午夜梦回旧日过往,但他已很多年没起自己的家。
“我家,”他迟疑了下,终究还是没有自称奴才:“我家当时还算显贵,父亲是朝中大员。”
“我父亲生性豁朗,人缘不错,朋友也杂。他那朋友犯事的时候,他自然被牵连了。”
“我家是冤枉的,”步蟾平静地:“其实很多人都知道。但皇帝震怒,我家不得不抄。”
晋恪安静听着,抄步蟾家的皇帝是她的父皇,这事,她不能置喙。
“抄了我家,倒也真有好处。”步蟾微微笑起来:“此后,百官更加谨慎,再也没犯过同样的错。”
“杀鸡儆猴。”步蟾点了点头:“确实有用。”
“若我还是谢家公子,谢步蟾,我觉得今日公主做的很好。”
“但我现在是公主殿里的步蟾,所以更愿公主能杀伐果断。”
晋恪听懂了他的意思。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
她留了大将军的命,这事她没做错,但也没做对。
夜已深,步蟾退下了。
“奴才告退。”他低头,退了出去。
他又是太监了。
晋恪坐在妆台前,桃给她梳发。
桃现在手艺很好,能把公主的每个发丝都梳理得妥帖。
甚至,有时候换了别的宫女,晋恪会有些不习惯。
桃一下一下慢慢梳着,
晋恪看着镜中,默默想事情。
她之前一直坚定,但现在却有些彷徨了起来。
晋恪不敢细想下去,只能逼着自己想些旁的事情。
她想到了步蟾。
步蟾少年时,经历这么多磨难,还能心性坚定,她很佩服。
晋恪只是当了几天的太子,就看王妘与旁人不同。
她当了一段时间的丰梅,想起来丰竹就还难过,甚至再也食不了鹌鹑。
她做过蒋怜,想起来蒋年,还心中悲怆,唐识更让她怨恨。
她做了娇娇,就权衡不了大将军和天下。
这些相处并不久的人,都在影响她的心绪,乱她的计划。
步蟾呢?
他亲眼看到生父被屠戮,生母和亲妹落入风尘,遭人折辱。
带着这些记忆,他是怎么做到现在云淡风轻,克制冷静的?
他是如何忍常人所不能的?
晋恪默默地想,若她是步蟾,定是没有法子像他这样的。
步蟾时常回他过的宫外院,也许那院会让他想起来自己的家,能让他安心一些?
人啊,心有郁结,总得有排解的法子。
晋恪心情郁结,也想找到个能给自己排解排解的地方。
她想到了上次去顿州,去过了之后,心情果然好了一些。
晋恪默默想着,过几日就安排再去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