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虫之间的怒火很快就被点燃了,但他们到底克制着没有对雄虫动,只是动作间难免粗鲁,于是被牵连到的顾庭也被身后的激光枪枪托顶得身子往前冲。

    这一冲,直接撞在了那只面具不同、带着兜帽的雌虫身上。

    冷感的青草味儿向外弥漫,雌虫抽动鼻尖,他低头挑眉,伸抵住了雄虫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嫌弃,“啧,怎么还有只脏兮兮的家伙?”

    确实有些脏,雄虫的一张脸几乎被血迹糊了一半,原本纯白的长袍染上了血色,袍角零零碎碎粘着草渣,连鞋都不知道何时跑丢了一只,正露着半截苍白的足尖,自脚背盘旋着深红的裂纹,似乎再多碰一下就会彻底破碎。

    看着可怜,但在场的雌虫都是铁石心肠,并不会有虫多问候一句。

    顾庭和那只雌虫之间的距离拉近了,来自面具的阻隔略微减少,他模糊间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但记忆深处的声音应该总是温和、优雅的,而非眼下这样夹枪带棒、冷嘲热讽的意味十足,如同仇敌见面。

    戴着兜帽的雌虫微微侧身,明显以一种嫌弃的姿态将差点摔倒的雄虫推离了自己的臂,他短暂地回味着对方蓝色的眼瞳,忽然从记忆深处揪出了某些画面——是那只雄虫模特?和宝石一样做了兼职的雄虫?

    脑海里的念头转了一圈,雌虫忽然俯身捏住了雄虫的下巴,藏在面具后面的眼睛细细打量着,许久,直到对面的雄虫双腿开始发颤,他才懒懒散散地松开了,低声道:“不过如此。”

    ——不及宝石的万分之一。

    他吩咐道:“压着他们快去广场上集合吧,时间有限,速战速决。”

    其他雌虫们应声:“是!”

    被拽着踉跄走开的顾庭在迈步间回头,他看到不远处那只雌虫兜帽下露出半截被光芒反射到熠熠生辉的浅金色——比智者那头温暖的金发冷了千百倍!

    翡冷翠星球,天堂鸟社区的广场中心——

    天使一般的雕像变成了失去翅膀的凡者,灰烬四起,庞大的星舰停在另一侧,随着虫群的聚集,原先安静的广场也发出了噪杂的动静。

    星舰之上,阿莫尔挠了挠火红的头发,他身上的作战服上还有不曾清洗过的污迹,斑斑点点瞧着是深沉的红。

    毕竟前不久他还在挥洒着汗水去和其他雌虫打架,因为突然收到恩格烈的讯息才匆匆赶来,乘着星舰一路加速到翡冷翠。

    阿莫尔:“到底怎么了?刚才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是不是谁抢走了你的心仪雄虫?之前不是好了分两路走,怎么又和老大凑在一起了?”

    “现在应该没事了。”

    恩格烈摇头,先前一直顾着操作星舰一路加速,还没来得及向阿莫尔解释:

    “我在给宝石的芯片里安置了警报器,遇见意外情况的时候会向我投递信号之前路过黑洞的时候差点儿错过了宝石的消息。”

    “那宝石没事吧?”阿莫尔皱眉,漂亮的五官皱在一起。

    “应该没事。”虽然是这么的,但一时间恩格烈自己也不敢确定。

    银白寸头的雌虫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联络器,自脱离黑洞的影响范围后,他才接收到来自团团的警报讯息,大概也是关心则乱,知道此事的坎贝尔、叶莱最后都决定先来翡冷翠上看看情况。

    不过等他们降落在天堂鸟社区之后,团团发来的警报自动解除,原先提着心的几虫才略略放松。于是剩下的事情按部就班地安排,叶莱带着其他雌虫先将窜逃的雄虫们带到广场中心,坎贝尔去解决那位躲藏在温室里的帝国掌权者,至于他们两个则在星舰看具体情况。

    “等等——”恩格烈忽然叫出了声。

    “又怎么了?”阿莫尔探头。

    一向面部表情极少的雌虫此刻脸上发僵,他声音发涩:“信号源消失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一瞬间之内,团团连带着芯片一起被损毁。

    两虫面面相觑,阿莫尔脸上的神情瞬间阴了下去,着急道:“那宝石的定位呢?还能看到吗?”

    恩格烈摇头,“定位不到了。”

    “那还等什么?快去找宝石啊!”阿莫尔喊道,“没有团团还有联络器呢!草我联络器打架的时候扔了,恩格烈你赶紧联系啊!”

    一语惊醒梦中虫,恩格烈拍了拍脑袋,立马用自己的联络器开始呼叫宝石。

    他对阿莫尔道:“走,先下去看看”

    ——他们此刻仅希望宝石平安无事。

    在天堂鸟社区的最内侧住着帝国的掌权者,那是一只即将三百岁的雌虫,生得脑满肠肥,一席金黄的长袍上缀着沉甸甸的宝石,萝卜粗的指几乎被饰品装满,五官被肥肉挤作一团,从身后延伸出一对皱巴巴、半透明的苍老虫翅。

    如果不是象征着帝国权利的冠冕戴在他的头上,不会有虫认为他就是掌握着帝国内政治与经济的者。

    坎贝尔戴着黑红的面具走了进来,整条路几乎顺利到畅通无阻,原有的护卫队们早就被乌比斯联盟的雌虫解决掉,整个奢华空旷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那位垂垂老矣的雌虫。

    苍老、肥胖的雌虫几乎没有力气去逃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叛军的领导者一步步踩着沉重的步子接近,他甚至在坎贝尔里提着的尖刀上看到了自己被倒映在刀面上惊恐的面容。

    ——唰。

    起刀落,连求救声都来不及发出。

    蜷缩在一起的虫翅在肥胖臃肿的身体后面颤了颤,那具躯体从人形化作虫态,很快就从象征着无上高位的座椅上跌落了下来,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之上。

    “啧”

    坎贝尔眯眼,藏在面具下的脸上有依旧活跃的猩红色纹路,他偏头看向窗外,深色的作战服绷出了线条流畅的肌肉起伏。

    忽然,别在腰上的联络器一震,坎贝尔打开一看,很快眉头皱起。

    黑皮银发的雌虫肩胛骨微微发颤,特殊材质的作战服上立马溶蚀出一截裂缝,从肩膀的两侧直接开到了尾椎的位置,腰蜂臀翘,一对腰窝若隐若现,延伸至更加隐秘的沟渠。

    暴露在空气里的肌肤如丝滑醇厚的巧克力一般,随着肌理上猩红的弥漫、开裂,几道漆黑带着短纤毛的虫肢自皮肉绽开、露着森森白骨的地方攀爬生长,短短一瞬间便随着雌虫脊背的弯曲、舒展,皮肉的融合而长出了八条自粗到细的步足。

    它们根部略钝,菱形微弧的凸起分明,从关节处开始变细,末端如鲨鱼鳍染着淡淡的红,整体由上两对足肢呈现笼罩状护在身前、下两对半拱着分叉撑在身后。

    那些缠绕在雌虫肌理上的猩红像是受到了什么的引诱,缓缓流窜到雌虫的脊背,在裸露的肌肤上凝聚成沙漏状的红纹,底部两端正好点缀在腰窝的两个凹陷处,平白有种诡异的诱惑感。

    半虫化的雌虫抬起足肢击碎了一面的窗户,随着玻璃落地的稀碎声,有力的步足撑着地将雌虫带到半空中,“唰”地一下从窗口跃了出去,化作一道黑影。

    另一边——

    顾庭随着大部队摇摇晃晃走到了广场中心,比起其他衣冠不整、形容狼狈的雄虫来,他就像是浴血后逃难的乞丐,身上白白红红晕染一片,走路一瘸一拐,丢了鞋子的那只脚很快就被磨出了血痕,与脚背上的裂纹倒是上下呼应。

    伤口似乎是被石子划开的,要不是走路间看到有新的血痕印在地面上,顾庭可能一点儿都发现不了——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对于感知“受伤”的心理茫然到了极点。

    一路上他紧紧攥着不停震动的联络器,但碍于周围被雌虫们虎视眈眈的境况,他到底没敢点开,甚至还用脏兮兮的袖口拢住联络器,以防被其他虫发现。

    广场上立着型号庞大的星舰,在金属的外壁上好像有红色的涂料,只是那一侧被破破烂烂的半截雕像挡住了,顾庭也无从探究。

    眼看就要到目的地了,雄虫步子踉跄,却在即将扑到的瞬间被一大力从后领子提了起来。

    他扭头,是刚才那个戴着兜帽的雌虫,露出些许的浅金色发丝落在深色的衣袍上格外亮眼,一闪一闪,宛若金钻。

    顾庭心里嘀咕,好吧,或许这只雌虫的头发也没有那么冷。

    “谢谢”干到起皮的唇终于动了动,吐出两个苍白无力的字眼。

    雌虫侧头,眼神意味不明地落在了雄虫的身上——这声音,倒是和宝石有几分相似。

    雌虫匆匆离去,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不用”。

    叶莱前不久接到了恩格烈发来的讯息,是联络不到宝石,对于宝石的关心让他无暇顾及到周围其他的事物,要不是那只脏兮兮的雄虫差点儿摔倒在他经过的路上,叶莱根本不会伸去提一把——永远不要觉得来自荒星的雌虫会有什么可笑的怜悯心,毕竟他们可是在厮杀中生存的。

    整个天堂鸟社区的雄虫都被带到了广场上,有的雄虫或许已经意识到了今时不同往日,便像是个鹌鹑似的保持安静、低眉顺眼,但还有一部分依旧昂着头、一副跋扈至极的模样,对身后的雌虫不断叫骂着。

    在一众虫群里,顾庭迎着光看到了克莱恩沃登思。

    “你们这群低贱的雌虫!知道我是谁吗?我是a级的雄虫!就你们连给我舔鞋的资格都没有!一个个贱虫嚣张什么?要不是我,你们能活到现在?没有我的精神力安抚,你们就是躺在医疗所的废物啊!”

    尖利的叫嚷声被打断,克莱恩被一飞来的石块砸在了额头上,立马弓腰抱着头哀嚎。

    “再骂?”来虫是阿莫尔,厚实的兜帽挡住了他火红的头发,脸上与叶莱如出一辙的面具扣得严严实实,声线冷漠,戾气十足。

    曾经在星里像是个甜美人来疯的阿莫尔此刻像个真正的危险疯批,声音压得极低不,整个虫周围散发着杀气,快走两步直接抬提起了克莱恩毛躁的金发——

    “你最好保持安静,我现在心情不好,不介意拿你开刀。”

    这一回克莱恩被灭了威风,他瑟瑟缩缩,捂着脑袋的指缝里溢出了鲜红。

    诺维沃登思惊叫一声,扭着身子想冲出来看看自己孩子的情况,却被雌虫按住了肩膀,不能动弹分毫。

    至于克莱恩的“好友”瑟托则安安生生地躲在雄虫群里,平日里傲然的面孔上是显而易见的恐惧,丝毫没有曾经与克莱恩在一起时作威作福的样子。

    忽然,“簌簌”的风声响起。

    撑着步足的坎贝尔从天而降,随着他脚尖落地,身后的四对虫肢顷刻收回,与皮下的脊骨融合,猩红一闪而过又变作扭动的藤蔓附着在他的肌理上,巧克力色的后腰与尾椎迅速被作战服流动性的材质包裹起来,从诡谲的色气变成了森然的暴虐。

    坎贝尔捂在面具下的声音闷闷发沉,“打通没?”

    叶莱摇头。

    恩格烈握着联络器的紧了紧,道:“我再试试。”

    作为前帝国的军雌,恩格烈辅修过战中通讯的课程,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成功接通代码、打开强制通话,便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一回。

    不远处的顾庭围观了全部,那几只戴着面具、明显是领头虫物的雌虫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但那些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过度失血以及这一路的奔波,令顾庭整个虫都陷入了迟钝的倦怠,只恨不得立马躺在地上陷入久眠。

    他半眯着眼,不聚焦的视线滑过了前不久收回了张扬足肢的银发雌虫身上,莫名想到了暴君——所以他的群友们现在怎么样了?要是能逃过这一劫,他一定要对他们坦白身份

    就在顾庭愣神的时候,他握在里已经变得汗涔涔的联络器再一次振动。

    ——是群友们吗?可惜现在不能接,再等等,希望他能活着见到他们

    还不等雄虫空荡荡的脑袋仔细思考,那联络器动了几下忽然变成了频率更加绵密震颤,声音之蜂鸣足以附近的雌虫听到。

    顾庭:??

    下一秒,一道闪烁的光屏陡然从他的指缝里溢出,大大咧咧、毫无保留地呈现在鸦雀无声的广场之上——

    戴着黑红面具、兜帽下露着半截火红卷发的雌虫整个脑袋都挤在了半透明的光屏前,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黏腻、不再是方才的暴戾,雌虫甚至连眼神都还没来得及落在光屏上就兴奋地大喊道:

    “宝石,你在哪儿!我们已经成功侵占翡冷翠了!你那个亚雌身板可别乱跑啊!”

    寂静的广场,闪烁的光屏,以及光屏两侧一模一样的破败雕像,烟尘四起,在过于沉闷的氛围之下,阿莫尔的声音透过两端的传声筒在过于空荡的广场上悠悠飘荡。

    在立着的雕像之间,连回声都是那么的清晰。

    ——咔嚓。

    似乎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几步之遥,同时围在联络器边上的雌虫们僵硬着脖颈缓缓抬起脑袋,四个一般无二的黑红面具上透出几分超出预计的傻气,一时间他们只能透过半透明的浅蓝色光屏将穿透而过的视线落在同样呆滞的雄虫身上。

    ——那是一只雄虫。

    ——一只浑身脏兮兮、狼狈到一种极点的雄虫,一双眼睛倒是同宝石一样是漂亮的蓝色,只是整张脸都被糊地乱七八糟,再加上皲裂的纹路,整个虫就像是马上破碎的瓷质人偶。

    顾庭/乌比斯联盟的诸位:

    沉默像是今日的翡冷翠广场,安静地似乎连一根针落下的动静都能听到。

    “呃”一个出声的是阿莫尔,他干脆掀开了自己的兜帽,连带着面具也取了下来,精致得像是洋娃娃的面孔彻底露在大众面前,“你”

    那是和星上的虚拟形象看起来有百分之七八十相似的容貌。

    他红色瞳孔里闪烁着光影,瓷白的皮肤上逐渐漫上一层红晕,声音涩涩巴巴,“你、你是、是宝石?”

    顾庭双目无神,此时此刻他的秘密陡然暴露在所有虫的面前,这种场面是他从未想过的,甚至顾庭怎么也不明白,他那群雌虫组织的群友们为什么疑似是叛军队伍的老大?

    他呆滞道:“我、我应该是”

    问:危!面基的群友竟是叛军该怎么办?

    答:不知道啊!

    心情大起大落的后遗症就是属于未成年雄虫的费洛蒙在刹那间失衡,原先只有靠近了才能嗅闻到的雨后青草味儿信息素短时间里如同大爆炸似地从顾庭的周身绽开,涌动的气息带着令雌虫精神振奋的能力,瞬间就引得周围几只雌虫面带红光,像是刚刚经历了剧烈的运动。

    下一刻,天旋地转,心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松了一口气的雄虫脑袋一蒙,失血过多的身体终于坚持不住,在众目睽睽之下陷入了昏厥。

    在双目被黑暗蒙蔽的最后一秒钟,顾庭感觉自己的后腰被一截冷硬的虫肢轻轻挑起,随后跌倒了某个充满了血气的怀抱里。

    ——唔,好软。

    ——像是妈妈的怀抱?

    路边蛰伏着的黑红虫子伸着触须在虚空中颤了颤,似乎在感知着什么气息,它的身体一路走来因为舔舐了全部遗留在路面上的血迹,整个躯体都扬着一种莹润的光泽,像是上等的黑红血玉,昂贵且珍奇。

    它紧紧“盯”着自己的目标,眼看雄虫要被抱走了,黑红的虫陷入了焦急,扭动着身子努力追赶,可距离却在一点点拉大

    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后,甚至久到顾庭都不知道过去了几时还是几天,他在迷迷糊糊之间听到了某些医疗设备“滴滴滴”的动静,随之而来的是很多围绕他周遭断断续续的声音——

    “精神力体质太差很多流血口”

    “快,插管心率降低”

    “还有伤口太多了,流血止住了吗?”

    “怎么回事?快输营养液!回升了”

    好烦,为什么这么吵?好想睡觉啊!真的好吵

    好吵、好吵

    苍白干裂的唇终于挣脱了昏沉意识的束缚,随着嘴角皮肤的浅浅抽动,近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低低地溢了出来:“别吵了”

    很快,周围虫话的声音戛然而止,只有医疗设备忠实地“滴滴滴”叫个不停。

    勉强满意的雄虫眉头浅浅松开一点,但还是能看一截若隐若现的褶子,忽然一只骨结分明、指修长的巧克力色接近,带着茧子的指腹轻轻落在了雄虫的眉心,将那一点褶皱揉散。

    淡了很多的青草味儿散去,朦胧间顾庭似乎听到一声轻啧。

    这一回,雄虫真的睡了很久。

    ——他又做梦了。

    还是曾经梦见过好几次的虫巢,比起最开始见到的模样,那里破败了很多,弯弯曲曲的通道像是经历过巨力的撞击,石块破碎、土堆零散,原先被雄虫们精心装潢过的金色也变得黯淡无光。

    顾庭以幽魂般的状态站在四通八达的交叉口,无法明言的心灵呼应叫嚣着,他的双腿再一次不受控制地顺着身侧一格外惨烈的通道里前进。

    随着一点点靠近,他听到了隐忍的悲鸣声,似乎充满了痛苦,在痛苦之下是无法掩盖的恨意。

    通道的尽头,是那个把虫母金屋藏娇的地方。

    金碧辉煌变成了陈旧颓圮,原先厚实软和的草垫零零碎碎地躺在地上,枯黄的枝叶比晚秋的落叶还惨,一碰便能在脆响之后变得稀烂。

    那只虫母侧卧在枯草之上,他漂亮到超脱性别的面颊上带着涔涔的细碎汗珠,从眼尾开始染着红晕,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且费力的操磨。

    虫母下半身的肢体比起上一次见到的色泽更加灰暗,原先流淌在其间的生命力已然悄悄消逝,那是一种近乎到灰白的寡淡,毫无血色可言。

    他的怀里抱着一截从中折断的尾钩,充斥着神秘意味的黑蓝色亮面外壳被灰烬污染,独特犹如天空的蓝色血液染在尾钩的断口截面上,诡异的软肉间可以看到一截虫族特有的纯白断骨。

    虫母在哭泣、在悲鸣。

    他蜷缩着肥大臃肿的虫形下肢,以一个极其艰难的动作缩着,双臂紧紧搂着尾钩,即使赤条条的胸膛上被有毒的袋状尾节剐蹭出青紫的痕迹,也依然不愿意松。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顾庭甚至能够对那种悲伤感同身受。

    形单影只的雄虫摸上了自己的胸口,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正在一抽一抽地发痛,就在他失神的片刻,嘈杂的动静从另一边的洞口传来——

    几只雄虫挥舞着凶戾的钳足走来,他们均是半人半虫的形态,人脸上生着复眼、脑袋顶着触须、周身遍布虫纹。在他们的钳足上拖拖拉拉着一截暗色的硬壳。

    直到走进了光源之下,顾庭才看清他们钳足上挂着什么——是五个连在一起、形状分明的巨型体节,断口处正好与虫母怀里的尾钩断面重合。

    顾庭心里浮上了一个不敢置信的猜测。

    雄虫们耀武扬威地将体节扔在了虫母的面前,他们看着无法支起身子的虫母像是没腿的蠕虫一般在地上卑微爬行,肘上蹭破皮的伤口开始溢血,即使每动一下都疼地抽气,但虫母也丝毫没有停顿,一点一点地爬过去、将那段体节抱在了怀里。

    ——与尾钩一般抱着。

    “尤坦”

    “尤坦”

    虫母细声喃喃着,却很快被雄虫粗暴地扯开臂,将他怀里的体节、尾钩抽出扔在角落里。

    在虫母凄厉的惨叫中,一切开始褪色,像是被石头惊起波纹的水潭,所有的画面瞬间破碎,在瞬息之间荡然无存。

    ——唰。

    躺在纯白色病床上的雄虫睁开了双眼,雅克斯之目一般的眼瞳闪烁着水光,在睫毛轻颤的同时,一滴泪珠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洇湿了耳侧的枕头。

    即使有泪水做润滑,顾庭依旧觉得眼眶干涩,他全身都没有力气,微微抬眼,只能看到占据自己半张脸的呼吸,雾气起伏,凝结成细碎的水珠,而在他身侧则插着好几根长管,正源源不断地往破败的躯干里输送着营养液。

    举目四望,是纯白干净的病房,到处都是冷然的械感,偌大的屋子里只放了两张床,一个上面躺着刚刚苏醒的雄虫,另一个上面是意识全无、同样插满管子的雌虫。

    ——这是哪儿?

    疑问充斥在顾庭的脑海里,他皱着眉头从记忆的深处找到了先前的片段:在他被戴着面具的雌虫们赶到广场上后,突然联络器被接起了强制通话,然后

    然后怎么了?

    然后他在众虫面前爆马了!

    雄虫蓝色的眼睛瞬间瞪圆——他是雄虫的身份暴露了!他的群友们竟然是叛军头头?

    对于之前认识后将群友们当做雌虫组织的顾庭百思不得其解,所以他以为的喽啰群友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厉害?

    在安静的病房里躺了片刻有些呆不住的雄虫微微颤动拇指,在三番两次的尝试后,他终于抬起了自己的腕。

    将近十分钟的时间里,他艰难且缓慢地活动着自己的身体,直到感觉能大致操控后,才缓缓抬起臂取下了脸上的呼吸。

    短暂的一声喘气后,他撑着病床坐起来,身上的管子以一种奇妙的方式与躯干连接,那是高科技的神奇力量,只要轻轻拔下,就会在皮肤上露出一块不到指甲盖大的红印,丝毫没有痛觉——不对,是他现在本身就感受不到疼痛。

    脚尖悬空晃了又晃,雄虫从床上落在了地面,经过治疗仪后已经痊愈的脚上只剩下树杈一般交错的深红色血痕,密密麻麻延伸到腿、膝弯、大腿,甚至是更加隐秘的地方,连腕上也是如出一辙的情景,甚至攀升到了侧脸、眼角。

    “唔,还是肉粉色的顺眼”

    雄虫低声嘀咕,指从腕骨上的红痕滑过,拿起病床一侧架子上搭着的病号服——勉强来就是个露着屁股的大型围兜,生风的凉飕飕感令虫的心里充满了不安,但到底比全光着要好。

    顾庭踉跄几步,找着走路的感觉,一路扶着墙到了病房门口,感应门自动打开,迎面就是一道银灰色充满了未来科技感的械风走廊。

    整个廊道里寂静无声,不见任何虫影,赤着脚的雄虫也下意识放缓了步子,顺着墙根寻寻觅觅。

    他承认,从病房里醒来的那一刻,顾庭感受到了一种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怪异且无法解释的梦境、突如其来的身份暴露、态度未知的叛军群友们

    所有的事情都在短时间内叠加在一起,令他有种窒息的难受。

    ——也许他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

    这一瞬间,顾庭迫切地希望见到什么熟悉的虫。

    于是他顺着走廊一直走,步调缓慢却从不停顿,似乎是想要借此脱离无言的沉默。

    终于,在廊道尽头的转脚处,他看到了银白的灯光——是暴君他们吗?

    然后顾庭听到了一段几个人的争论:

    “宝石怎么办?”

    “不知道。”

    “他是雄虫!”

    “那又如何?他是宝石啊!”

    “其他虫还在进行雄虫罪状的审判,如果是宝石”

    “如果他也有污点,要怎么办?杀了他吗?”

    “我”

    熟悉音调后的迟疑令顾庭大脑一片空白,整个思维陷入了空洞的迷茫之中,于是在这种极致的失神下,他并没有听到灯光处传来的几道接二连三的反对声音。

    问:危!面基对象准备鲨我怎么办?

    打击是有的,甚至很大。

    从顾庭来到这个怪异的虫族世界后,他在星上认识的群友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了他的心灵寄托,他在为着他们的信仰而努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令他找到生活的意义。可现在呢?他信任着的群友们似乎已经对他产生了杀意是因为他隐瞒身份、欺骗了他们吗?

    哐当。

    雄虫有些体力不支地坐倒在地上,在听到那一番话后,他原先积攒的力气一泄,彻底没了。

    很快脚步声从光源处传来,几个高大的身形将顾庭笼罩在阴影之下,但撑着坐在地面上的雄虫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一阵沉默蔓延,对于乌比斯联盟的诸位,他们虽然接受了宝石不是亚雌是雄虫,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擅长相处。

    倒是恩格烈先反应过来,他急匆匆蹲下,抬想将地上那一团看起来比星虚拟形象还的身影抱起来,却在即将接近的瞬间被拍开了。

    “啪”的一声脆响在走廊里回荡。

    恩格烈皱眉,械感的眼眸里漫上了不赞同,“你的身体”

    “是要杀了我吗?”

    低着头的雄虫出声了。

    “什么?”迈出一步的叶莱一顿,整个身形僵立在原地。

    顾庭:“我,你们是要杀了我吗?”

    平平淡淡像是寡白白水一样的询问,没有带有任何的其他情绪,似乎是把一切的情感起伏都压缩在了某个角落里。

    阿莫尔红色的瞳孔一缩,整个虫丝毫不见在外面的凌厉,反而有些笨拙,“不、不是,宝石,我们不会杀、杀你的你、你又没有犯错”

    虽是这样的,可阿莫尔的声音却越来越,在战斗里可以面不改色砍异兽的雌虫慌慌忙忙,连个“杀”字都能结巴地咬到自己的舌头。

    “可我是雄虫”顾庭感觉自己钻进了牛角尖,反正就是怎么心里都闷闷地有种描述不出来的难受。

    “别怕。”

    一直安静的坎贝尔开口了。

    明明是最沉默的虫,但他每一次话都有种沉稳的力量感,或许他看起来漠然且不好接触,但实际在几位雌虫里,顾庭最早接受并习惯的就是暴君坎贝尔。

    ——冥冥中,对方是最可靠的存在。

    巧克力肤色的雌虫缓缓靠近,他半蹲在地,伸捏着雄虫的下巴轻轻抬起来。

    入眼是一张唇红齿白的脸,只是皮肤有些不正常的苍白,病弱气十足,从侧颈到脸颊、眼尾都攀爬着深红的裂纹,一双漂亮的蓝色眼睛里早就蓄满了泪水,欲掉不掉,杂糅着种种委屈。

    在荒星上流血不流泪的坎贝尔心头一跳,难得无措,甚至非常直男地问:“为什么哭?”

    委屈给瞎子看相当于浪费时间,但好在坎贝尔不是全然的“瞎子”,在问出口后,他直接伸将坐在地上的雄虫捞起来抱在自己的怀里。

    明显雌虫没有什么抱虫崽的经验,他一以一种控制性极强的姿态把握着雄虫的后颈,另一只臂撑着对方的屁股,肘微曲,拢着顾庭的双腿。

    这是一个怪异的姿势,原先憋着眼泪花花的雄虫一个没忍住,在扭动身子的时候打开了泪闸,瞬间哗哗的眼泪成珠一般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了坎贝尔肌肉隆起的胸膛之上。

    滚烫的,潮湿的。

    靠后一步的恩格烈忽然伸,有些粗鲁地将那些眼泪胡乱抹开,在感受到掌下湿漉漉的瞬间一顿,因为他看到了雄虫被磨红的皮肤。

    ——太脆弱了。

    一时之间,几个雌虫心里同时浮现了这个想法。

    坎贝尔很少会有这种感觉,就像是他之前在病房里悄悄抚上宝石的眉头。

    他在心里轻笑——还是一只虫崽呢。

    虽然荒星上的虫崽在很的时候就会提起匕首去争夺生存的会,可眼下他怀里的雄虫生长于翡冷翠的天堂鸟社区,那里是雄虫们的温室与天堂,眼前的家伙大概连荒星上的天空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吧?

    于是坎贝尔捏着雄虫后颈的松了松,转而变成一种安抚性的轻拍,他道:“想哭就哭吧。”

    即使是着安慰话的雌虫,身上都有种猛兽蛰伏的气质,似乎只要稍有动静,他便会从安静的状态中脱离,呲着尖利的牙齿去撕咬入眼的猎物。

    ——又凶又悍。

    顾庭瘪了瘪嘴,忽然一头砸在了坎贝尔的怀里,柔软弹性的触感贴在脸上,决堤的泪水“唰唰”浸染着雌虫贴身的作战服,不一会那里便湿漉漉的滚烫一片,这热度似乎能一路从胸口烧到骨髓。

    坎贝尔的指微微痉挛,捻着雄虫脑袋后面细细软软的黑发摸了摸,转而又捏了捏对方垂下的脆弱脖颈。

    安静的走廊里,只能听到雄虫抽噎到颤抖的声音。

    顾庭想止住自己的眼泪,可眼睛却不受控制,他听着雌虫心脏的跃动,心里还是充满了无措。

    他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他没有错,他没有打骂过雌虫、没有用阶级的权利欺压其他虫,可纵是如此,他依旧在星上用假身份与群友们相处了数年,明明每一次上线他都有解释自己身份的会,但他了吗?并没有,一次都没有。

    他太懦弱了,他不敢,他怕自己了就会失去原有的一切——他喜欢着暴君的可靠,喜欢智者的温柔,喜欢囚徒的体贴,喜欢爱神的热情

    他贪婪地霸占着不属于自己的“好”,甚至想要一直以亚雌的身份去占有它们。

    可当虚拟梦幻的骗局破碎,他还是会害怕、会恐惧,即使现在回想起来天堂鸟内疑似智者的雌虫冷声评价他“不过如此”、在走廊尽头听到群友们讨论“是否杀他”的时候,顾庭还是会感受到沉重的窒息憋闷。

    他很怕。

    顾庭颤着声音,像是在冰天雪地中见到一苗火焰的乞讨者,细细白白的指紧紧握着垂在一侧的银白色发丝,像是抓住了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低低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如果他们不要他了,那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他也很怕疼,等他们下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叫他们轻一点不对,他现在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顾庭扬起脑袋,眼眶周围通红,绵绵密密的水光附着在睫毛上,看着可怜。

    他哽咽着,神情天真,带着破碎的梦幻,“我不怕疼,你们快一点,快一点的话,我就不怕了我很乖的,不会乱动。”

    雄虫们的错误不可忽略,他们承担着一部分帝国赋予的繁衍生息之责,却也因为特权而残害雌虫,那些摆在豪华别墅内的虫翅装饰品一直都是一桩桩血案的见证。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雄虫们以漂亮的虫翅作为茶余饭后的炫耀,可虫翅的主人却早已经葬身荒星,甚至被异兽分而食之。

    而顾庭也是错误中的一员,他是雄虫,这个身份注定被打上残忍、虚伪、跋扈的标签,即使他什么都没做,可他惧怕因为种族而被归于同一类。

    坎贝尔感受到雄虫身体的颤抖,他正想什么,就见下巴尖尖的顾庭抿着唇,声音微弱,重复着之前的话:“我很乖的”

    他的眼里蓄满了泪水,双颊哭得发红,眼珠清透弥漫着恐惧,像是一只懵懂无知、脱离了巢穴的兽。

    坎贝尔沉甸甸的目光落在顾庭的脸上,他伸盖在了雄虫的脸上,遮住了那一对漂亮的蓝色宝石。

    指缝间的温热从零星到满溢只需要一个呼吸的时间。

    雌虫舔了舔藏在口腔里隐隐冒尖的牙,低声道:“别怕,不杀。”

    ——这可是他们的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