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室里,大清早差点儿被坎贝尔吓晕过去的乔伊很难有好脸色,但他可不敢给暴君摆脸色,便只能僵硬着表情,在设置医疗设备的同时偷偷联系叶莱——可不是他乔伊不想帮忙,而是他根本不敢在暴君面前撒谎啊!

    在战战兢兢之下,乔伊一边给坐在病床上的雄虫检查身体,一边在心里祈祷着叶莱赶紧赶过来。

    可偏偏老天听不到他的诉求,时间过半,检查的结果都快出来了,依旧不见叶莱的身影。

    乔伊深深吸了口气,他背对着病床,足以在前方的玻璃反光下看到一切——

    在不远处,那只雄虫悬空着脚坐在床上,而半人半虫形的坎贝尔就那么大大咧咧地蜷着虫肢在地板上盘腿一坐,袍角撩起在虫腹之上,身量比雄虫高出好几个头,可偏偏坎贝尔还弯着身子,把胸前的长发递在雄虫的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对方的膝盖,甚至会握着对方的脚放在自己的蛛腿之上

    这一幕落在玻璃反光上的情景看得乔伊几乎是目瞪口呆,好几次操作着仪器的忍不住发颤。

    当初他加入乌比斯联盟的时候,对于坎贝尔“暴君”的名头可谓是如雷贯耳,在整个荒星之上,没有任何一个虫不知道坎贝尔的名声,不论是好是坏,在乔伊的印象里,坎贝尔总是寡言沉默犹如浴血刀锋一般锐利,即使他有时候一句话都不,但依旧让虫不敢直视——他们畏惧于暴君的威慑。

    但如今他又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荒星之上大名鼎鼎的暴君会为了一个未成年的雄虫低头;看到面向异兽战无不胜的暴君会捏着雄虫的脚踩在自己的蛛腿上;看到不苟言笑、一不二的暴君竟然还任由雄虫揪着自己顺滑的银发

    ——砰。

    坎贝尔皱眉,看向背对着他忙碌的乔伊,“怎么了?”

    同样听到动静的顾庭也扭过头,里攥着的银发刚刚松着滑出去几分,又被坎贝尔捏着一簇重新塞了进去。

    在玻璃反光下看到一切的乔伊无声抽了抽嘴角,他颤着指将被自己碰倒的瓶子扶起来,“没事,抖了一下。”

    正着,他低头看了一眼光屏上显示出来的雄虫身体数据,在瞄到数据的一瞬间不由得“诶”出了声。

    坎贝尔的眉头又紧了紧,他撑着蛛腿起来,巨大的阴影落在了医疗设备之上,“他的身体怎么了?”

    ——不应该有问题,他分明闻得到,虫崽很健康。

    心里这样想着,可表现在言行举止上时,坎贝尔还是忍不住着急于乔伊的答案。

    顾庭也有些紧张,心道难不成他猜错了?

    被两双眼睛紧紧盯着的乔伊也压力剧增,尤其暴君的蛛腿太过有压迫感,他指了指光屏,清了清喉咙,解释道:“可以没什么问题了。”

    此话一出,原先来自于坎贝尔的压迫力瞬间减。

    乔伊心想这雄虫身体好了,他也就不用再胆战心惊地帮叶莱隐瞒事情。

    他道:“呃,可以先看一下这个光屏,上面的数据都是雄虫阁下的身体记录,他的血液活性处于一个正常水平,身体相对而言比较脆弱,属于亚健康的状态。阁下f级的精神力在所有雄虫群体中是一个比较孱弱的情况,再加上你身体强度不够,两相叠加属于负负相遇,勉强维持了一个平衡,但在日常生活中必须多注意。”

    “要尽可能地避免使用精神力以及身体上的损伤。”

    着,乔伊问道:“阁下,你现在可以感受到疼痛吗?”

    上一次叶莱带着这位雄虫来检查身体的时候,乔伊便已经发现了对方待疼痛非常迟钝,甚至可以是毫无感觉,因此乔伊判定雄虫有无痛症;但在这一次检查里,原有的数据全部推翻重整,于是乔伊也不得不质疑自己一开始的判断——或许是间歇性无痛症。

    被问到的顾庭一愣,他下意识就抬照着臂上的软肉一掐。

    只是指还没碰到皮肉,就被坎贝尔握住了。

    “怎么了?”顾庭仰头,“我就是捏一下自己看能不能感受到疼痛。”

    坎贝尔自从刚才皱起的眉头就没舒展过,他伸落在雄虫的掌上,食指微曲,轻轻在顾庭的心敲了一下,“有感觉吗?”

    “有是有,但这并不痛啊”

    顾庭无奈,他笑了笑拉住坎贝尔的指尖,“我就捏自己一下试试,保证不会太使劲。”

    明明眼前半人半虫的雌虫什么都没,可顾庭就是觉得自己能“读”懂对方潜藏的意思。

    感觉被撒娇的雌虫勉强同意,于是当顾庭刻意使劲儿捏了一下自己时,那细微却明显的痛感昭示着他又变成了一只正常雄虫。

    他看向乔伊,“现在可以感受到了。”

    “嗯”乔伊沉吟,此刻早就把答应叶莱的事情忘记到九霄云外,开始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分析雄虫病情的问题上,“依我分析,你的身体状况应该和精神力有关,f级的精神力本身就比较弱,如果你使用了它,难免会造成一些不好的后果,至于无痛症也会因为你的身体情况而发生变化——情况好时痛感正常,情况坏时疼痛无感。”

    倒是避免了坏情况下对疼痛的感知,也不全然是一桩坏事。乔伊在心里默默感慨。

    顾庭皱眉,他并没有自己使用过精神力的印象,除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使用了精神力却没有被自己察觉?”

    “你是指无意识使用精神力?”

    “对,”顾庭点头。

    乔伊摸了摸下巴,“这种可能有是有,但很少。高等级的雄虫会有意识地使用精神力,而低等级的雄虫是想使用精神力都难,因此‘无意识使用’的这种情况据我所知少之又少,但并不能是不存在。”

    “那医生,我还有个问题。”顾庭在脑海里酝酿了一下问题,“雄虫是否存在用精神力去打嗯,或者是攻击、反抗其他虫的可能?比如雌虫?”

    之前在天堂鸟社区上学的时候,顾庭作为f级雄虫与一众低等级雄虫生活在d区,那里的课堂里并不会很细致地讲有关精神力的问题,毕竟在很多老师眼里,那些都是高级雄虫才有能力掌握的知识,至于低级雄虫如果在成年时的觉醒分化也没有好成绩,那么即使是雄虫,也是天堂鸟社区最底端的存在。

    乔伊沉吟,“存在这种情况,前提是雄虫对自己的精神力运用非常熟练,毕竟攻击要比安抚更加艰难。”

    安抚雌虫只需要雄虫缓慢且自然地释放精神力即可,算不上什么非常难做的工作,但攻击不一样,它需要将本就平和的精神力凝聚成锋利的刃,才能达到抗击敌人的效果。不过显然,就乔伊看来,天堂鸟社区中的雄虫应该并不具有这种能力。

    “我知道了,谢谢”

    顾庭抿唇,他心里逐渐成型了一个想法,只是到底真假,还需要他继续验证。

    “那医生,如果有雌虫被雄虫的精神力攻击过,一般会有什么表现。”

    乔伊虽然疑惑于眼前雄虫的问题,但碍于站在顾庭身后的坎贝尔,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有问必答——即使他感觉很多问题对于一个f级的雄虫来并没有提出的必要。

    乔伊:“轻则眩晕,重则痴傻,再重可至死。”

    答案是这样的,但乔伊在现实生活里并不曾见过有这么强能力的雄虫,所以他也仅将此当做是所学课本中的一个例子——一个几乎不存在的例子。

    “这样啊”顾庭点头,今日的医疗室之行,也算是解决了他所疑虑的问题,至于其他缠绕在一起的疑云,总有彻底拨开的那一天。

    “医生,今天麻烦你了!”顾庭穿好鞋从床上跳下来,站稳后下意识地伸,很快一只大了一圈、深了几个色号的就握住了雄虫白白嫩嫩的掌。

    两个差距甚大的虫站在一起,莫名有种诡异的和谐。

    等乔伊目送两虫离去后,才接到叶莱姗姗来迟的语音通讯——

    “喂?你让我瞒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今天可是坎贝尔亲自带着虫来的,况且那只雄虫阁下已经自我恢复了放心放心,我是谁?这事我肯定不会出去的,不会再有其他虫知道了”

    “我懂我懂,我会继续研究他身体问题的,不过你得给我点儿时间,以前都是给一群大老爷们的雌虫看病,什么时候遇见过这么金贵的雄虫?”

    “行行行,是宝石行了吧?我继续叫阁下就行,毕竟我和人家又不熟。还有,这位雄虫阁下问了很多关于精神力的事情,我觉得他应该还是很在意自己的等级问题,等你有时间了好好安慰一下吧,毕竟还是个孩子呢心态好点,不定成年后的那次觉醒进化可以有好消息”

    于是,等顾庭再一次见到叶莱后,便忽然从金发雌虫的眼里也看到了一种莫名熟悉的慈爱感,比平时更加的如沐春风,待顾庭的一言一语均是和风细雨。

    顾庭:好怪,为什么

    十分注意宝石心理健康的叶莱自然不会告诉他原因,而是在得知顾庭身体恢复的差不多后,带着对方去看看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只要有干的,就没有时间去自卑于自己的精神力等级了!

    当然,在他们两虫的身后还跟着一位半虫化的大家伙。

    主星舰的会议厅里,桌面上被叶莱摆满了资料,他一边领着顾庭进来,一边解释道:“现在帝国覆灭,翡冷翠星球上的一切都在修整重建,而目前最需要提前解决的就是其他雄虫的生活、管理问题。”

    “他们的罪责审判已经结束,这里是全部的资料,包括了天堂鸟社区中的成年、未成年雄虫。其中有2%的雄虫里有过虫命;%的雄虫有收集雌虫虫翅、尾钩的记录,这其中包括主动获取、被动赠予,但无疑他们都欣然接受;还有63%的雄虫有虐打雌虫、亚雌的经历当然,也有3%的雄虫除了脾气差了点儿,在其他大事上并无太大的差错。”

    叶莱指了指桌面上白纸黑字的内容,“其实这个数据比我想象中的好了很多,至少在很多年前,我认知的雄虫都是以残暴、虚伪著称,但现在等真的深入了解后,我才发现整个雄虫背负恶名的其实仅仅集中在个别一部分雄虫的身上。”

    着,他从档案袋里掏出几份表格,“——就是他们。”

    顾庭接过表格坐在皮质的座椅上挨个看着,而叶莱又从柜子里翻出了以前修订过的、关于雄虫雌虫之间权利的法案。

    见两只虫都有事情做,一下子有些无聊的坎贝尔抬了抬眼皮,视线从宝石的身上略过,见对方看得认真、没工夫搭理自己,便从衣袍的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了裹着红虫的蛹再一次捏在里把玩——早在出门的时候,他就趁雄虫不注意的时候将其藏在了衣服里。

    虫蛹已经被捏得没那么圆了,里面的红虫似乎是知道自己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便也躺平任由坎贝尔捏着玩。不得不,隔着虫蛹摸起来的感还是很不错的,噗叽噗叽,像是某种解压神器。

    顾庭最初翻开表格的时候还翘着脚,可当他低头一行行浏览完后,原先微微翘着弧度的足尖已经无精打采地垂了下来——

    在雄虫群体中,不乏有好虫,可更多的却是因为在帝国圈养、娇惯下而日渐脾气暴躁、性格扭曲的雄虫,他们并不是最多的,但一定是最狠的,而克莱恩和瑟托便是其中的代表。他们似乎在某种“志趣相投”下形成了一个圈子,获取、赠予虫翅、尾钩变成了朋友之间的“友好交流”,虐打、欺辱雌虫亚雌变成了他们茶话会上的娱乐项目

    在那一张张表格里,记录的是这一个圈子内雄虫的全部罪证,只有顾庭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甚至连雌虫少将阿莱的经历放在其中也不过是巫见大巫。可想而知,在这一圈子雄虫的操作下,有多少无名的雌虫、亚雌已经被埋在了无虫知晓的角落里,由黄土掩盖、任落叶凋零,甚至终其一生都无虫为他们正名。

    顾庭有些难受地摸了摸心脏,他在为一群自己并不认识的雌虫、亚雌们难过,这一刻他忽然有一点点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虫会去憎恨雄虫,但同时他也明白,这一切错误的源头不在于雄虫,而在于帝国。

    “其实我一开始思考过,要不要带你来看这些事情的真相。”

    一直低头看着法案的叶莱忽然开口了,他放好厚重的书册,背撑着下巴,那双碧色的眼珠此刻看起来像是不见底的深池。

    他道:“我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让你看到它们、看到天堂鸟社区中的肮脏与真相。”

    坎贝尔和顾庭同时看了过去。

    叶莱:“在真正和你见面之前,我一直都觉得星中的‘蓝宝石’应该是一位善良、正直却有些单薄的亚雌,或许他没有出色的外貌、没有傲人的学历、没有显赫的家世,但他一定有颗能够理解我、理解坎贝尔、理解整个乌比斯联盟为何而成立的心。”

    “在每一次和你合作修改法案的过程里,我总是不止一次为你惊叹——我开始好奇到底是什么样儿的家庭里可以养出这样的亚雌?甚至在后来,我开始怀疑你是否真的与我一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从你的目光、言行、笔触之下,我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世界的缩影,那里有着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自由,那里的每一个虫民都有着属于自己的权利,即使脆弱,但又至高无上,他们可以为自己辩护、为自己争取,可以触摸到真正的正义与公证。”

    顾庭一愣,心头发颤。那不是虫族的世界,而是属于人类的世界,是他曾经生活生长的地方,也是最后藏在他心里的一片净土,那个地方叫“地球”。

    “在你的眼中我所看到的世界是美好的。周围是安宁、四处是和平,每一份裁决的背后是公平,那里并不为繁衍后代而困扰,也不会因为雌虫、雄虫之间的尊卑而诞生悲剧那是一个真正的幻想世界,是我和很多雌虫都梦寐以求的伊甸园,可当我再看向现实,才发现其中的距离有多远,甚至偶尔我会怀疑,终其一生是否能够达到。”

    “后来我见到了你,我最初很难想象这样一位博爱、善良的‘亚雌’竟然是从生长在天堂鸟社区的雄虫,在你的身上我甚至无法找到任何贬义词。我曾一直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那群生活奢侈的雄虫,但你以雄虫身份出现的时候却彻底点醒了我——不是所有的雄虫都像克莱恩、瑟托那样,也不是所有的雄虫都是天生的坏种。”

    不是所有的雄虫都是天生的坏种,他们在诞生之际也曾懵懂无知、干净无瑕,而最后造就的恶果却与帝国的圈养逃不开关系。

    “在荒星上的时候,我见过太多生活在苦难中的雌虫,他们有的曾经是战功赫赫的军雌、有的曾是资产千万的商虫,他们靠着自己的能力打拼到令虫艳羡的地位,却因为一次次申请和雄虫约会而倾家荡产。他们身后没有贵族撑腰,便成了雄虫打趣玩弄的对象,毕竟在大多数雄虫中,他们最终还是会在帝国贵族里挑选自己的雌君。”

    “我也见过很多可怜的亚雌,无不例外,他们出色的面容和清瘦的身体令雄虫们找到了掌控者的满足感,即使他们完全拥有养活自己的工作能力,可一旦被某个雄虫看上,往后的命运就不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纵使再出众,最后也只能沦落为被打上雄虫标签的雌侍、雌奴”

    “我想这都是雄虫的错,但在翻阅过宝石协会历年来的档案后,我发现一部分雄虫也是悲剧的产物——那群低级的雄虫看似享受着天堂鸟社区内光鲜亮丽的生活,可付出的代价却昂贵到变成自己的生命。前帝国、幕星之眼等贵族以及宝石协会暗中达成的协议只多不少,腐朽的掌权者与助纣为虐的贵族雌虫们,他们动不了高级雄虫,于是低级雄虫就变成了被卷入这场‘游戏’的炮灰。”

    在这个时代,似乎每一只虫都活在悲剧之下,无关性别。

    叶莱轻笑一声,“似乎得太多了,有点儿跑题总之,我在想了很久之后,还是决定让你一起加入进来,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要问一下你自己的意愿。”

    “顾庭,”这一次,叶莱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在雄虫的面前叫了他原本的名字,“你愿意加入我们吗?愿意和我们一起创造出一个理想中的世界吗?”

    这个问题本该由坎贝尔问,奈何某只雌虫发情期不清醒,此刻只知道捏着里的虫蛹盯着雄虫看。

    而被问到的顾庭怔愣片刻。

    一个理想中的世界?起来简单,可做起来谈何容易?但当他翻阅过那一份份审判的数据后,却又忍不住在心底燃起火焰,在不停地催促着他去做些什么。

    某一刻,他真的非常、非常庆幸自己曾经是一名人类,至少他曾经历过最好的世界,他懂怎么样的世界才是真正的美好。

    而现在,这一份美好真的可以被创造出来吗?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这是一个睿智的时代,也是一个愚昧的时代;

    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也是一个陈腐的时代。[注1]

    当年少的雄虫注视着叶莱,点头应声,出“他愿意”的那一刻,整个世界的齿轮开始转动,他们将拉开一个新时代的篇章,也将创造出一个新时代的曙光,正如很多年以后的一段被虫族后代们津津乐道的星盟史记。

    那一瞬间,坎贝尔目不转睛地盯着顾庭,他忽然觉得此刻的虫崽在发光——对方的每一处似乎都在熠熠生辉。

    “那是一个充满奇迹的时代,是每一位虫族都该铭记的历史。那是一段被写进传记、被刻进石碑的故事,为众虫所知,受众虫所仰。他们创造了一个时代,造就了一片曙光;他们令世界重获新生,令后代得以荫蔽其下。”

    “那是一切改变的开始。”

    “是星盟形成的最初雏形。”

    ——摘自星盟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