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虫母今天也还想做人 > 正文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朱利安抱着膝盖坐在这处纯粹的黑暗里,没有太多惊恐的情绪。

    他只是在暗色吞没他的时候有过一瞬本能无法控制的畏惧,然后就任由着这诡奇的冰凉吞吃了他。

    代号a的声音在黑暗里就仿佛是接触不/良的信号,断断续续。

    “妈妈我找不到你在”

    勉强还是能听得出来它是什么意思。

    朱利安还能听得出来它很委屈。

    是真的非常、非常委屈。

    朱利安想笑,但是他忍住了,带着一种之前没有过的轻松,“你在哪里?”

    但远比代号a回应的速度还要快的,是两根粗壮的触须缠绕上朱利安的腰,把他非常用力、但实则也很轻柔地拖了回来,拖回身后这片凝固成永夜的黑暗。

    朱利安在黑暗里看不见。

    所以,他也看不见在他的全身,他的脖颈,他的耳朵,他的肩肘,他的胳膊,他的腰,乃至于他的腿脚,包括最纤细的脚趾都缠绕着浅浅的雾气,那些雾气仿佛被抽长成丝般,一缕缕地纠缠在朱利安外露的皮肉上,仿佛要就此把朱利安吞吃下去。

    那些若有若无的感觉非常细微,不带有过分的触摸,以至于朱利安在没有亲眼看到的时候,都没发现他的身上其实已经密密麻麻交织起了极其恐怖的纹路。

    他只是觉得腰间的触须有点用力。

    朱利安睁着一双看不清东西的眼睛,喃喃地道:“埃德加多?”

    不是从耳朵,而是从心底,或者意识里传来了古怪的应答。

    那声音仿佛是浸泡在了水里,带着咕噜咕噜的隔绝感,遥远得不可思议,又仿佛是在近处。

    “朱,利,安。”

    仿佛是在牙牙学语,想要清楚这里面的字句也废了它不少功夫。

    朱利安不敢松口气。

    他其实还是惧怕埃德加多。

    不管是它出现在红宝石号上的形态,还是它降临在玛莎矿星后抢掠的姿态——朱利安甚至清楚,只要揭开这片黑暗,他生而为人的恐惧就会在一瞬间把朱利安的所有理智都全部吞没,彻底成为一个只会疯狂呓语逃跑的疯子——人类无法承受这种超出极限的存在。

    朱利安害怕埃德加多。

    如果有所选择的话,他巴不得离它越远越好。

    但并非连一丝丝触动都没有。

    朱利安想,他可真是蠢货。

    人类为什么总会被一些“明知道不该,却还是会如此”的情感所触动?他明知道埃德加多的恐怖,明知道自己对其的畏惧,可只要想起那一刻在陌生黑暗的星球上,那只可怜兮兮的、还未出生的可怜虫趴在虫卵里绝望的啼哭,就让朱利安抗拒的动作无法再维持下去。

    愚蠢。实在是太过愚蠢。

    朱利安想,“我想见见a。”

    他听到自己无声地开口。

    埃德加多蠕动了一下那是蠕动吗?无法看到黑暗的朱利安这么想。

    他没有看到,在他睁开的、无神的眼睛之前,遮挡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那层雾气是从埃德加多身上飘出来的,彻底断绝了朱利安看到外界的可能。

    所以,朱利安没有看到,在他提及代号a时,在他的头顶,他的脚下,他的四周,正密密麻麻睁开无数双浅灰色的复眼。它们蠢动着,它们碰撞着,以一种人类看了会发出惨叫的声音在互相激烈地摩擦,发出惨厉的尖啸声。

    最后,从其中一颗眼球里伸出来的触须,可怜兮兮地磨蹭了一下朱利安的嘴角。

    “朱利安,喜欢它?”

    仍然是那种浑浊到难以分清楚的声音。

    朱利安

    最开始没明白,为什么连代号a都能拥有较为清楚的逻辑和理智,可是身为更高等的王族却不能。现在他才明白,不是王族不能,是埃德加多不能。

    埃德加多和代号a本来就是一只虫。

    它本该在那颗黑暗陌生的星球上或是被人类夺走,或是被虫族抢回去。却因为朱利安的出现横插了一脚,让这颗纯粹的白蛋碎裂开来,又因为朱利安的血液而勉强存活,变成了两颗黑蛋。

    一部分变成无坚不摧的黑蛋被联邦带走,辗转反侧沦落到第一保育园,又回到了最开始、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朱利安里。

    是代号a。

    另一部分,被“遗弃”在那颗星球地表,险些死去,却又没有死去。

    在一切的空洞里破壳而出,成为浑噩之源,没有太多理智和逻辑的疯狂王族。

    是埃德加多。

    代号a和埃德加多,本来就是一只虫。

    朱利安咽了咽,喉咙口那的突起顺着细腻皙白的皮肤上下滚动。

    这一点细微的动作,被无数只浅灰色的眼球注视着。

    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连出来的话也带着温暖的柔色,“你和,a,本就是同源,不要这么互相排斥。”

    出这话后,朱利安又觉得自己有点轻飘飘得过分。

    他对虫族的了解还是不够多,或许它们本来就有自相残杀的习惯呢?几乎每一次和虫族的遭遇都不太美妙,无法控制人类本能的朱利安这么迟疑地想着。

    其实虫族没有自相残杀的习惯。

    它们本就是能靠着集体意识生活的种族,个体是无比的渺,哪怕是王族在意识联结里有着浓重鲜明的存在感,可它们的利益趋同着虫族的利益。它们不像是人类那样会划分自己的地盘——尽管不同的王族会有自己或多或少的属下——但这些都是在虫母消失后才逐渐出现的变化,并不足以动摇整个种族的根本。

    它们不会自相残杀。

    它们一齐进退。

    唯独死去的虫族会化为它们的食物,在被吞吃后一齐变作是身体的养分。

    这也是一种独特的融合。

    所以在那过去许多年,尽管很多王族都不是很喜欢埃德加多,可它们之间从来都没有有过真正的冲突——只除了在红宝石号那一回。

    为了追寻虫母的气息,任何一切的代价都是值得。

    故,代号a和埃德加多这种针尖对麦芒的割裂,从一开始就是不同寻常。

    或许是源自于在它(它们)在出生前曾感觉到虫母的怜惜,也或者是它(它们)是倚靠着虫母的血液才侥幸存活下来,异变成了不同的个体——虽然一个独具力量,一个拥有脑子——但这些其他虫子从未有过的体验,也造就了两者的独一无二。

    而这种独特,便衍生出无数的变数。

    如果当真是如朱利安那本书上所记载的虫母,如果真的如同朱利安浑噩时有过的高高在上的冰冷状态没有任何情感的虫母只会吃掉这两只虫子。

    祂是慈爱的。祂是冷酷的。

    祂着眼于万千子孙。

    便不会有所谓独一无二。

    可在这万万千的可能性中,朱利安同样是变数。

    他是人类,他同样是虫母。

    他拥有着在虫族看来难以理解的柔/软情感,而虫子在无法理解这种情感为何物的同时,就已经贪恋妈妈的别有不同。

    所有的降临都有缘由,所有变数都独一无二。

    虫子们觉察出虫母的不同,却愈发无法割舍。

    它们开始变得贪婪。

    代号a想,它怎么舍得呢?

    虫母是慈爱的,慷慨的,用祂的身躯为虫族养育无数

    的子嗣,那亿万的子民都从祂的身躯而来,诞生于祂的欲/望之下,与祂一起生活在黑暗的国度,最终一起漫游至无边的宇宙尽头。

    这意味着分享,这意味着孕育。

    这意味着会有无数的子嗣从祂的身体爬出,又贪婪地覆盖在妈妈身上。

    可怎么能忍受呢?

    虫子也诞生了贪婪的欲/望,诞生了独占的渴求。

    尤其是在意识到埃德加多的痕迹已经层层覆盖住朱利安,甚至连生殖腔都留下了它的痕迹后,代号a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诡异情绪。

    埃德加多愚痴,混沌,只有纯粹的力量。

    它无法讨得朱利安的欢心,可它的力量却足以牢牢抓住妈妈。

    而代号a就算能得到朱利安的偏爱,可它到底无法变成人。

    它们就像是站在彼此的两端,一个可以触碰到朱利安的心,一个可以触碰到朱利安的身。它们守住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却也贪心地试图夺取另外的一部分。

    这怎能不引起这两只已经变异了的虫族的排斥?

    它们仿佛从被切割开的那一瞬间开始,就已经是彼此的死敌。

    代号a在埃德加多不情不愿地松开束缚后,总算可以试图靠近,甚至触碰朱利安。

    它看起来破败不堪,在埃德加多的力量对比之下,代号a压根无法与之相抗。纯粹的暴力可以碾压一切的智慧,但代号a总有底牌。

    它的底牌是朱利安。

    它的底线,同样是朱利安。

    埃德加多再是愚蠢浑噩,它仍然试图亲近妈妈。

    可是妈妈畏惧它,害怕它。

    它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代号a亲昵地趴在朱利安的脚背上,略带委屈地道:“妈妈,好痛,好痛哦。不知道去哪里了,一直找,一直找,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朱利安了。”代号a娇气地用翅膀蹭了蹭朱利安,仿佛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

    从前已经被这些虫子折腾得对“妈妈”这个称呼无感了的朱利安,在重新听到代号a这么称呼他的时候,却骤然有一种仿佛被刺痛、被灼烧的羞耻感爬遍他的全身,让他恨不得就此缩起来、或者捂住耳朵,再也不要听代号a那些胡言乱语。

    他干巴巴地道:“不要,不要这么叫了。”

    眼角有着淡淡的粉。

    朱利安一边这么,一边又顺着它的意思去抚弄它的脑袋。

    他在埃德加多的遮掩下几乎看不清楚方向,胳膊却试图去触碰代号a的脑袋,却一不心摸上代号a的发声器,就听到它“咕咕”了几声,就像是人在笑。

    那种轻微的、属于身体的共鸣,顺着指传递到了朱利安的心里。

    一时间,紧绷起来的情绪都变得松弛了下来,困意也紧接着笼罩了朱利安,后知后觉地想要把他拖进黑甜梦乡。朱利安一边还在坚持,一边却已经几乎要睡过去,嘴里还带着点含糊不清的呓语,喃喃地想点什么,但是那些话还没完,就已经吞没在话尾,谁也听不清楚。

    代号a迎上无数只闪烁不定、异常诡异的瞳孔,低低地嘶鸣了几声。

    朱利安仿佛若有所觉,半睡半醒间挣扎着道:“不能打架”他还隐约记得,这里是玛丽妈妈住的地方。

    不能

    他真的睡着了。

    两只虫子眼巴巴地看着他,也不敢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