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不驯之敌 > 正文 第23章 (三)遇
    痛楚来得比清醒的意识更早。

    宁灼一声不吭,轻轻地一蜷身体,又牵扯到了腰间的伤,脸色剧变,疼得几欲破口大骂。

    这一腔愤怒驱使着他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在“海娜”的医务室里,身旁是个女人。

    宁灼不大记得她的名字,依稀记得她是通过“调律师”主动联络了“海娜”,表达了加入意愿的。

    从业务水平上来,是个有用的人。

    他勉力低头,打量了一下现在的自己。

    上半身是光着的,半副肩膀上密密缠着雪白的纱布,作木乃伊状,怎么看怎么凄惨。

    宁灼疼得厉害,是以越发沉默,把一点点不适的声音都窒闭住,然后和着血咽下去。

    在他忍痛终有成时,闵旻也回过头来,发现他已经睁了眼。

    “醒了啊。”

    “孩呢?”

    两人异口同声。

    “什么孩?”闵旻思考片刻,“啊,你那个细路仔(孩子)?白?”

    宁灼根本没问过孩姓甚名谁,脑子又昏昏沉沉的,“白”这个名字听着又像一只宠物狗的名字,他没能转过弯来:“什么白?我问孩。”

    俩人鸡同鸭讲了一阵儿,闵旻终于搞明白了:“合着你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啊?”

    宁灼向来对自己的身体有病态的控制欲。

    他想试试看自己伤到了什么地步,撑着一边身体,摇摇晃晃地往起爬:“不知道。”

    “那你就敢救?”闵旻咂舌,“万一是有人故意给你下套呢?”

    这样的例子在银槌市确实是屡见不鲜。

    拿弱者做饵,骗人去救,然后围而杀之,曾经有两个“白盾”警察就这样死于毒贩的报复。

    相当卑鄙而好用的做法。

    闵旻并不知道宁灼曾经被绑架的事情。

    宁灼疼得厉害,索性把闵旻原本为他准备敷脸的冰毛巾咬进嘴里,专心致志地试图起身,含混道:“你当我是什么日行一善的好人吗?”

    他深知自己在地下世界里的风评,兼具阎罗王和卖屁股的这两种极端特色,但没有一样能和“心慈软”沾边。

    就算有人给他下套,也不会下这种类型的套。

    正在摆弄器械的闵旻听出宁灼的声音不对,扭过头来就看见他在乱动,怒道:“要死啊你,给我躺下去。”

    宁灼:“躺不住。”

    上一个专属医师已经因为宁灼太不听话,活活给气跑了。

    闵旻作为他的第三任专属医师,还不大了解他的德行:“流没了一大壶血了,你现在应该起不来,还能有躺不住的?”

    宁灼:“你就当我命硬吧。”

    闵旻:“你命再硬腰也是软的。”

    宁灼:“”

    宁灼难得被呛了一下,盯着闵旻生了两秒闷气,心里晓得她是对自己好,就不再继续犟嘴,闷声道:“我去看他。”

    “你看他?他好着呢。”闵旻牙尖嘴利,“他可比你惜命多了,该吃吃该喝喝的。把你和他同时放出去讨生活,白搞不好还能活得比你更久点。”

    宁灼:“什么意思?”

    一是为了解答宁灼的困惑,二是为了能让他老实躺一会儿,闵旻为他弄来了基地外的监控。

    通过监控,宁灼看到了自己在昏迷后发生的事情。

    经过一番确认,少年托着他的身体,一点点挪下了摩托车。

    可他却并没有听宁灼的话,去“海娜”敲门。

    ——他朝着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大步逃开。

    宁灼眉毛一拧。

    闵旻在旁解:“多聪明的孩儿啊。他根本没搞明白你到底是来救他的,还是另一个帮派来黑吃黑的。”

    宁灼不语。

    闵旻的话有那么几分道理。

    自从把孩强行从绑架犯里抢来后,自己对他的话不超过三个字,涉及的肢体交流也并不多么美好。

    抄住腰就走不,还有几次差点连车带他一起冲下悬崖。

    从孩的视角来看,自己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这不妨碍宁灼默默气了个半死,感觉自己舍命救了个王八蛋。

    他继续看监控。

    逃出十几步后,少年的步伐却放慢了下来,直到完全停下。

    他思考了十几秒,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又走了回来。

    他从宁灼腰间拔下了那只电磁枪,掂在里,做了个沉思和回忆的表情后,单拎到了“海娜”入口的火山岩前。

    和这天外来物一样的巨大岩石相比,少年的形影是那样弱。

    他一点都没有犹豫,闭上眼睛,对准火山岩扣下了扳。

    灼热的致盲弹击打在了火山岩边缘,扯出瀑布一样耀眼的雪白光弧。

    在漫天的警报声里,少年干脆利落地把枪扔出三米开外,双膝张开,双抱头,背对着火山岩跪了下来,确保让里面的人第一时间确定他没有敌意。

    他的眼睛微微抬着,盯着远处虽然昏迷、却始终不倒,把自己坐成了一座雕塑的宁灼。

    宁灼的心像是被谁轻轻捏了一下。

    他看出来了,白不是真正懵懂无知的孩子。

    他分明是知道危险的,他也猜到宁灼带他来的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

    他有跑的会,可他还是选择回来了。

    看完监控,宁灼没什么多余的表态:“人呢?”

    “傅老大带他洗了洗,顺带也搜了一遍。身上是干净的,没有身份证明,也没有追踪器之类的东西。他脖子后面被划了个口子——当然这点伤跟你一比不算什么。我简单包扎了一下,傅老大给他做了好吃的,现在人在禁闭室。”

    宁灼用目光询问她,为什么会在禁闭室。

    闵旻坦然地耸一耸肩:“以防万一嘛。”

    宁灼深叹了一声:“带我去。不,把他带来。”

    十分钟后,自称“白”的少年被带入房间。

    宁灼一眼看出,他身上穿着的是自己过去的衣服。

    八成是傅老大拿给他的。

    妈的,他怎么还留着。

    可惜这衣服对白来不大合身。

    他发育得不早,并没有十三岁的自己那样高挑,头发刚洗过,是一款不大好打理的半长发型,发尾微微卷着,绵羊一样,脖子上缠着一圈圈纱布,透着一层淡红的血色。

    宁灼身披病号服,冷淡地开口询问:“叫什么名字?”

    他轻轻地哼着自己的名字:“白。”

    宁灼没听清:“话大点声。”

    他乖顺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宁灼,口齿也清晰了起来:“白。”

    这是宁灼第一次看清他的全貌。

    他愣了一下,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被绑架。

    洗干净了的白长了一副能卖出大价钱的样子。

    今天他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但他的精神显然没有受到任何打击,眼睛里带着点天然的、顾盼飞扬的神采。

    这股精气神在死气沉沉的银槌市,是很罕见且珍贵的。

    宁灼:“全名。”

    白:“就叫白。”

    宁灼:“爸妈在哪儿?”

    白口齿清晰、态度明确:“死了。”

    他眼皮也没眨一下,尾音还往上跳着,显然是半分悲痛也不见。

    宁灼:“那你之前和谁生活?”

    白娓娓道来:“阿倍野区七街的聚居区,和大家一起捡垃圾。一开始是妈妈带我,后来妈妈走了,就是爸爸带。爸爸死的时候,我已经能自己一个人活着了。”

    “读过书?”

    “捡到过一个学习。广告很多,不过能用。”

    宁灼哦了一声,低头摆弄着自己没什么血色的指,在轻描淡写间提了一个刁钻至极的问题:“阿倍野区七街,那里的‘龙头’是谁?”

    每个地方都盘踞着一些势力。

    在下城区,常有一些瘪三混混组成群体,横行霸道,是一群最喜欢从苦命人嘴里夺食的秃鹫。

    所谓“龙头”,就是这些混混的头。

    这是他们的自称,但底层人更爱叫他们“蛇脑袋”。

    “没见过,听是个叫山口还是三口的人。他们从来不自己来,只叫‘蛇信子’来。不过垃圾场他们也不太来,因为我们给不了多少钱,‘蛇信子’也嫌脏。”

    “蛇信子”是下城区人对“蛇脑袋”的下马仔的惯用称呼。

    白不仅有问必答,而且逻辑清晰,答案明白,并不东拉西扯地些别的。

    这一篇问答和试探进行下来,宁灼也没找出什么纰漏。

    但白本身就是最大的疑点。

    让宁灼来看,他根本不像在垃圾场里长大的孩子。

    宁灼问:“绑架你的人,为什么要把你拉到农场去?”

    白:“我听他们,想把我卖出去。”

    宁灼冷了声音:“不对。”

    白:“嗯?”

    宁灼尖锐道:“那里是他们找好的落脚地。他们想要卖你,直接把你拉到黑市就行。”

    宁灼有被绑架的经验,不得不在这种事上多想一层。

    既然白无依无靠,更没有亲人可以拿钱赎他,不直接转卖了避免节外生枝,带回去干什么?

    白耸了耸肩:“那我就不知道为什么啦。”

    听他语气轻松,宁灼微微摇了摇头。

    除非是报复,或是打算灭口,绑架犯不会把自己的意图和计划告诉被绑票的人。

    白不知道,也无可厚非。

    宁灼观察了他的态度:“你一点儿都不怕?”

    “当时怕。现在不怕。”白坦坦荡荡,“当时我以为我会死。可现在是他们死了啊。”

    宁灼望着他:“你倒是聪明。”

    被夸的白流露出一点骄傲的神气:“对啊,我很狡猾的。我中途趁他们有人去上厕所,把看着我的人从后头拍晕了,还跑掉了一段时间呢。不过后来又被他们抓回去了。”

    这一句描述倒是和宁灼初遇到他的情境对上了。

    白见宁灼似乎没有别的可问了,就主动凑了上来:“哥,我有问题想问。”

    宁灼还沉浸在思考中,随口道:“嗯,你问。”

    白望着他,轻声道:“你痛吗?”

    宁灼皱着眉,很疑惑地反问了一声:“嗯?”

    “海娜”的人,包括傅老大,都知道宁灼是靠一口硬气顶着的。

    只要人没死,那就是没事。

    至于痛不痛的,这问题太矫情,连宁灼自己都不会去想。

    这样许久未见的坦诚关心叫宁灼颇不自在。

    而且古怪的是,身体上的痛偏就在他问出这句话后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宁灼忍得面颊发白:“不关你事。”

    “关我的事。”白言辞恳切,伸想去握他左腕,“你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能让我来照顾你吗?”

    宁灼翻,毫不留情地扼住了他的腕。

    “细皮嫩肉的。”他紧盯着白从稍长的袖子里露出的一段光洁干净的皮肤,目光冷得像是带了的钩子,“‘捡垃圾’长大的?”

    宁灼劲极大,握得太紧,白的腕因为吃痛而不住发抖。

    奇怪的是,他仍然不逃不躲,直视着宁灼:“我没我是捡垃圾长大的。我爸妈死后,是垃圾场的叔叔爷爷养着我。”

    “他们,我再大一点,满了十六岁,他们就要送我到吉原街去挣钱啦。现在他们分我一口吃的,到时候就轮到他们吃我了。”

    宁灼默然。

    这样的事情,在下城区的确是时常发生。

    因为稍有姿色,而被恩情或是亲情裹挟着走上那条道路的人比比皆是。

    白不沮丧,也不自伤,仰着头,眼睛里晃着澄澈又带点狡黠的光:“他们养我,我给他们挣钱,是应该的。可你救了我的命,你就比他们重要了。重要——”

    他很认真地竖起了一根指:“一百来倍。”

    宁灼:“”

    不等宁灼有反应,他又迫近了几寸,一脸好奇:“大哥哥,你的眼睛颜色好像和别人不一样。”

    宁灼感觉自己捡回了一只伶牙俐齿油嘴滑舌的狗,牙口整齐,成色上佳,瞧着挺好,但鉴于尾巴摇得太欢,忍不住让宁灼揣测他在垃圾场里是不是也能这么左右逢源,哄得人这么

    在心里“这么”了半天,宁灼也不好承认自己还被哄得挺开心的。

    他只好避开了他的问题,反问:“你想留下?”

    白干脆道:“跟着你,总比跟着他们好一点吧。”

    着,他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掏出一样东西。

    这是一朵用铁皮罐头剪成的立体花,是介于蔷薇和月季之间的一种花,上面有人造水果罐头的糖水清香。

    这大概是他吃饭时完成的一样临时作品。

    “我知道这里是地底下。大哥哥,你不常晒太阳吧?”

    细看之下,白生了一双天生的笑眼:“送你一朵花。等春天来了,我带你去看真的花,好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