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不驯之敌 > 正文 第44章 (四)狱
    单飞白竖起耳朵,老老实实地聆听。

    宁灼:“我带你见过唐。跟你过他的事情。你觉得哪里不对劲?”

    单飞白迅速把思绪拉回正轨,想了想,用勺子比划道:“有。老于就是仿生人,我知道现在仿生技术的重点是模拟思维,可以自主产生个性,可以有一套缜密的思维逻辑,还可以模拟分泌体液的全过程但是他们只能复刻、没有办法自创完整的生物信息,那太复杂了。如果泰坦公司能创造出这种技术,那会是划时代”

    他停住了。

    “是。”宁灼低着头吃饭,语气带着明显的厌恶和讥刺,“那会是‘划时代’的创举。”

    单飞白放下了筷子。

    他睁着半蓝半黑的眼睛,直望着眼前的饭菜。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只是那种可能,实在过于恶心了。

    宁灼面无表情道:“本部武和他爸爸一样,很有天分。不过他一直在做的研究,是探索人体和械融合的极限。”

    他咬着一根随餐配送的棒棒糖,双揣在口袋里,翘起椅子一角,身体向后仰去,看向天花板:“我调查过。唐的母亲是个穷学生,命不好,年纪轻轻就得了肿瘤。”

    “她那段时间,实在没有路能走。正好泰坦公司的一家新实验室号称要推出一项新技术,急需临床实验志愿者,酬劳丰厚——一个肿瘤康复项目的志愿者。”

    对一个走到绝路的年轻女孩来,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了。

    不管如何,只要项目成功,她就能活。

    最差的结果,也仅仅是死而已。

    怀着这一点的生的希望,她领到了一个号码牌。

    她那时候想必是很困惑的。

    按理,给参与临床实验的志愿者进行编号,方便统一管理,是相当合理的事情。

    但那枚闪亮的黄铜标牌上,刻着一个绮丽的代号:“娇娇”。

    为什么要这么一个怪异的代称?

    彼时的唐姑娘,还是低估了所谓“最差的结果”。

    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来源于未知。

    但如果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有意识的、未知的、无穷无尽的地狱呢?

    宁灼的语气平铺直叙,似乎这样就能减轻描述给人带来的反胃感:“本部武把唐的母亲,从四肢开始,一点点用械替换她的颅骨、眼睛、胸、皮肤。在她的生殖系统没被替换前,她生下了唐。”

    单飞白低头看向自己的臂,上面布满了细细的鸡皮疙瘩。

    他问:“那唐的父亲是”

    “嗯。”宁灼神态平静,“他父亲是本部武。”

    “唐挺会长,只像他妈妈。”

    宁灼想一想,又补充道:“我猜的。我也没见过她本人。”

    宁灼这话时,声音放得很轻,温柔得让人心脏怦怦乱跳。

    唐姑娘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实验,仅仅是身为研发世家一员的本部武的一次心血来潮而已。

    他当时只有、岁,有着强烈的好奇心、过剩的破坏欲和并不成熟的技术力。

    本部武的不成熟,体现在他根本没有仔细挑选实验体。

    他最先看的就是这些实验者们提交的照片。

    里面的女孩,统一是青春洋溢的、清秀可人的、骨肉匀停的。

    只要一针肌肉松弛剂下去,这些美好的肉体就不会动了,只能乖乖听他摆布。

    他的父亲本部亮对他这个兼具了才华和想象力的儿子很是支持,特地拨出一间实验楼给他,并提供了无条件的保驾护航。

    泰坦公司身为大公司,合同里面的坑是这些年轻的女孩子根本不能识破和规避的。

    总而言之,她们死了、失踪了、消失了,公司都能掏出完备的续和女孩们的签名,用来证明,他们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用本部亮的话来,这就是科技进步应该付出的代价。

    许多女孩在实验中因为无法挽救的器官衰竭而导致的连锁反应死去。

    不知道幸还是不幸,唐姑娘是她们中活得最久的,甚至还创造出了一个生命的奇迹——她生出了一个孩子。

    顺带一提,她的肿瘤的确治好了——原有的胃部被挖空,换上了人造的胃袋。

    然而,不知道是在人体改装到哪一步的时候,她就已经完全精神错乱了。

    她只记得自己是“娇娇”,真的以为自己是仿生的假人,听从一切指令,叫她做什么,她都会照做。

    本部武非常“疼爱”她,因为她为他创造出了一个新生命,而且这么久都不死,证明了他不定真的能开发出完美的孕产型器人!

    就是不能量产,实在遗憾。

    出生的头一年,唐凯唱是在一个没有母亲安抚的无菌舱里慢慢长大的。

    哺乳、更换尿布、翻身,全部由器完成。

    因为在他之前出生的“仿生人”孩,因为怀孕时母体并非处于最自然的环境,且污染严重,多数是死胎、畸形儿,存活时间最长没有超过一百八十天的。

    唐凯唱绝对是个特例。

    然而,本部武喜欢一切美丽的事物,并不喜欢孩。

    确定他是个成功的实验体后,他有限的父爱也就到此为止了。

    对实验体抱有多余的感情,是他们这行的大忌。

    在这一点上,本部武执行得相当到位。

    等到唐凯唱在保姆器人的帮助下,可以摇摇晃晃地跑起来后,本部武恶趣味地把这个孩子带到了他的实验室里。

    随着门扉的开启,里面七八个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女性,在灌满了半透明营养液的水舱里,整齐划一地扭过了金属头颅,静静地望着一大一两个人。

    面对着这样叫人毛骨悚然的场景,本部武笑嘻嘻地在他后背上一拍:“去找你的妈妈呀。”

    唐凯唱愣了一会儿,不哭不闹,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入房中,不慎一跤绊倒,扑的一下倒在一个圆柱形的水舱前。

    里面的女人还会转动眼珠,垂下眼睛,望着这个和她原来的眉眼依稀相似的孩子,面上浮现出了一丝奇异的光色。

    唐凯唱也抬起头来,呆呆地看定了那个女人,好像是认识,又像是摔得懵了。

    ——这只水舱外壁上挂着的铭牌上,刻着“娇娇”两个字。

    自此后,唐凯唱长期留在了这个存放着水舱的地方,定期有吃的喝的被器人送进来,供给他生活所需的一切物品。

    唐凯唱并没见过本部武几面。

    因为本部武已经对这个实验项目丧失了兴趣。

    损耗率太高,转化率太低,自己玩玩还行,没什么推广的价值。

    把这些**留在这里,无非是一样勋章,来纪念他年轻时候不切实际的奇思妙想。

    唐凯唱不知道自己也被划归为了“实验废料”。

    他的童年玩伴,是本部武留下的一台不大好用的电脑、车载斗量的实验材料和数据字纸,还有那些同样被囚禁在这里的女人。

    她们会话,于是唐凯唱也跟着他们学会了话。

    他的学习能力很强,体现在他一学会话,就马上通过意外开启的电脑的语音录入功能,一点点摸索着学习了文字。

    唐凯唱天然对那个叫做“娇娇”的实验体很有好感。

    他学会写的第一个字就是“娇”。

    他歪歪斜斜地把她的名字临摹下来,高高举过头顶,给她看。

    她会对他械地笑,对他:“凯唱,凯唱。”

    这是几个械女人给唐凯唱起的名字。

    唐凯唱对研究械有兴趣,且天赋奇高。

    这大概是本部家独有的基因优势。

    天天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唐凯唱几乎要以为自己也是械的一份子了。

    每天看看书,和阿姨们话,他感觉很幸福。

    可她们接受了那样残酷的改造,又没有后续的长期的术支持,就算能活,也活不久。

    一年又一年过去,她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了营养液里。

    在识别到里面囚禁的女孩失去了生命体征后,水舱被一个个器人运送出去,像是运送一口口棺材。

    唐凯唱脑子里没有“死”的概念,是阿姨们让他明白了这个。

    每走掉一个阿姨,他都难过得像是死了一次一样。

    十年过去。

    整个实验室里,只剩下了“娇娇”一个人。

    每天晚上入睡,唐凯唱都依偎着“娇娇”的水舱入睡,生怕在自己一眼没看到的地方,他最后的依傍也要失去了。

    只是“娇娇”的身体也越来越衰弱,每天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无法对唐凯唱做出回应。

    唐凯唱他年纪渐大,慢慢也有了自己的思考。

    他有种预感,自己不会长久地留在这里了。

    那一天是如此突如其来。

    唐凯唱被女性的尖叫和哭泣声惊醒。

    他猛然睁开眼睛,无措地看向上方,发现营养液里的女人正在剧烈痉挛、挣扎,似乎是在梦里梦到了前世的光景。

    而那光景,让她发出了最后的悲号:

    “我是人,我叫唐璧。救救我,杀了我。”

    但因为声带也被替换,她发出的电子音语调平平,显得那样怪异。

    随后,她静了下来,再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在这一刻,唐凯唱也知道,自己在世界上没有亲人了。

    他张开双,拼命抚摸着那坚不可摧的玻璃,却始终无法触摸到内里垂着头、宛如在母胎羊水里安静漂浮着的女人。

    他只能把脸贴在壁面上,环抱住水舱,竭尽全力地试图感知从营养液里传递过来哪怕一丝的温暖。

    一滴滚烫的眼泪,顺着他的面颊滚了下来。

    一分钟后,他擦干眼泪,打包了本部武的电脑和一些他还没研究透的材料,拆开水舱下的舱门,熟练拆卸掉了外层已经没用了的供氧,合身蜷缩了进去,从内合上了舱门。

    只要他的个子再大一点,他就要藏不下了。

    器人将他运出了泰坦公司。

    在水舱被扔入处理器销毁前,他悄悄溜了出来,用瘦弱的身躯挤入了狭窄的通风口,爬向了一个黑暗且未知的新世界。

    他逃跑得满心迷茫,却一往无前。

    隐约中,他知道,这是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雇到唐,其实很便宜。”宁灼。

    “那时候,泰坦公司的旧址离长安区很近。他刚跑出来,在街上吃东西,没有钱,也不知道要付钱,被人打了一顿。”

    “我请他吃了一碗面,他就愿意跟我走了。”

    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单飞白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唐其实不在乎复不复仇吧。”

    “是。他没有委托我帮他,他甚至不记得本部武是谁。”

    宁灼:“他接受的教育不完整,他到现在为止还不习惯和人相处,恨人也不会,爱人也不会。”

    单飞白:“那”

    宁灼:“他没有接受过完整的教育,我有。我知道,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本部武欠债太多,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