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东家[民国] > 正文 第17章 你快走
    爷们儿

    宋眺谷特别潇洒地一把拎起来那个掌柜的堵在门口儿,“对不住各位,今天受惊了,原本是自家清理门户的,影响大家清点了。今儿晚上依兰斋,挂我的名儿,请大家吃羊肉锅子,都去,都去!”

    要不是他死拽着那人,死堵着那门,大家伙真以为东家吃庆功饭犒劳掌柜的呢。

    大太太早就气的晕厥,她浑身上下心口最疼,“逆子,逆子!”

    宋旸谷上前关切,不疼不痒地劝,“太太别气,大哥不过是听外面风言风语,他最心善偏听旁人的,您何必跟一个孩子计较呢?”

    他能屈能伸的厉害,宋眺谷不跪,他能,这会儿他大哥跪下来了,有损威风颜面,他自己倒是咔擦一下双膝就下去了,“太太息怒!”

    宋映谷也挤到前面来,他弯着腰出谋划策,“太太息怒才是,大哥就是这样的脾气,原先在家里的时候,父亲也老教他平心养气。外面坏人多了去了,那些烂心眼子的就知道撺掇人使坏。您是有身份的人,不必跟他生气,只管给他请老师来,让老师好好教一下!”

    学不好,怪谁?

    怪学校不行,没选好。

    怪老师不行,教不对路子。

    为着他闹事儿顽劣,附近的学校换了可能三四个了,不差这一个了。

    大太太原本是气,“我不是气苦,我是命苦!”

    命苦自己还没怀孕,怀孕了等孩子长大也干不过这三个黄鼠狼。

    哀哀哭着就走了,等着大老爷来家里主持公道。

    宋眺谷能打能收,自己等人散干净了,才慢悠悠地去大太太院子里跪着,不过一顿打就是了。

    屋子里面大师傅跟太太汇账,“十四家店铺共盈利十万两白银,其中十家因为各项税款捐赠,还有各方孝敬打点,合计盈利两万两,日日顺四家店铺,总盈利八万两。”

    大师傅戴着老花镜细琢磨,这些铺子都不大,宋家本就是鲁西经营,京畿地远,铺子多是像果子局这样的铺面。一年盈利两千两,已经很不错了,掌柜的称得上是精明强干。

    可是有日日顺这样披着羊头卖狗肉的买卖一比对,就显得不够看了,人家一家分店就盈利两万两啊,打理也简单,有烟就成。

    “全部盘点明白,入我私库里去,我自然有话跟老爷。”大太太面色温和,什么也比不上银子重要,你闹一场,我才有本事收钱呢,不然哪儿来的会呢。

    你们只管闹你们的,她自有独木桥要过,什么宋家的产业,在京城里面不过几家铺子,二老爷在天津、汉口、上海的产业,不知道有多少!

    这几万两银子算什么?

    从来老夫少妻,都是蜜里调油的,她自然有人撑腰,宋眺谷跟她比,怕是干不过女人心呢!

    扶桑在耳房等着,太太房里伺候的人都客气,取了瓷罐儿给她抓果子吃,又拿一碟杂拌儿出来,是果子局里面敬上来的年货,“昨天刚到的,里面还有吊死干儿杏呢,你尝尝看。”

    姐姐们都温柔又和气,扶桑在围房里面,话的都是差不多的半大子,要么就是老师傅,被人这样的热情招待,有些拘束紧张,心里还是欢喜的,“谢谢姐姐们!”

    “快坐下吃,太太要好一会儿呢,从前没见过你。”看她不好意思拿,便捧着到她心里去,“来,张开,吃不完的给你带走。”

    金丝枣儿伴着青梅果脯,里面还杂着一颗蜜饯红樱桃呢,她拿着一个慢慢地吃着,看桌子上一盒珠子拿来鞋子,“我一直跟着师傅在后面围房里打算盘呢,没来过院儿里。”

    学徒规矩极严,任打任骂,不过有一点好处,包吃住且没有学费,她觉得摊上了个好师傅,师傅都是按着规矩管教,一丝一毫不错,规矩学透了,记在心里,便游刃有余了。

    “这鞋子真好看。”她看着牛毫一样的细线把珠子攒成花儿,真是个细致活儿呢,

    这一句话引得大家发笑,没想到她一个男孩儿能这么仔细,真是乖巧可人疼,便拿着彩线问她,“哪个颜色好呢,缀在鞋头上当苏子。”

    “我不懂!”扶桑笑了笑,站在一边不再话,只看着。

    马蹄底儿虽然是木头的,但是上面钉着彩色的料石花纹,寓意扶桑没看明白,大概就是福禄之类,样式精美华贵。

    鞋面是湖色缎,边上一圈金线水曲纹镶边,四周又缀了彩珠子,鞋头刚缀了一串紫色的流苏,大约高一扎,长高差不离,显得脚秀气。

    可真漂亮,扶桑想着,又看看自己的脚,她今儿穿着八字开口鞋,府里统一制鞋,轻便也耐穿。

    府里的艺跟家里姑奶奶的艺差不多,做鞋子总是往大里面做,大概是不知道多大的脚,只以为长的很快。姑奶奶那双鞋,离家时候穿着大,现在都穿不下了。

    她暖过来了,这会儿越吃甜的越饿,盘账不松气儿,从来是一口气盘完的,这会儿胃里面冒酸水,勾起食欲来了。

    怀里有早上的糕点,不好意思在里面吃,又怕大师傅出来找她不见,便在院子外面吃,她脸对着墙,虽然凉透硬了,但是依旧吃的香甜,不挑食。

    等大师傅出来喊她走,宋眺谷还在那里跪着呢,肩膀上都落一层雪,旁边宋旸谷撑着伞刚来,也不话,只把伞遮他头上。

    大师傅劝着,“大少爷,您膝盖别坏了,太太也不能真生您的气,都是一家人。我教人先给您拿个垫子去,扶桑——”

    扶桑脆声应着,她这会吃饱了精神气又蓄满了,却不知道到哪里拿去,出了院子就要回围房去,给宋旸谷追出来喊住,“去我院子里拿。”

    她顿足,不知道他是哪个院子,只能看着他等他下一句。

    宋旸谷气急败坏,心想真是个傻的不成?你不问,我就不,我雄赳赳气昂昂的往前走,我看你开口话不话!

    看他健步如飞,扶桑紧跟其后,她觉得宋旸谷这人挺麻烦,对着他能不多就不要多,她在这人的眼里就是条鱼,等着被挑刺儿呢。

    鱼承恩顶没有眼力劲儿,这刚下雪这么快走,喝了一肚子的西北风,“爷,您慢点儿,路滑有风呢,呛着了肚子疼!”

    扶桑也没想到他这么会拆台,眼看着宋旸谷走地更快了,起飞一样的,西北风应景地一阵,对着他呼啦啦吹起,他的辫子在后面都飘起,扶桑噗嗤一下没忍住笑了,“哈哈——”

    后面戛然而止,宋旸谷扭过头来瞪她,恶狠狠地,“吃糕怎么没粘住你的嘴!”

    他都瞧见了,这人傻不愣登的,光知道躲着院子里的人,不知道躲着院子外面的人,吃的腮帮子都鼓鼓的,对着墙以为别人看不见呢。

    扶桑自从看他被风吹得跟个耗子一样,便不大怕他,这会儿也没有人瞧着,她就随意了一些,好声好气解释,“那糕凉了,不粘嘴。”

    宋旸谷看她神情,浑身都开始刺挠,瞧瞧,大太太那边的人,什么卧龙雏凤,油嘴滑舌巧言令色一个模子出来的。

    又斜着眼睛横刀鱼承恩,鱼承恩才觉出味儿来,他抓紧找补,仗势欺人的语调随意拿捏,“子,我可跟你了,这糕粘嘴不粘嘴,不是凉了热了的事儿,得看这糕面儿自己粘糊不粘糊。再了,都是我们宋家的糕!”

    扶桑哈哈答应着,你俩什么就是什么,还是端着笑,“您的在理,我听您的。”

    一句话的事儿,她张口就来,一点不费劲儿,这些年没别的,就嘴甜。

    宋旸谷立在那里,差点没给气个倒仰,这人面团儿吗,油盐不进的!

    他错了!这子不是憨货。

    这人真真儿是大师傅的徒弟,拐的很!

    他甩开袍子就走了,你自己问路去吧,有种别跟着我。

    走一段儿拐弯,斜着眼睛还真看到扶桑逮着人问路,他更气了,跟她主子一样犯冲是不是?

    扶桑才不上去挨蹭,句划清界限的话,她不归宋旸谷管,府里面的事儿,都是按着规矩办的,上面还有她师傅抗事儿呢,她如今一半吃的是大师傅的粮。

    她打听几句自己到了,就站在门口等,院子里的人递给她,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不知道能不能使唤动她,“三少爷了,劳烦您回去给大少爷撑撑伞,淋雪了怕病了。”

    递给她一把伞,扶桑痛快答应了,多大点儿事,她不计较,对着明间直接回话,“三少爷,我去了,您放心吧!保管不教大少爷湿一丝儿头发!”

    她一路抱着垫子再回去,触生热,狐狸毛的,铺在地上雪水湿不透,利索给宋眺谷铺上,“来,大少爷,您劳驾挪一步,到垫子上来。”

    瞧瞧,她这委曲求全的劲儿怎么样,人在屋檐下,她头低的快得很。她早琢磨出味儿来了,三少爷这人找捏扭呢,看她不顺眼,为着大少爷,为着家事儿,更为着她是大太太的人。

    有气儿撒出来,别闷着憋坏主意才好。

    大少爷是个无时无刻不让脑子歇会的人,看她站旁边个子稍微比他跪着高点儿,他看得累,一个半大孩子给自己遮风挡雨的,“你就是荣师傅的徒弟,叫扶桑是吧,好名儿!你算盘打的不错,我瞧见了。”

    扶桑心里有点美,她也觉得今天打的好,跟着唱账的没有拨错一个数儿,没丢了师傅的脸,但她憋住了要谦虚,“大爷您过赞了,我今天看见您那一个三蹦子进来,好家伙,那么高的墙头呢,这身就是李寻欢在世!”

    到李寻欢,她还竖起来大拇指。

    周围雪扑簌簌地往下落,宋眺谷终于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她,这孩子,缺根筋还是缺心眼儿,“在围房里面,没少看人书吧!”

    围房一群子,看人书连环画儿,一个铜板儿的事儿,老在后门那里围着货郎租借,人人都当自己是李寻欢,风流倜傥又会飞!

    他倒是真想唠点实在的,没别的,眼前这人总是傻乐呵的教人看不惯,他就戳人痛脚,“你知道你盘的什么账吗?”

    扶桑看着大太太的屋顶上冒烟气儿,心想屋子里面得多暖啊,她冻的都没知觉了,依旧老实巴交,“本来不知道,今儿听您的意思,知道了一点儿。最后面那四匣子账册,才开了一本儿您就进来了。”

    那本唱账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一笔一笔地,她都打在算盘上去了,账本平时不是她们该看的东西,师傅们才能看,她们看的也是以前的账本,或者别人家的账本。

    这是头一次打自己家里的,日日顺这四家买卖,她心里想想也生恨,她愿意跟大少爷心里话,她是佩服宋眺谷的,不愿意他对上大老爷,少不了吃苦头,“您别怨我,也别怨我师傅,要我,大太太您也别怨了,无边无际的,找不出对错儿来,都犯不着。”

    宋眺谷斜眼看她,他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没看出来啊,这子的话有些深沉,“你继续,我听听,看看你为这些国之蛀虫怎么开解的。”

    扶桑觉得自己心肺都冷透了,搓了搓,把伞往下压压给他挡挡风,“不懂!只是我觉得,烂透了,恨不过来,有些累。不如就做自己的事儿,您是有学问有想法的人,何必跟乱七八糟的东西犯别扭呢,不值当的。一些要烂的东西只有烂到底儿才消停,不烂的你怎么摔打都不会烂。”

    要抽大烟的那些人,抽的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抽到死去,不要去劝也不要救了,不值当的,不如去做其它高兴的事情,办学校,办工厂,办些对社会有用,对大家伙儿都有益的东西。

    宋眺谷听得眉毛都枯起来了,惊诧于她近乎透视地冷漠残酷,儒学教人爱世人,仁爱慈悲生恻隐,扶桑吐出来的现实残骸被他触摸到,不等深想就被吓到。

    2上进

    仔细看她样子,睫毛上一闪霜花,脸青白而稚嫩,“咱们老祖宗讲家国天下,爱家爱国,你还千万别灰心,怎么救不过来了,我救不过来还有别人,这一代人不成还有下一代呢。”

    扶桑听着心里忽的一热,她不爱丧气话,这天眼看着就黑透了,“您的是,我很多东西不大懂没见识,别笑话我。大少爷,您是我见过的,最像青年的人了。”

    有想法有勇气,有无限耐心折腾,从不气馁而永远热血!

    就特别像个爷们儿,一举一动不弱气,中气满满的!就是在这里跪着,虽然落魄,也有一股子不屈的劲儿。

    宋眺谷可怜她冻的难受,撵着她回去。她利索地回围房,跟伞留下来的还有一点儿关心,“您拿着,别跟大老爷硬怼,您多少软乎一点儿。”

    大师兄在院儿门口翘首等着她呢,先递给她一个汤婆子,“才回来呢,师傅还等着你呢,给你留饭了,先屋子里去喝口热乎的。”

    扶桑乐呵地两只插在袖筒里面,“没什么,给大少爷撑了一会儿伞,晚了一点儿。”

    她走在明间窗户跟前垂,对着大师傅恭敬回话儿,辫稍儿散开一点蜷曲在后背,“师傅,我回来了,您别出来了,安心睡下吧。”

    大师傅咳嗽几声,他年纪大了精神头短,“你师兄给你留饭了,吃了便歇着吧,晚上不要练字儿了。”

    梢间里面有炉子,师兄给她饭菜都温着呢,“好师弟,大家伙都传开了,你本事着呢,要不是后面大少爷闹一通,你更显脸儿。”

    荣不碰算盘,从打开始跟着大师傅,就是他的随侍,立在荣师傅左右的。大师傅一身本事,不愿意找个没根儿的,传承不下去。

    扶桑是接大师傅衣钵袈裟的人,荣也不难心,跟扶桑关系反而最好。

    扶桑从怀里掏出来一块白帕子,托在心里宝贝一样的,“瞧瞧——”

    “哟,这可是细杂拌儿,果子局一罐就要一两银子呢。”荣看着顶上那一颗樱桃蜜饯,红彤彤地裹着蜜,就跟这寻常日子扎进蜜罐里一般,诱人而甜蜜。

    扶桑笑眯眯地,托着帕子都递给他,“太太院子里姐姐们给的,你吃!”

    俩人好的跟一个人一样的,一起长大,一起挨骂的,她没舍得全吃了,就吃一块儿尝尝味道的,这样的精细零嘴儿,对他们来难得!

    红泥炉子烧的铜壶盖儿微微颤动,能听到火膛里面舌焰升腾,咕咚咕咚地踏实。一股接一股的热气熏着皮肤游暖。

    饭菜都是有定数,夜里是杂粮馒头,芥菜条子咸菜配着苞谷粥。扶桑吃下去,犹觉得不满足,半大的孩子猪腿都能吃得。

    墙外有货声路过,“萝卜来——赛梨,辣来换!”

    荣便搬来凳子趴在后窗户上,窗户纸有个角没钉紧,低声叫住货郎,“水萝卜来,切半个来吃,辣的不要!”

    卖萝卜的都是晚上的行当!

    京畿寒重,夜里烧炕多燥,炭火气儿教嗓子不舒服,吃萝卜好滋润去火。货郎背着个筐儿,扶桑凝神细听,能听见切萝卜清脆的声音,光听着就觉得甘甜。

    递上去一个铜板儿给荣,今儿她请客!

    买半个,他们俩就够零嘴儿了,扶桑里是有几个闲钱的,走的时候家里给了二十两,虽然如今省吃俭用也用差不多了。

    货声在北风里面嘶哑,夜深狗吠,更声从远方传来。

    两个人头对着头围着炉子窃窃私语,间或有萝卜水脆的咬声,“太太早上我要是干得好,要赏我家里呢,还要送我去学洋文,大少爷我临走的时候也了,家里要开洋文班儿,让我去。荣,咱们一起去!”

    荣不去,他吃的正痛快,“洋文什么好的,咱们前朝的时候,不学洋文一样买卖,丝绸茶叶什么的,都比毛子强,他们都是什么玩意儿。”

    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模仿两句,叽里咕噜,大概是某种不知名的鸟叫,“你听听,还没太太院子里那画眉会叫呢。”

    扶桑仰面看他,神采流转,“你的对极了,不过我先去探探路,给大家伙儿弄清楚了,看看到底能不能赚洋人的钱。”

    荣很认同,心里有些羡慕她长得好,尤其是一双眼睛开合有神,“对,你聪明,先去探探他们什么路子。”

    俩人嘻嘻哈哈,谁也没想到,靠着洋文做买卖这事儿扶桑做到了。这样一个的洋文班,后来让她受益无穷,扶桑一辈子撅尽财富,吃萝卜再不用买半个。

    是夜雪深,寂寥无人言,内院儿灯火不灭,灯掌百盏壁立。宋遵理子时方回,在军大臣孙大人处商洽要事。

    回府后不如后院,直入前书房,写下一串名单,“立召人来商议要事!”

    管家料他公务繁忙,眼前顾不上些许家务事儿,便简而言之,“大少爷跟太太闹了不痛快,盘账的时候做了混账事儿要太太没脸,如今还跪在院门口请罪呢,外面天寒,膝盖都僵了也不肯起来。”

    他是宋家的大总管,于情于理,是向着老家人的,果真听宋遵理不悦,“快喊他去睡了,不许做样儿给我看,明天要过年了,都踏踏实实的。你把我的话给大少爷听,要他也给我留点儿颜面吧,再怎么样也是他的婶母。再这样目无尊长,我等着年后一起,必定清算!”

    完便只闭目养神,一会儿厨房送席面来,厨房管事儿的屋子外面回话,“太太预备着厨房留人,是天寒特地嘱咐烧了羊肉锅子,要老爷几个边吃边议事,别亏空了身体。”

    一桌上好的席面,几个铜炉锅子下面炭火烧开滚汤,松鹤延年的八仙桌上不仅有鲜切羊肉,还有一碟子红白双肠,这是羊肠子里面灌装羊血,这份儿里面还加了羊脑,格外润口滑嫩。

    几个人围炉落座,清冷寒气一扫而空。宋大老爷便含笑,侄儿们有侄儿们的闹腾,年轻气盛,殊不知家务事儿还是和稀泥的多,太太总归是有太太的好处的。

    娶妻生子在一起过日子便知道了!

    “咱们边吃边,不瞒诸位,我刚从孙大人处回来,漏夜请诸位来,还望担待。”他是个稍微有些臃肿的中年男人,富态而有气势,个子不高,五官却分明可喜。

    话是那样的和气,把肚子里面的话娓娓道来,“庚子年的事情历历在目,拳民们现在想来何其无辜,最后被屠杀殆尽,逼得帝后西幸避难,坏事儿咱们是全然经历了。

    可是洋人也不能一点好东西都没有带来,民众见识了洋人的做派,多少民智开化也努力跟西方接轨。朝廷上下也是励精图治,不断变革。

    开办大学,赔款的利息广派留学生旅美旅日。实业家们办厂房学技术,听闻上海、汉口、广州等口岸的商会还跟洋人较劲儿,纺织厂器运转日夜不停,双钻头的印花比英国人都要做的好,市场极为广阔。”

    在座诸人闻言亦是欢欣鼓舞,咱们的东西能比得过英国人,庚子年被打碎的气魄,又给大家伙儿一一脚地拼起来了。

    朝廷对英国人早前的东印度公司简直是恨之入骨,宋遵理历数英国人罪行,称得上是罄竹难书,“他们每年走私的鸦片,高达上千吨,从孟加拉运往加尔各答,然后运到咱们这儿。

    朝廷先是禁烟,后面他们就低价倾销,就连拉车的有几个闲钱都要抽几口,光宁二年,贵阳布政使密折,黔地广植罂粟,公然充当金银货币流通,贫寒之家亦当做待客贵品。

    屡禁不止,朝廷只得开放进口,加收关税,每年贸易逆差输出给英国的白银,就有四五千万两。

    英国是先进化的城市,他们吸干了印度,现如今又想趴在我们这里吸血,插金融枢纽!开设洋行吸纳白银,咱们的钱在人家的里运作,像是里茹银行这样的洋行,一年的汇兑业务数以亿计。”

    与其让洋人占尽天下财利,不如自己开设银行。朝廷便委派军大臣孙大人,成立户部银行!

    山西票号汇通天下,分号能开到日本中亚国家,晋商若能协作,往后天下之财,又何必交到洋人的里呢!

    宋遵理万分认同朝廷的主张,“汇兑票号本就是是晋商的创世之举,户部曾上密折流调,山西富有天下皆知,仅太古一县深宅大院数以百计,家资上百万者数十人!朝廷若跟晋商联创办银行,开流为先发行纸币,必定大有可为!”

    在座几人无一不认可这一举措,宋遵理是孙大人的心腹之人,跟孙大人自然一个思想理念,他也觉得洋人的一些东西很好,可以学。

    “我已经在家中筹办英文班,年后开班习各国语言文字,为沟通交流之用,以后——洋人的钱咱们也赚得!”宋遵循踌躇满志,公务缠身他不能前往山西,便委派幕僚前往谋商。

    刘先生是山西人,口才了得自然率先领命,只是为难,“晋商商业运作极为敏,汇兑业务一向密不外传,要谈此事,最好有明白理的人同往才好,不知东翁可有推荐?”

    他是个文人,不懂商业!

    宋遵理早就想好了,“如若不嫌弃,不知府中荣大师傅如何?”

    3归家过年

    刘先生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宋府账房的大师傅,只是不好直接开口,这会儿自然喜不自胜,“定不负所托!”

    宜早不宜迟,明日便要人动身,宋遵理亲自派人请大师傅商议,大师傅老当益壮,“老爷吩咐,自然万死不辞。只是临走前有两件事情交代。”

    宋遵理无一不应,格外地痛快,“请讲!”

    “头一个,不瞒着您,我出身祁县商户,祖上曾远至恰可图跟沙俄交易,好跟您清楚,商人逐利为先,利多而难分,银行开设必定要举商界全力,要联合起来不易。”

    宋遵理点头,朝廷给的条件优厚,上位西幸时候途径山西,受晋商礼遇,也想回报一二,“您只管前去,结果如何,与您无关!”

    大师傅要的就是这句话,拱请求,“还有件事儿,我院子里那些徒弟,今天便过年了,我不在也没主事儿的带着他们过年。他们入府也快三年了,不如放他们回家过年去,初一早上再来,也让他们喜庆喜庆!”

    拳拳爱徒之心,宋遵理满口答应,“只管放心去,有家的回家里去,留在府里的到内院儿一同摆席,分派节银!”

    等回院儿的时候,包袱都打点好了,荣收拾衣帽鞋履,跟扶桑挤着在一起,徒弟们都孝顺,捧着三个核桃俩枣儿的东西递过去。

    大师傅一应笑呵呵地收下,他很多时候像是个慈祥的老人,“荣,你看顾好这些的,拿我放在柜子里的银子雇车,给送回家里去。”

    荣可担事儿了,“师傅您多久回?路上心,我给您常吃的药装进去了,山西地寒,赶路辛苦您多留神!”

    扶桑万没想到今年还能家里过年去,她拉着荣一起家里过年,荣不肯,“还有人无家可归的,我不能给他们撂下来了,府里面今年厚待,晚上我要带他们内院儿吃席面去,太太还要派赏银呢。你家里去吧,明儿索性就回来了!”

    有些不舍,荣还是义气,没喊她留下来一起,不然搭伴儿多好,又拿出来自己攒的银子,“你路上也买点像样的东西家去,没得到时候归家让街坊四邻笑话,你明儿可一早来哈,我等着你。”

    扶桑里的几个大子儿,吃萝卜可以,要买点像样儿的,属实不大够用,厚着脸皮接了,“等年后我上工了,攒着再还给你,还是我荣哥哥好,我出去看着什么好的,也给你带回来新鲜新鲜。”

    荣嘟囔着她尽好话儿,叫了拉车的来,“路上慢点儿,别滑倒了,一地的冰溜子。”

    扶桑坐在黄包车里,三面都是围挡,雪后初霁,路面齐整明亮。两边商铺都已经齐整下板儿了,跑车的一般少有搭话儿的,怕灌风跑起来肚子疼。

    她的钱是花不出去了,从西城到南城,得跑一段儿,路过翁家的时候,她下来在府门外请安,“我家里是舒穆勒家的,我爸爸是翁佐领下的披甲兵,托太太的福气,在三姑奶奶处宋宅当差,今日外放归家,特意来谢太太。

    新年事多,不敢劳烦太太,只在门外磕个头,祝太太万福金安,宜入新年!”

    完便叩首大礼,宋旸谷拾级而下,原本压下去的怒气看见扶桑的时候,一下就起来了,心想可真是会攀高枝儿,这正儿八经的主子在这里不知道拜拜,反而在翁家门前祈福!全都是欺他年幼不能掌事儿。

    “你可真是死人拍马屁——讨好鬼!”马屁精一个,他下巴抬着戳在毛领子里面,完才发现犯了忌讳,大过年的没有这样寻人晦气的,过于不尊重,旁边鱼承恩呸呸地吐着。

    扶桑爬起来就认出来了,倒给他受了三个大礼,她碍着什么事儿了受这么一句,脑子不过就出来一句,“那您也是大年初一见到人——”都讲恭维话!

    我在这里拍马屁,好歹我一家老靠着人家,心里也是真的感激人家找了个好差事,您呢?

    她眼睛斜不愣瞪的看宋旸谷,不还是跟我一样来了!甭管是不是情愿来的,都是来了!跟她半斤八两,只不过少了一点真心罢了。府里受你气,府外我现在可不归你管,我家里过年去,乐呵呵地,“三少爷您慢走,我先走一步,家里远,您当心路上!”

    好话一堆,反正不要钱,她坐在车上想着招招再恭维一下,免得他心眼以后穿鞋子,她还想去学洋文呢。

    就看见宋旸谷低着头,倒背着慢吞吞地走,背后是高墙大院儿,衬得他从没有的渺平凡,鱼承恩跟着后面一截儿,也抱着胳膊灰头土脸的跟着。

    他今儿穿一身蓝色纱内金银纹衬衣,亮眼极了,扶桑想起刚看见他出来的时候就面带怒色,想来肯定是在翁家受气了,她新奇,从不知道他这样的人物竟然还有这样憋屈的时候。

    宋旸谷突然回头,就看见那人还跟个呆头鹅一样,掀着帘子看着这边呢,整个人又怕冷,缩着脖子看着他,昨儿听她撑雪到落黑便对不住,今儿又挤兑她。

    其实觉得她也没那么坏,最起码不像是太太那样的心思,但是也亲近不起来,最多不找茬儿。

    自己腾腾走过去,踏踏马踩雪咯吱咯吱的,寻思刚才对不住,挠了挠脑袋,“你家哪里的?大概远吧,我用马车送你回去!”

    他下巴便又抬起来,还是那样的骄矜,扶桑便抿着唇笑了笑,心想自己可怜人家什么劲儿,好声好气跟他解释,“谢您好意了,只不过拉车钱荣已经给过了,我坐回去不算浪费,外面天冷,您家里去吧,等年后了,我再给您拜年!”

    骗人的嘴,竟好听话儿,几时能想的起来给我拜年了,光太太就够你拜的了,临近跟前想要道歉的,却看她那车里什么都没有,又觉得她不懂事儿,“你空着家里去啊?府里别给人家是亏待了你,几时你也该带几样节礼。”

    完不等扶桑话,招呼鱼承恩把马车里面东西搬来,“一堂籽儿苹果,再取一罐儿豆儿酱来。”

    好歹凑个双,鱼承恩觉得京地儿最少也得四样,“爷,车里还有两匣子切糕,巧了不是,这四样儿可真体面,保管那最挑理儿的老婆婆都挑不出什么错儿!”

    京城居,大不易,好东西难得还讲排面,籽儿苹果得是西山产的,豆儿酱得是六必居的,样样都是老字号儿了。

    扶桑不肯要这么多,她推拒的也恳切,“只拿一堂苹果家里去,便占了大便宜了。”

    推的人真心实意,给的人也真心实意,那罐子豆儿酱就砸地上去了,从瓶肩碎的,一股子酱香味儿扑鼻。

    鱼承恩眼观鼻鼻观心,把东西全放扶桑脚边,往后退一步,扶桑心想坏了,这人肯定得生气。

    宋旸谷现在看她一眼都觉得眼睛疼,原先府里受的气全想不起来了,他现在生扶桑的气,给你就拿着,你那么大劲儿推干什么?

    对你好不知道对你好是不是?绕口令脑子里过一圈儿,才要开口喷她,就看扶桑麻溜地跳下来。

    她把那瓶口儿摁在瓶身上,利索地收起来,上还抹着一点儿红棕色的大酱,倒是板板正正地扶着那上下两部分,笑的格外的牙白,“那我就谢三少爷了,原打算不好意思多拿您的,只是这味道我刚才这么一闻,太香了,年三十儿不能少了这萝卜蘸酱,谢您给我家里添饭了!”

    她笑的太热烈,阳光下面撒光,宋旸谷觉得都落到自己眼睫毛上去了,温热而舒展,看她又怕撒了,如今又没有家伙事儿倒出来,只能生硬地点头,“我也觉得好吃,你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