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小说 > 其他类型 > 东家[民国] > 正文 第74章 曙光
    上海沦陷的消息,是扶桑回北平城的时候,从城门的大喇叭里面听到的,日语的捷报。

    她掀开帘子,弯腰从马车里面出来,侧耳听着,有些模糊地问扶然,“大哥,是哪里?”

    扶然扭过头来看他,满脸的怆然,“上海——”

    上海沦陷!

    上海会战参战各部队达百万人,第一次正面对抗会战,败了。

    老袁去世才多久,南方的袁,终究是比不上他爸爸的。

    要是老袁还在,最起码不能让一个百万会战,最后成为了中方的大溃败。

    在这个初冬到来的日子,上海沦陷。

    两个大都市,一个前年北平,一个百年上海,如今全部成为沦陷区,日军为扬其国威,在上海、北平开始大规模的示威活动,震慑全中华。

    全副武装的日军部队嚣张地耀武扬威,其高级军官骑马游行,这是他们在中国战场上创造的战绩。

    姑奶奶一眼看见城楼里面高高地戏台上的柳先生,他还是清俊的样子,着一身红袍。状元郎的打扮。

    “我听过他许多场戏,但是我从没见过他如此好的扮相,他今儿这一身扮的客真好。”姑奶奶轻轻地感慨着,这样的一个人,宛如谪仙人。

    台上铜鼓锣鼓急促,拉弦子的是大柳,台下坐着的是柳。

    扶桑就那样站在城门口,看柳一身单薄地旗袍儿,跟日本人坐在一处。

    他们是不给日本人唱戏的,更何况是上海沦陷。

    扶桑心口钝痛,她慢慢地坐在车边,一只扶着边上,她改主意了,“大哥,你来——”

    她的声音急促而紧凑,“你们不要留在京郊了,京郊不大好了,整个北平都不能待着了,你看,柳先生都被逼着出来登台了,你们收拾好东西,马上走。”

    扶然有些凄然地看着自己的胳膊,总是想起来这个胳膊,那时候他如果还好,如今应当也还能杀几个人,不是如今废物的样子。

    他曾经义气风发,如今只觉得是无能之人,过寻常种菜的田园翁。

    盛世田园翁,乱世哪里来的田园翁呢。

    诺大的中华,哪里有一片没有硝烟的土地呢,“且战去吧,我这样的当兵人家不要了,还能做什么呢?”

    扶桑抿着唇,“你想做什么做什么,觉得什么好用,对大家伙有用就去做什么,去做军火,去开工厂当军工都行。”

    一把拉住扶然好好的那个胳膊儿,如今人都堵着在城门口,日本人拉了社会各界人士强行轻功,就连学校里面的孩子都逼着表演节目,一个个面色都得保持喜悦,“这些日本人,如今就是一群喜怒无常的畜牲了,今儿要你笑着给他庆功,明儿就能扒下来人皮敲鼓,丧尽天良的事情他们都会干的,一点人性都没有了。”

    “大哥,跟这样的人打仗,得举国上下一条心,得比他们更有套路才行,咱们节节败退,从东北四省一直败到天津,败到北平,如今又败到了上海,往后也许还有南京,还有武汉,还有重庆,甚至是整个中华。”

    她的眼神那样的疼,那样的深沉,像是冬天皑皑的白雪,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蔓延,“最坏不过如此,咱们何不闯出去了,杀出去呢,人生自古谁无死,谁人心里不想当岳飞文天祥,咱们杀出去,最起码不能当个顺民,咱们一门不能在这里给人家当肥羊。”

    “你带着扶美走,去外边去,去日本人还没打过去的大后方,跨越火线,哪怕要扶美去当个烧火做饭的,也不要她留在北平了。”

    她完,看着台下的柳,那样好的一个大青衣,勤学苦练多少年,如今沦落到给日本人陪酒赔笑去,这是什么样子吃人的北平城啊。

    不能再待着了,得走。

    姑奶奶不走,她神色坦荡,抻着自己的袖子,端坐在马车里面,“老大你带着扶美走,到重庆去,太太要是愿意走,你就带着一起走,带着你媳妇跟你老丈人一家,以后好好孝顺他们去。”

    “咱们家里三个孩子,不能全折在这里了。”

    据上海成为了轰炸区,除了租界,无差别轰炸,整个上海成为了一片焦土。

    姑奶奶即便是一届女流,也不得不出来血性儿了,“我从不可惜自己是个女儿身,如今想来,是我差了,我若是从习武,如今四五十岁,也合该扛着马刀,杀到前面儿去,让这些人骑在脖子上拉屎。”

    真是天地祖宗,谁能想到,当年老祖宗入关的时候何等的威风,如今才多少年,就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扶然不愿意走,他是长在这里的人,对北平的感情,他很多。

    当年就是在这里,他奋勇阻击,差点丢了命。

    要一个北方人,背井离乡,就跟要他一半儿命差不多了。

    这是根。

    可是最后还是走了,马车最后没有进城,扶桑跟姑奶奶下来了,扶美走的时候,大概知道些什么,十个指头掰着扶桑不撒,一双眸子里面喊着豆子一样大的眼泪。

    扶桑给她擦擦,多好的妹妹啊,多好的女孩子啊,不能留在这里了,怕留不住,“你跟大哥走,走的远远地,等咱们打胜仗了,再回来,我跟姑奶奶留在北平。”

    她拉着扶美的,放在自己的声带上,一字一顿地,扶美多可怜,姑奶奶不忍心看,等车走了,捂着帕子哭,“她连话都不会啊。”

    最可怜这个孩子,她要是受委屈了,她都没法出来。

    疼得不行,扭头倒追马车,“扶然,你待你妹妹好,你待你妹妹好啊,你可怜你妹妹,你得护着她啊。”

    马车远远地离开,姑奶奶一边擦泪一边再回城,她咧着嘴哭,“我我们没有你爸爸的福气啊,他死的安稳,三个孩子都在身边儿,好好地入土为安了,我这样儿的,真没有他的福气。”

    话音刚落,城里一阵混乱,人群一下散开,有暗杀,扶桑去看姑奶奶,人挤人离得越来越远,扶桑逆着人群去找,喊她听不见。

    姑奶奶一个劲地往戏台上面跑,那边日本人最多,枪声也最密集。

    台上拉弦子的大柳纹丝不动,柳先生腔调也是纹丝不动,下面柳也是安坐不动,扶桑愣了一下。

    他们是一起的,他们知道会出事儿,所以柳先生登台,柳坐在下面。

    以身饲虎,他们的包袱行头里面,偷运了枪支弹药,还挟裹了刺杀人员。

    柳先生会一点武生的行当,骑着高头大马的日本高级军官跌落下马,滚到台下,柳先生便捉起来刀马旦的行当,一把大马道,他从高高的台上一跃而下。

    金冠脱落,黑发披面。

    枣红色戏袍上面绣金麒麟瑞兽,宽袍大袖两只把着刀把儿,直直地戳下去。

    姑奶奶看着,看着他刀插进日本人胸膛,又,像是在夜里推敲了成千上万次一样,她捂着嘴。

    血珠子高溅三尺,他最喜欢的弦子上面木色一片红渍,大柳虎目含泪。

    宪兵卫兵开枪,不过瞬息之间,柳先生还没等起身,便中枪。

    “跑——”

    他喊一声。

    大柳要拉柳跑开,却看柳直接扑过去,已经是枪林弹雨,柳先生如今是个活靶子,所有的怒气都对着他身上来了。

    那个高级军官活不成了,柳先生也被打成了筛子。

    疼吗?

    他不觉得疼。

    一个枪子儿一个枣儿,他想着。

    只是没想到柳扑过来,从后面抱住他,两个人射了对穿。

    姑奶奶才发现,才看见,柳看柳先生的眼神。

    她爱慕他,应该许久。

    柳先生大概,生死都不曾知晓过。

    也许最后这一瞬间,柳扑上来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了。

    “师傅——”

    柳嘴一张开,血一口一口地呕,柳先生已经没有了生气,柳倒在他边上,至死都没有闭眼。

    姑奶奶死死地咬住帕子,扶桑拉着她跑开,“走,快走。”

    出了柳先生的事情,不敢直接回黄桃斜街,怕日本人恼羞成怒直接屠杀。

    回了倒簸萁胡同,扶桑顾不上安抚她,“姑奶奶,你在家里,别出门别开门,我来才开知道吗?”

    姑奶奶没话儿,躺在炕上。

    扶桑咬咬牙,自己骑着自行车去了黄桃斜街,荣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慌神。

    大力家的也麻爪儿了,“柳先生走的时候大力瞧见了,他们逼着柳先生去的,要是不去,就把大柳柳全杀了,不知道哪个汉奸的,那个日本军官爱听状元红,这出戏柳先生唱的最好,硬生生拿枪逼着去的。”

    “柳是个好孩子,她平时不言语,从不出门扯闲篇儿,是个女娃娃,但是下功夫,不比大柳弱一点儿。”

    “好在大柳走了,等过些日子,让我们当家的在街面上扫听扫听,看看哪儿去了,咱们街坊邻居一场,不能教他就这样走了。”

    外面喧闹一片,正是日本人回过神来抄家灭口。

    老马紧闭门户,荣吓得脸色发青,扶桑也浑身冰凉,“不要慌,老马,去找家伙什。”

    柳先生,开了个好头。

    扶桑想。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但是这不是还活着吗?

    不至于就跟个死鱼一样的,真到了那一步了,咱们抄家伙,能干一个是一个。

    她没有什么趁的工具,把茶盏就地摔了,自己藏在袖子里。

    外面叫嚷了有半个时,有人敲门问过,老马拿出户籍来查看,又塞了钱。

    如此才过去。

    扶桑指尖冰凉,她心里面一口气,不上不下。

    原以为就这样过去,没想到夜里三更,她辗转反侧睡不下,荣吃了压惊丸药也刚睡下,就听敲门声。

    扶桑披衣起来,老马睡得沉,“谁?”

    “我,查二爷。”

    扶桑皱了皱眉头,她做事很谨慎,“什么急事儿?今儿晚了些,老马都睡下来了,我明儿告诉他一声,教他找你去。”

    查二爷跺脚,“哎呦,我的姑奶奶,天大的急事儿,您开门我进去,这外面给人家听见了。”

    扶桑不愿意,她从门缝里面看见了,这人来的时候,没有灯笼,暗着来的,且夜里来的,基本上是没有好事儿的。

    她不太想麻烦。

    查二爷着急,嗓门稍微大了一点儿,实在是难缠,“就白天的时候,城门口——”

    扶桑三言两语打发不掉,他还很敢,扶桑没办法,开门喊他进来,谁知道一下进来三个人。

    其中两个她记得,巧了不是,她给宋旸谷打点送进去的时候,最后关进去的,就是这两位,想着查二爷之前的赎人。

    “这两位呢,是我的朋友,是两个好孩子,我听,日本人今天来这边搜过了,还要全城搜呢,我实在是没地方了,就先来借住两天,等着我们那片风声好了,我再接回去,您安心,伙食费我都带了。”

    查二爷向来贫穷,但是这次很下血本儿,他搜光了家底儿,还有两颗大淞菜呢,没别的,查四爷之前给他的,留着过冬的呢,一气儿全拿来了。

    扶桑看的眼睛疼,这是什么样子的麻烦,她不大想问,可是这两个人的话,她觉得很棘。

    真的是巨大的麻烦,她话很慢,还没等开口,那个女娃娃就拉下来围巾,露出来脸,“我记得你,你还记得我吗?”

    扶桑点点头,“牢里面认识。”

    那女娃娃笑了笑,拉起来脖子上的围巾,“你还记得吗?”

    扶桑看着,有些眼熟,像是早些年的花样儿,料子倒是好,她从有钱开始,买的东西都是好的,耐穿的,这围巾她曾经也有过好两条呢。

    突然一顿,她打量着这个女娃娃,那女子笑眯眯地看着她,带着一点东北口音,“这围巾是你给我的,你跟我,你家里住在倒簸萁胡同,我去找过你,大家你住在黄桃斜街。”

    扶桑全想起来了,那一年,她在交易所里面做事儿,出来遇见流亡东北的学生,个顶个的可怜,有个女娃娃,叫豆包儿。

    东北的粘豆包儿,一个漂亮的女学生。

    “是你?”

    “是我,您是个好人,那年给我们路费,我们坐火车南下去了。”

    “今天的事情你们做的吗?”

    “是,我跟书生做的,我们俩当年投军去了,前些日子混进城里面来了,还有很多人。”豆包儿似乎没太变,依稀有当年的样子。

    扶桑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豆包一眼就认出来,“我在里面就认出来你了,你知道吗?你很特别,你眼睛一下就能让人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