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开第一条拍个简单的镜头，然后一遍过，取个好兆头。</p>
时间里的父亲也是这样，第一条便是电影的开幕镜头：得知父亲骂走护工后，仓促赶来的女儿。</p>
马路，阳光。</p>
花坛里的灌木叶榕修剪的整整齐齐。</p>
对应着联排的公寓：白色的门柱好似挽联，黑色的阳台护栏宛若墓碑。</p>
一条条框线由近及远，由稀疏到密集。单调且重复，仿佛迷宫一般。</p>
江雯丽背着挎包，伴随着“”响起，淡定的迈开脚步，走向镜头。</p>
脑海里已经在研究接下来和老赵的对戏了。</p>
下一条该怎么调整微表情，拿捏怎样的语调与节奏。</p>
在表演难度基本集中在“父亲”角色的前提下，如果自己出了差错，那可就太丢脸了。</p>
作为导演的学姐；作为北影表演系出身但授课中戏的老师；作为业内实力派女演员的代表之一。</p>
江雯丽不允许自己出“洋相”，尤其在开第一天。</p>
至于现在正在拍的戏，江雯丽压根儿就没当回事儿。</p>
走路而已，这不是有腿就行？</p>
但凡学过基础的形体课，但凡没崴没摔没走偏，就不存在“咔”的可能</p>
“咔。”</p>
甄杰诚提起大喇叭，不再是最高档位，也不再扯着嗓子吼，亦或压抑着怒气的威严。</p>
简简单单，风轻云淡。</p>
平静如墨镜的镜面，不掺杂哪怕一丝情绪。</p>
“走的味道不对，再来。”</p>
只点明错误的位置，先不解释错误的原因。</p>
这是甄杰诚与王佳卫在一代宗师剧组碰撞出的思想火花，最新归纳总结的效率熬鹰大法。</p>
从原的让演员自己去悟，到修订的先让演员明白往什么方向悟。</p>
待其悟的久了，各种尝试都撞了南墙后，再去点拨才会有奇效。同时演员在“撞南墙”的过程中，各种错误的思考也并非是无用功，会让他更深入的理解剧本，为后续戏份的拍摄提供便利。</p>
关于这一点，彼时甄杰诚的一句比喻赢得了王佳卫的交口称赞。</p>
“数学界有一句话：归根结底，数学的终极奥义不过是试错罢了。不论是学习还是研究，试错都是掌握知识与攻克难题的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p>
当然，如果演员不等到导演去点拨便自己悟出来了，那便再好不过了！</p>
甄杰诚与王佳卫都无比期待这一幕的发生。</p>
毕竟投资电影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p>
省一点，是一点嘛！</p>
“咔？”</p>
江雯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又走了几步，见鲍德熹已经放下了摄影，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幻听。</p>
为什么咔？</p>
我走错了？路线没有配合好镜头？</p>
等等，走的味道不对？</p>
走路还有味道？脚丫子的味道吗？</p>
一个又一个问号于心头涌起，充斥脑海，弥漫眼球。</p>
江雯丽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朝监视器的方向望去。</p>
但入眼的仅仅只是一副墨镜。</p>
很想问，却又不好意思问出口。</p>
一方面：自己作为从业二十来年的科班，却在片场询问导演该怎么走路。</p>
片场其他人怎么看自己？</p>
传出去，同行和观众怎么看自己？</p>
母校的学弟学妹怎么想？传达室大爷的鹦鹉又会怎么编排？</p>
另一方面：监视器后的墨镜满脸都是生人勿近，就差把“谢绝打扰”写在镜面上了。</p>
江雯丽下意识的想起了自己带的班级里学生们私底下流传的“秘籍”——由学长邓朝贡献的“甄导鼓励语录”。</p>
这么简单的戏，还是开第一条，却出了差错！</p>
杰诚应该很生气吧？</p>
这要是去问了，不会点燃火药桶吧？</p>
江雯丽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的身份与资历能在片场获得尊重。</p>
北影赫赫有名的大喷子，喷的华表道歉，喷的金鸡整改。</p>
对外喷，对内也喷。</p>
近些年母校愈演愈烈的“窝里斗”风气，始作俑者便是眼前人。</p>
自己不过是表演系出身，嫁给了摄影系而已，这两个元素可远远不足以构成“免喷金牌”。</p>
算了算了，不去问了。</p>
刚刚自己是走神了，下一条用心演用心走路便是！</p>
江雯丽迅速将和老赵对戏的思考抛掷脑外。调动起记忆里形体课的专业知识，有关走路的姿势</p>
“各单位准备！”</p>
鲍德熹再次扛起了摄影，执行导演也有了眼力劲儿，无需甄杰诚开口，主动拿起大喇叭喊口令。</p>
“！”</p>
江雯丽深吸一口气，再次迈开步伐。</p>
“咔。”</p>
“重来。”</p>
又咔？</p>
江雯丽彻底懵圈了。</p>
莫非我刚刚迈错了步子，应该先抬左脚？</p>
“踏马的，王佳卫不干人事儿啊！”</p>
李屏斌满眼同情的朝江雯丽望去，然后啐了一口。</p>
“淦！杰诚更是个人渣！”</p>
“我就知道！这两个王八蛋凑到一起，肯定会变本加厉！”</p>
“咳咳咳，老李，你刚刚的话有问题！”侯永凑近脑袋，“工作时间称职务，什么杰诚？是踏马的导演！”</p>
“呦呵，老侯，你还挺有觉悟啊！”</p>
“那可不，我可是北影摄影系毕业的。见过的王八蛋多了去了，各个都有自己的特色。”</p>
“听听，什么叫专业大铛！呐，这就是！”曹玖平乐呵呵的插话道，“伺候的多了，觉悟能不高吗？老李，学着点儿！”</p>
“滚滚滚，的就好像你伺候的少一样！”</p>
几个老东西声笑闹着，快活的空气被圈在狭的角落。至于圈子外，则是一片凝固！</p>
被连咔多次的江雯丽双目失神，独自站在阳光下怀疑人生。</p>
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均尝试了。</p>
走的快亦或是慢，也调整了。</p>
步幅是大是？步频是多是少？胳膊该怎么摆动，头是低是抬还是平视然而所有努力换得的不过是一个字：“咔”；两个字：“重来”；四个字：“味道不对”。</p>
味道味道！</p>
老娘现在身上有香味儿，有汗味儿，有腥味儿！</p>
你踏马到底是要哪个味儿？</p>
你踏马倒是直啊！</p>
江雯丽愤愤的朝监视器后望去，可随着一只无声的墨镜映入瞳孔，莫名的威严涌上心扉。</p>
现在是在片场，不是平常。</p>
墨镜下不再是学弟，不再是杰诚。</p>
而是单片破十亿刀乐，执导科幻登顶国内票房且至今无人打破的好莱坞大导！</p>
双金狮，金棕榈，奥斯卡，四部“最佳影片”集于一身的国际名导！</p>
别内地了，趾高气昂惯了的香江湾湾大牌也得心伺候，不可一世的好莱坞超一线也得俯首帖耳。</p>
思及此处，江雯丽所有的不满消逝一空，取而代之的是可怜，是无助。是自省，是反思，是绞尽脑汁试图查缺补漏却一无所获的脑袋空空。</p>
见状，老赵夹着烟，快步且脚轻的走近。</p>
“江，我琢磨了点儿想法，要不你听听？”</p>
“赵老师，您！”江雯丽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您尽管！”</p>
“这条镜头的背景是：你得知父亲又骂走了护工，然后赶来的。”</p>
“所以不仅仅是急，还有不满。”</p>
“不满有两层，一是自己被迫放下头的工作，亦或是其他事情，仓促赶过来；二才是老头儿的无理取闹。”</p>
老赵顿了顿，吸了一口烟，留给江雯丽消化的时间。</p>
“关于急和不满，你已经演出来了。但我要的重点在于‘二’上，由‘老头儿的无理取闹’引申出的其他情绪。”</p>
“老头儿不是第一次闹了，所以除了不满，你还要有疲惫。”</p>
“在‘急’的基础上，这段路你还要走出‘麻木’感。”</p>
“你很想理解老头儿作为一名老年痴呆症，有些闹实属正常。但生活的压力又逼的你不得不埋怨老头儿为什么总给你添麻烦。这里头，就有一份纠结的情绪了。”</p>
“最后，你向现实妥协了。但你不知道未来还有多少麻烦需要面对，所以迷茫，所以无助。”</p>
老赵娓娓道来，香烟的尼古丁味道似乎抚平了江雯丽的焦躁。神色开始平静，开始若有所思，且眼睛越来越亮。</p>
</p>
“以上情绪你需要先表演出层次感，然后再是复杂感。”</p>
“当然，我总结的也不够到位，完全是仗着旁观者清才琢磨出一点儿内容。我姑且一，你姑且一听，就当是抛砖引玉了。”</p>
“具体怎么演，你是科班，根本用不着我这个泥腿子教”</p>
“不不不，赵老师，您谦虚了！”江雯丽回过神来，连忙致谢，“您哪儿是泥腿子，我们家老顾过，您的演技是顶级的！杰诚e，甄导邀请您来担任这部独角戏的主角，这还不够明您的水平吗？”</p>
谢着谢着，目光逐渐蔓延上幽怨。</p>
“赵老师，您怎么不早点儿来提点我呢？”</p>
“您”</p>
“别‘您’，江，我虚长你几岁。你叫我一声老哥，或者老赵，都成！”老赵叹了一口气，“唉，不是我在故意看着你受罪。而是”</p>
朝监视器的方向努努嘴，</p>
“导演他还没熬到位，我不能插话，要不然就破坏了导演的节奏了。”</p>
“那您老哥，你现在怎么就知道我已经被熬到位了呢？”</p>
“江，你刚刚光是站在那儿，什么动作都没有，就把可怜，无助，迷茫，表现的淋漓尽致了。”老赵将烟头丢在地上，踩熄，然后捡起来丢进垃圾桶，“你想想，这段时间你是不是把不满，烦躁，纠结，麻木等情绪，全部都过全乎了？”</p>
“这还不算熬到位吗？”</p>
闻言，江雯丽瞪大眼睛。</p>
嘶！竟是一个不落，全都深度体验一遍！</p>
竖起大拇指，</p>
“老哥，您太懂了，太厉害了！”</p>
“嗨，厉害什么啊！等你经历一个镜头拍几天，咔个一百遍，你也懂！”老赵摆摆，“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问梁朝玮，他比我更懂！”</p>
“江，你已经算是幸运的了。”</p>
“毕竟，你面对的仅仅只是一副墨镜。”</p>
“要是俩”</p>
老赵突然一个哆嗦，</p>
“记住了，这辈子都不要去有两副墨镜的剧组，会出人命的！要么演员的命，要么投资人的命！”</p>
熬的差不多了，可以点拨了！</p>
但见到老赵朝江雯丽走去并开始嘀咕，甄杰诚便没有开麦。</p>
一方面好奇老赵的提点成果怎么样，这将会有助于甄杰诚判断老赵对剧本的理解程度。</p>
另一方面，效率熬鹰的关键：每一次开口都必须是关键点！</p>
就跟打窝是一个道理：熬的目的就是为了最后哆嗦的这一下。</p>
所以话越少越好，必须惜字如金，持之以恒的烘托氛围。</p>
有老赵替自己开口，避免破功，再好不过！</p>
甄杰诚站起身，喝了口茶，不着痕迹的活动了下，然后再次坐回躺椅。</p>
偏过头，朝执行导演使了个眼色。</p>
[--]</p>
赫然只见执行导演一颤，条件反射般提起大喇叭，</p>
“各单位准备！”</p>
很好！不仅演员熬到位了，工作人员也熬出火候了！</p>
回头就跟王佳卫再交流一下思想火花，将熬鹰大法引申到幕后团队上，哪儿能只逮着演员一只羊薅毛？</p>
古话的好：老姜辣，陈醋香。</p>
越上年纪的骨头，熬出的艺术汤汁就越芬芳嘛！</p>
甄杰诚满意的收回目光，靠在躺椅上。</p>
耳畔传来“”声，监视器里的江雯丽也愈发的对味儿起来。</p>
“咔。”</p>
“还可以更好。”</p>
虽然仍旧是“咔”，但江雯丽却喜上眉梢。</p>
五个字了！</p>
有突破了！</p>
方向对了！</p>
接下来，调整便是。</p>
平复好情绪，再来！</p>
一条又一条，一咔连一咔。</p>
当疲惫感与无助感无需去演，而是自然而然的散发出来，空出的精力全部用在其他情绪的表达上。</p>
江雯丽甚至觉得自己走的这段路，从中景到近景，从正拍，侧拍，到背拍。</p>
一句台词都没有！</p>
但自己对于肢体语言，微表情，以及眼神的拿捏。足以被中戏的教材收录，成为学生们模仿并学习的对象！</p>
“过！”</p>
“过”声终于响起，江雯丽不顾形象，直接瘫坐在台阶上，大口喘着气。</p>
“学姐，演的好啊！”甄杰诚竖起大拇指。</p>
“今天拍的很顺利，辛苦大家了。”</p>
“收工，明天继续。”</p>
啥玩意儿？今天拍的很顺利？</p>
江雯丽悚然一惊。</p>
再次抬起头，已然不再是如释重负，而是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p>
“杰诚，这才第一天，是不是熬的有点儿狠了？”吃饭时，鲍德熹揉了揉肩膀，“无意”并“顺口”的道。</p>
“狠？你懂什么？”甄杰诚撇撇嘴，“你以为我是瞎熬吗？是为了熬而熬吗？”</p>
“这是我和王哥讨论出来的，重新修订的成果！它是科学的方法论！”</p>
“今天是先难后易！也是厚积薄发。”</p>
“虽是老赵的独角戏，但女儿的情绪必须到位，这样才能更好的烘托出老赵！”</p>
“提前把江雯丽的情绪熬出来，后边儿不就顺了吗？”</p>
江雯丽今天的表现让甄杰诚甚是满意，作为配角，已经在演技上高出原不止一个层次。</p>
接下来再把老赵往死里熬，那么加上甄杰诚的导演能力加成，团伙功力增益，绝对能制造出比原更芬芳的艺术。</p>
前世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横扫包括奥斯卡在内的各大电影节，却与三大无缘。这一世，必须得弥补上这个缺憾！</p>
“顺？”鲍德熹停下了揉肩的动作，“你确定？”</p>
“当然确定！”甄杰诚点点头，“不过，精益求精还是要有的。搞艺术嘛，必须得虔诚！”</p>
“屮！你踏马的都对！”鲍德熹喷完后瞄了眼李屏斌和侯永，突然又咧嘴一笑，“嘿嘿嘿，明天你们俩谁先上？”</p>
“喂？打电话给我干嘛？”</p>
江雯丽披着睡衣，瘫躺在房间沙发上。</p>
“怎么，你是不放心我？还是不放心杰诚？”</p>
“不对，你不是早就‘放心’我了吗？就像我‘放心’你一样。”</p>
“所以，你应该是不放心‘我和杰诚’。怕传出新闻，丢了你的面子？”</p>
“毕竟杰诚和其他人不同，他和王荃安一样，是北影的导演，是你的师弟。”</p>
电话里，陷入沉默。</p>
但顾常卫沉默，不代表江雯丽也沉默。</p>
“放心吧，我肯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咱们不是好了吗？只要咱们之间保持互相‘信任’，第三个人就不会是麻烦。”</p>
“还有其他事儿没，没得话就挂了。”</p>
“今天被杰诚折腾坏了，累死我了！”</p>
“哎，年轻伙儿就是不一样，精力是太旺盛了，实在是招架不住呢。”</p>
挂了电话，江雯丽得意的扬起嘴角。</p>
并不担心会给甄杰诚带来麻烦，多年夫妻，互相之间太了解了，江雯丽笃定了顾常卫会给纪建鸣侯永等人打电话旁敲侧击。</p>
所以，纯粹就是奔着给对面添堵去的。</p>
休息了会儿，挣扎着起身，开始捣鼓瓶瓶罐罐给自己做保养。</p>
脸，腿，腚，雪一样不落，照顾的极为全面。</p>
这也是她年过四十仍旧可以在荧幕电视剧领域饰演二十来岁姑娘的底气所在。至于三十多岁的少妇，更是拿把掐，堪称本色出演。</p>
“嘶！好酸！”</p>
抬腿擦润肤液时，酸胀感的袭来令江雯丽倒吸一口凉气。</p>
“杰诚这子，是真磨人啊！”</p>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又放松了表情。眉毛一挑，目光中荡漾着探究与好奇。</p>
“导演圈子，多的是歪瓜裂枣。”</p>
“杰诚这个浓眉大眼，算是独一份儿了！”</p>
咂咂嘴，</p>
“除了能力和风流外，据传杰诚和北影导演还有一个共同特点。”</p>
“北影导演，长得吓人。”</p>
“杰诚，长得吓人！”</p>
“啧啧啧，到底是有多吓人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