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有些事有些人是忘不掉</p>
朱翊钧指着御案上一迭文卷，对冯保道。</p>
“冯保，把这四份资料，分给四位。”</p>
“是。”</p>
冯保拿起文卷，都是分迭好了，一共四份，依次递给张居正、刘大实、潘应龙和宋公亮。</p>
张居正先把玳瑁老镜戴上，然后再展开文卷，仔细看了起来。</p>
看了一页，他心里有数了。</p>
上面的内容他非常熟悉。</p>
刘大实看完后，发指眦裂，怒不可遏地道：“皇上，黔国公府已经烂透了，它已经不是西南柱石，它是西南蛀虫，他们对云南地方虎饱鸱咽，是国蠹！”</p>
潘应龙和宋公亮对视一眼。</p>
果真如此，皇上不仅仅要收拾沐朝弼父子，还要把传袭两百年的黔国公府一并铲除了。</p>
为什么</p>
黔国公又没得罪过皇上！</p>
可沐朝弼得罪了皇上的皇爷爷，世宗皇帝。</p>
为了稳住云南边疆，世宗皇帝忍气吞声，不仅不治沐朝弼，还让他袭位黔国公。</p>
这是他少有在臣子身上吃大亏的事情，吃了大亏还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p>
睚眦必报的世宗皇帝能咽得下这口气吗</p>
肯定咽不下，当年应该没少在皇上耳边嘀咕。</p>
皇上可是世宗皇帝的好圣孙，逮到会一定会替皇爷爷报仇。</p>
再了，黔国公府这些年的所做所为，踩到了皇上的底线了，新仇旧恨一起算，不仅沐朝弼必须完蛋，传袭两百年的沐府也要除爵！</p>
皇上就是有这么心狠。</p>
朱翊钧对张居正道：“张师傅，云南的情况，大部分都是内阁整理的，汇总到你里，再报到朕这里。</p>
情况你很熟悉，你给大家。”</p>
张居正也不推辞，抖了抖里的文卷，“皇上的没错，这文卷里大部分资料，都是内阁在清丈普查过程中整理的。</p>
内阁在总结清丈普查工作时，发现全大明的清丈普查工作，进展最艰难，遇到阻碍最大的不是江南。</p>
江南被收拾一顿很快就消停了。</p>
最难的是四川和云南，尤其是云南。山高林密不，当地土司、官府、豪强，还有这个沐府，不支持不，还使出各种卑鄙下作段，阻拦清丈普查。</p>
最后朝廷把沐朝弼召进京，其子沐昌祚为了顺利袭位，暂时转变态度，支持云南的清丈普查，这才告以完成。</p>
清丈普查出来的结果，最后分析评估，可信度为七到八成，但是依然触目惊心。”</p>
张居正发了几句牢骚，到了正题上。</p>
“根据万历元年和二年的普查清丈数据，万历三年户部最后统计出，云南共有田地四百五十二万二千四百亩。</p>
布政司在册的民田一百七十九万九千三百亩，占全省田地百分之四十。</p>
卫所屯田一百一十一万七千一百亩，占全省田地百分之二十五。</p>
黔国公府田地一百四十八万六千亩，占全省田地百分之三十三。</p>
土司名下田地十二万亩，占比微乎其微。而且这些土司，大部分都不愿意让工作组清丈田地。这十二万亩，都是官府有册可查的，其余被隐匿的田地不计其数。</p>
根据这几年云南改土归流中，十几位土司投献的田地推测，云南土司隐匿的田地预计在两百万亩左右。</p>
必须等云南改土归流工作全部结束后，户部再会同云南布政司重新清丈”</p>
等张居正把云南的田地、人口、赋税的情况完后，朱翊钧扫了一眼四人，开口问道：“诸位，听出玄来了”</p>
稍等了几秒钟，朱翊钧自己答道，“云南归于朝廷的田地四百五二万二千四百亩，黔国公府占了一百四十八万六千亩，足足三成多。</p>
这还不算！</p>
黔国公一直兼领云南都司，白了，云南卫所屯田实际就是黔国公府的。卫所屯田的粮，朝廷收不到一粒，全进了黔国公府的粮仓！</p>
剩下的布政司在册民田，一百七十九万九千三百亩，黔国公府还要通过代征赋税，抽取百分之十五的经费。</p>
雁过拔毛啊，这雁原本就不肥，还被拔得精光！</p>
户部每年专门拨给云南的助饷二十万两银子，直接拨给黔国公府，过先拿走四成，剩下六成他分给谁就分给谁。”</p>
四人默默地听着，心里明白，光上面几点，就已经踩到皇上的底线。</p>
此前皇上为了稳住云南，隐忍了几年。</p>
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越是隐忍，心里的怒火就越大，报复的就越狠！</p>
黔国公府要完蛋了！</p>
朱翊钧猛地一拍桌子，“不仅如此！再看看黔国公府这些年做的好事！朝廷发给云南边军的粮饷，黔国公府先过一，三成就漂没了。</p>
别的没学会，某些文官的陋习学得挺明白的！</p>
朕还叫兵部统计过武官名册，从正德年间到嘉靖年间，云南都司卫所千户以上军官，近八成出自黔国公府家将。”</p>
听到这里，四人脸色不由一变。</p>
黔国公府这是把皇上最忌讳的几件事，侵占田地、贪墨军饷、私揽兵权，全部都犯了一遍，你们这是嫌自家死得不够脆生啊！</p>
朱翊钧的声音变得越发严厉。</p>
“云南已经不是大明的，是他姓沐的了。</p>
嘉靖三十二年，车里宣慰使刀糯猛举兵犯境，烧杀抢掠，地方告急，布政司连忙行文叫都司发兵御敌，都司却回复道，‘沐公染恙，不宜出兵’。</p>
怎么了，云南都司的边军，吃的不是大明的粮饷，吃的是他沐家粮饷沐公生病了，几万边军就跟着一起病了</p>
都司为何不愿出兵</p>
因为刀糯猛举兵不为别的，只是联走私违禁物品，与沐家分赃不匀，举兵讨账来了。</p>
沐朝弼怕事情闹大，他干的腌臜事被揭露于世，悄悄按住云南都司不要出兵，私底下派人与刀糯猛合，补了部分钱粮，这才罢休。</p>
转头沐朝弼还不知廉耻地上疏朝廷，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战屈人之兵，使得刀糯猛主动罢兵，上疏请罪。</p>
他还居然为自己表功！”</p>
朱翊钧怒不可遏！</p>
张居正、刘大实还有旁边站着的冯保，猛然间发现，此时的皇上，简直就是年轻的世宗皇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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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喊出这句“他还居然为自己表功”，跟当年世宗皇帝在西苑仁寿宫大喊“都是朕的银子”时那个神情，不能十分相似，简直就是一模一样。</p>
三人忍不住脖子一缩。</p>
朱翊钧还在继续怒骂道：“不知廉耻！不为人子！</p>
他沐朝弼这是在干什么欺瞒皇爷爷不，还要再狠狠扇上一巴掌！”</p>
朱翊钧的怒火如火山一般爆发出来，扬着里的文卷吼道。</p>
张居正四人寒若蝉噤，默然无语，</p>
皇上的脾性他们很清楚，自制力非常强，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p>
这样的暴怒，真的十分罕见。</p>
不过听皇上的这些罪名，张居正四人觉得沐朝弼能活到今天，真是太幸运了，全靠东吁国的莽应龙帮衬。</p>
朱翊钧深吸几口气，缓缓平复自己的情绪，又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茶水。</p>
“王子荐督云贵，坐镇昆明，编练云南边军，检出军纪败坏、贪墨军饷、纵容走私等军官一百九十余人，悉数斩杀。</p>
大明最后一处没有被编练的都司，所有卫所边军在万历四年全部编练完结。</p>
沐朝弼是恶狼，黔国公府是地头蛇，狼爪毒牙都被拔掉了，也该到了清算总账的时候了。</p>
张相、刘左都、凤梧、宋公亮！”</p>
“臣在！”</p>
四人连忙应道。</p>
“都察院、吏部、户部、兵部以及中军都督府和锦衣卫，组成联合调查组，立即赶赴昆明。</p>
廷寄云贵总督凌云翼、云南巡抚吴文华，叫两人以于配合，先封查黔国公府、云南都司等处账簿，暂扣相关人等。</p>
其它暂且不，从嘉靖元年查起，看看黔国公府侵占了多少田地，贪墨了多少军饷，提携了多少家将，走私了多少违禁，勾结了多少番人。</p>
一笔笔帐，历史帐，罪恶帐，全给朕查清楚，然后昭告天下。</p>
让天下人看看，当年为国为民独镇滇南十年、兴屯田、劝农桑、礼贤学、定边疆的黔宁昭靖王的子孙，堕落成了什么样子！</p>
让天下人看看他们犯下的罪行，世宗皇帝容他们，朕容他们，老天爷容不下他们，大明律法容不下他们！”</p>
“臣遵旨！”</p>
张居正四人心里知道，沐朝弼完了，坐镇云南两百年的黔国公府沐家也完了。</p>
叫祁言送张居正四人出西苑，朱翊钧起身离开紫光阁，沿着湖边路回北边的内苑。</p>
此时已是深秋，桂盛开，西苑到处弥漫着沁人心扉的桂香。</p>
“又是桂香的季节。”</p>
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对冯保道：“冯保，青龙山是朕的万年吉地，工部那边出了图纸，朕仔细看了看，做了好几处修改。</p>
等钦天监算好了吉日，你帮朕去督工。”</p>
“奴婢遵旨。”</p>
“不过有臣子们，朕不遵祖制，不进天寿山，十分不妥。”</p>
冯保在身后微弯着腰答道：“皇上君伐万里、中兴大明，实为开天辟地之举，功配二祖。另起寿陵，是天经地义的事。”</p>
朱翊钧回头看了看冯保，笑着摆了摆：“天寿山太挤了，朕另觅宽敞的吉地。只是唯一的遗憾，就是离皇爷爷太远了。”</p>
“皇上千秋之后，肯定是回天庭，与世宗皇帝相聚，然后与天地同寿，化为日月，永耀大明。</p>
这寿陵只是皇上和世宗皇帝脱囊羽化的地方，远近不足惧。就算是万里，升仙列神的皇上和世宗皇帝，也不过是抬足之事。”</p>
朱翊钧知道冯保的是安慰话，并不放在心上。</p>
他不想把陵墓放在天寿山，一是那里的好位置都被占完了，二来自己是个当死却没死、鸠占鹊巢之人。</p>
万一英灵有感，不管在天上还是地下，遇到了尴尬，干脆另起炉灶，选个风水更佳的的地方。</p>
至于会不会像历史上的万历帝，被后人考古了，朱翊钧自信不会这么惨。</p>
自己这功绩，放到史书上，谦虚一点都可以和赢哥并排坐，不谦虚那得顶格另起一行。</p>
考古自己的陵墓，那除非是外星人侵占地球。</p>
秋风吹过，湖面波澜粼粼，朱翊钧看着这波光，忍不住转头问道：“你鸣泉公的东征经略司，到松门港了吗”</p>
冯保笑着答道：“皇爷，海上的事，奴婢是一点都不知。听右军都督府那些人，从东隅港出发，以飞剪船飞一般的速度，少也得一个半月才到夏州松门港。</p>
起来，鸣泉公他们至少还需要二十来天才会到。”</p>
“嗯，朕已经计划好了，等津浦和京汉铁路修好了，朕就坐火车下江南，先祭拜凤阳祖陵，再到南京孝陵祭拜，后逆长江去两湖，到显陵祭拜，接着北上巡视中原，从京汉铁路回京。</p>
只是这夏商两州，不知朕有没有会亲眼去看看。”</p>
冯保眼珠子一转，道：“皇爷，奴婢看到船舶研究局有设计蒸汽铁壳船，无风也能疾驰如飞，不惧风浪，万里海路如履平地。</p>
北海船舶局和江南船舶局，已经试航了蒸汽木壳船，想必这蒸汽铁壳船也会很快就造出来。</p>
届时皇爷不定有会乘坐这大船，去艮巽洲看看。”</p>
朱翊钧看着冯保，目光深邃，“你啊，又像时候那样，顺着朕的心思，编话哄着朕。”</p>
冯保眼睛微红，笑容里满是溺爱，“皇爷，奴婢不敢哄皇爷，只是想着法子，让皇爷忘记不开心的事。”</p>
朱翊钧双笼在袖子里，抬头看着深蓝的天空，微叹了一口气，“冯保，有些事，有些人，一辈子都忘不掉。”</p>
万里之外的海面上，安阳号满帆继续航行，船舱房间里，已经吐习惯，只是吐得脸颊深凹的胡应麟在补写昨天的笔记。</p>
“昨晚，我们在甲板上用钦天监的天文望远镜看星星，看得痴迷如醉。当时我忍不住想起，当年国考入仕参加吏部学习班，皇上有一天来给我们讲课，过的一句话。</p>
‘这世上有两样东西值得我们仰望一生，一是头顶上的星空，二是心中的良知’”</p>
胡应麟写完后，心绪又忍不住激动起来。</p>
皇上的这句话得太好了，尤其当我们用望远镜眺望星空，沉迷其中时，这种感觉更是让人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p>
“砰砰！”</p>
房门被敲得大响，随即门被推开，王士崧微微喘着气道：“快，快，上甲板。”</p>
“上甲板，出什么事了”</p>
“你上去看看就知道了！</p>
王士崧拉着胡应麟就往外跑。</p>
等到胡应麟跑上甲板，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