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万历十年深秋</p>
资政大学士、内阁左丞王崇古府，后院书房里，坐着王崇古、张四维、王国光三人。</p>
“舅舅，而今各地的资政学士，朝议大夫们陆续到京，大幕徐徐拉开。”</p>
张四维话语间带着少许兴奋。</p>
王崇古突然问：“凤磐，老夫记得你是嘉靖五年（526年）生人”</p>
“是的舅舅。”</p>
“嘉靖五年，算一算，你也有五十三岁了。”</p>
张四维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舅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p>
“那你知道王子荐是哪一年的吗”</p>
张四维脸有点黑，舅舅，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p>
王子荐王一鹗，是嘉靖十三年的，比我整整八岁。嘉靖三十二年，我二十八岁中进士，一时得意洋洋。</p>
结果看到同年录上有位十九岁中进士的人，当时一下子就瘪了。</p>
那人就是王一鹗，当年他是那一科最红的辣子鸡！</p>
随即自己考中庶吉士第一名，入翰林院为编修。王一鹗没考中庶吉士，只能外放地方。当时自己的心一下就觉得平衡了。</p>
后来自己文名远扬，不到九年就担任嘉靖四十一年会试的同考官，一时四海瞩目。</p>
那时王一鹗在南京刑部、兵部转历浊官，而后又改任福建偏远山区的知府。</p>
当时世人都认为他如同一颗流星，骤然划过。自己也暗自窃喜，他永远也赶不上自己的脚步。</p>
万万没有想到，福建建平知府成了他的转折点，堂堂进士提刀砍倭，被当时是皇太孙的皇上看中，然后平步青云。</p>
虽然自己是资政局学士、精神文明建设委员会主任，王一鹗也是资政局学士、内阁右丞兼刑部尚书，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自己的仕途看到头了，人家的仕途还可以再进一步。</p>
不甘心！</p>
老子不甘心！</p>
凭什么啊！</p>
就凭你会砍人老子的毫笔不比你刀子锋利</p>
王崇古看着不出声答话的张四维，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不甘和欲望。</p>
自己的外甥，太清楚了。</p>
可是你想跟人家争，凭什么啊</p>
室内非常寂静，气氛有点诡异。</p>
王国光开口：“鉴川公，而今朝野议论纷纷，都在傅应祯和刘台弹劾张相一事。”</p>
王崇古看了张四维一眼。</p>
傅应祯和刘台这两个憨憨啊，真是被自己外甥给忽悠瘸了。</p>
学生弹劾恩师，犯了官场大忌。</p>
隆庆二年后的科试被拆分成中考、高校联考、等同乡试的省考和等同会试的国考。</p>
只不过在许多士子心里，这些考试不再正统，都是新政新考试。</p>
隆庆二年的会试，是诸多人心里正统科试的最后一期。</p>
正统科试没有了，座师、房师的师生情，也被学校教育、多次考试、考试内容和题型改革以及集中交叉阅卷给冲淡了，无法再成为官场上强有力的纽带。</p>
越是这样，传统的人就越珍惜正在逝去的东西。</p>
傅应祯和刘台是隆庆二年最后一次会试的进士，座师是张居正，还与其它同科进士不同，得前辈推荐，正式投过贴拜过师。</p>
这样的师生情，更进一步。</p>
两人的仕途能走到今天这一步，肯定是受了张居正的恩惠。</p>
内阁总理的学生，旁人都知道怎么做！</p>
现在你们认为自己的官职都是凭本事挣来的。</p>
笑话，你们这么有本事，怎么不上天啊！</p>
同一科这么多进士，谁比你们差</p>
凭什么你们已经是五品官，人家还在六七品上磨勘</p>
不知恩也就罢，被人一忽悠，利欲熏心，转身背刺恩师，以为张居正马上要致仕，会落个严嵩、徐阶的下场，忙不迭地抱新贵们的大腿。</p>
笑话！</p>
你们连恩师都敢背叛，谁还敢重用你们</p>
朝中诸公不是董卓，拿着吕布当个宝。</p>
幕后黑张四维神情不变，理所当然地：“这水不浑，我们怎么摸到最大的鱼张叔大身为内阁总理，又值换届致仕微妙之时，突然被学生攻讦，自然天下瞩目。</p>
大家都盯着这件事，也就方便我们行事。”</p>
王国光不动声色，嘴角飞快闪过少许讥笑，被王崇古敏锐地察觉到。</p>
王国光是朝中少有的理财能臣，执掌户部多年，深得皇上和张居正的信任。</p>
他是山西人，跟自己关系也不错。</p>
万历五年后，张居正换届致仕的迹象越来越明显，还想再进一步的王国光逐渐跟自己走近，成为所谓的新晋党领袖之一。</p>
可是他跟自己外甥张四维的关系很差，可以是两人犯冲。要不是自己能镇得住，两人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p>
呵呵，什么新晋党，完全就是一个草台班子！</p>
真正的晋党，早在嘉靖四十三年，被世宗皇帝和皇上这对祖孙，连根带脊梁，打得稀碎，也再无恢复元气的可能。</p>
为什么</p>
山西晋党能兴起，靠的是晋商。</p>
晋商靠的是什么</p>
是大同等关口的与漠南蒙古诸部的贸易。</p>
正常贸易，以及违禁走私贸易，赚得盆满钵满，再加上解池的盐，才有晋党的兴盛。</p>
而今漠南成了大明疆域一部分，出口贸易变成了国内贸易，晋商一落千丈。</p>
就算有太原工业基地，却不上不下的。重工业比不上滦州，甚至比不上正在开发兴起的东北。轻工业比不过上海，连兴起的天津也打不过。</p>
身份尴尬，勉强维持着。</p>
生产力是一切基础，而经济是政治、社会和文化的基础。</p>
皇上的这句话，太英明正确了！</p>
张四维没有注意到这些，还在继续：“舅舅，这一届张叔大要下来了，你完全可以冲一冲内阁总理。”</p>
王崇古捋着胡须摇了摇头，“老夫没有这份奢望。”</p>
不仅张四维，连王国光也被这句话吸引住了。</p>
“鉴川公，为何这么”</p>
“皇上的规矩，你们是知道的。资政大学士，一届五年，最多只能出任两届十年。老夫是万历五年补任上去的，最多只能再做一届。</p>
皇上的意思，为了确保国策制定和执行的持续性，内阁总理必须是连任两届。”</p>
张四维急了，“舅舅，那你不能就此急流勇退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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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崇古的资政大学士的身份，给了张四维许多帮助，要是王崇古退了下来，他在朝中的处境就会变得艰难。</p>
王崇古看了外甥一眼，谁会舍得退下来</p>
自己才做了一届五年，还有五年，当然要坚持做下去。</p>
“老夫倒是有意都察院御史中丞一职。海公虽然也只做了一届，但他年近七旬，这两年身体也不济。</p>
而且海公刚猛有余，出掌都察院五年，大明官场可谓是万马齐喑，甚至连东北、湖广、两广等地新兴的工商业都受到影响，朝野上下对海公是怨声载道。</p>
据皇上对海公也有所不满。”</p>
王国光不敢置信地问：“鉴川公，这怎么可能皇上如此敬重海公，怎么会对其心怀不满呢”</p>
“王汝观，其它的还好，影响到经济建设，皇上心里能舒服吗你是内阁右丞、户部尚书，知道经济建设在皇上心里的分量有多重。”</p>
王国光默然地点点头，不再出声。</p>
张四维兴奋地：“好，这是好事！舅舅段灵活，刚柔相济，出掌都察院，正好可以一扫海瑞这五年的诸多弊端。”</p>
王崇古看着张四维，微微眯着眼睛问：“子维，你想要什么”</p>
王国光闻声也转过头来，看着张四维。</p>
“舅舅，我是这么想的。</p>
这一任四位资政大学士，张叔大必定是要致仕的。</p>
他空缺的总理之位，舅舅都难以接任，外甥我更加不行。</p>
谭子理是中途补任，按理可以再做一届。</p>
可是自万历八年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万历九年来，因为痰症进京师总医院都住过两回了。这样的身体，这一届任满肯定会致仕。</p>
他空缺的总戎政使一职，外甥我也不敢奢望。”</p>
旁边的王国光心里冷冷一笑，你倒是想，够格吗</p>
“舅舅你顶替海刚峰，出任御史中丞。你的空缺，理所当然应当由王汝观来接任。”</p>
听到这里王崇古和王国光不由微皱起眉头。</p>
你个老子是无利不起早，巴拉巴拉盘算了半天，自己一点好处都没落下，怎么可能！</p>
张四维身子前倾，头向前探，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我听，皇上有意增加一员资政大学士名额。”</p>
王崇古眉头微微一挑，没有出声。</p>
王国光却大吃一惊，“子维，你这个消息从哪里听到的”</p>
资政局是皇上钦定的大明最高决策咨备构，权柄比此前的内阁还要重。</p>
作为资政局最高一级的资政大学士，权力也比以前的阁老还要大。</p>
多增加一个资政大学士名额，意味着大明的政局要为之改变。</p>
张四维嘿嘿一笑，没有答话，坐直了身子，端起旁边的茶杯，矜持地喝了几口。</p>
王国光又转头看着王崇古，看着他脸上的神情，知道这个消息十有八九是准确的。</p>
“鉴川公，如此一来，今年的风浪可能会更急更高了。”</p>
王崇古点点头，“没错，风急浪高，大家都要心些。子维，尤其是你，不要鱼没打到，反倒落了水。”</p>
张四维目光闪烁，神情变得郑重起来。</p>
“舅舅放心，事关我自己的前途，肯定会十二万的心。”</p>
京师南城广安门外北京南站，这十来天里，来自各地的地方大员们日益不绝。</p>
陕甘总督徐贞明，陕西巡抚石星，河南巡抚刘禹浦，湖南巡抚胡僖，湖北巡抚宋应昌相约下车。</p>
他们坐的火车走的是京汉线，从河南直接北上，从安阳进河北，经过邯郸、邢台、真定和保定，在涿州进顺天府，在良乡过卢沟河，从宛平县绕到这北京南站。</p>
几人在站台上寒嘘了几句，等着通政司的人过来。</p>
此时，有一列火车徐徐驶过来，靠在对面的站台上，这列火车最后一节卧铺车一看就是加挂的，朝议大夫以上官员才有的待遇。</p>
“哦，这列火车是浦口到京师的，走的津浦线，应该有同僚。”</p>
果然，火车停稳没多久，下来了两广总督刘应节、静海巡抚张学颜、江苏巡抚蔡茂春等人。</p>
大家上前去，互相打着招呼，寒嘘几句。</p>
刘应节哈哈道：“胡抚台，武广线广东段在加班加点地抢修，你们湖南也要加把油。修通了，我就不用转海船去上海，走沪宁津浦线，直接走武广京汉线好了。”</p>
胡僖笑着答：“在加紧修了。不光刘督催我，郑兵部（郑洛）更是一月三封电报，催问工程进度。”</p>
刘禹浦看着张学颜很是好奇，“张子愚，你从静海赶回来，还这么快现在不是秋冬，北风大兴，不利北上吗”</p>
张学颜笑着答：“汤臣有所不知，我是坐蒸汽轮船，从靖安（海防）先到香江。正好刘督也要北上，我们就一起乘坐蒸汽轮船，直抵上海，再在那里坐火车北上。”</p>
“蒸汽轮船哦，听过。</p>
据万历初年，秦皇岛京畿造船局，以及上海江南造船局就分别研制出蒸汽船，叫火轮。</p>
现在蒸汽大船已经投入实用了吗”</p>
“是的，我们乘坐的叫蒸汽帆船，也叫帆船。顺风就扬帆加蒸汽驱动，逆风就降帆，只用蒸汽。</p>
快得很，刘督，我们这次从香江到上海，少用了两天时间，对吧”</p>
“对的，节省了两天时间，一路上在海上快得不得了。这蒸汽，真是个好宝贝。”</p>
蔡茂春看到了旁边站如喽啰的沈万象、王用汲。</p>
“千鹤，明受，你们出使回来了。”</p>
他惊喜的一嗓子，其他人转头过来，都欣喜地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话。</p>
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硬生生把两人变成了资政局和朝议局团宠。</p>
沈万象和王用汲上了马车，脑子还是嗡嗡的。</p>
对视苦笑，这些大员们，真是太热情，问东问西，转着头回答，脑子都快要沸腾了。</p>
一行马车驶出火车南站，进广安门。</p>
万历十年冬天的京师，还是那样美丽。</p>
整座城市的面貌又在变化，街道两边各多了一排路灯，应该就是出发前是要修的煤气路灯。</p>
来接人的鸿胪寺右少卿郭长顺，坐在两人对面，开口：“现在的顺天府尹是南宫大人。这些煤气路灯是在他里修好的，地下排水和供水管，也是在他上全部完工。</p>
最近城西南修建了一座热电厂，不仅可以发电，还可以给城里供暖气。现在又在开建暖气系统，以及搞电建设。</p>
新东西层出不穷啊。”</p>
沈万象感叹道：“大明进入到一个新时代，日新月异啊。”</p>
来到四方馆，郭长顺把两人安置好，客气两句就告辞。</p>
国朝规矩，奉诏出京的钦差，在复命之前，任何官员不得与他们正式接触。沈万象和王用汲奉旨出使海外，自然也算是钦差。</p>
郭长顺来接他们，也只是一种礼仪，安排好了就走人。</p>
四方馆改建过，模仿南苑的畅意馆模式，住着非常舒适，还有热水澡堂子。</p>
沈万象和王用汲美美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洗去万里风尘和疲惫，换上一身舒适的衣服，在暖和的房间里坐着，美得很！</p>
两人喝着茶，正享受着难的惬意，哒哒有人敲门。</p>
王用汲去开门，进来一人，站着的他和坐着的沈万象都愣住了。</p>
他怎么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