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天色都已经暗下来的时候，楚伯来依然没有看到可以落脚的地方。</p>
这条路他不是第一次走，明明记得应该可以走到的镇却迟迟没有见到。</p>
路边的景色好像也都熟悉，越熟悉的东西看的次数越多就越会出现一种陌生感。</p>
甚至会错觉是不是走错了路，又或是在不知不觉间其实已经走过了。</p>
有很多种推测，唯一不愿承认也是唯一合理答案的总是放在最后。</p>
老了。</p>
楚伯来觉得现在他依然比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吃的多，也比十七八岁的少年力气大。</p>
他前阵子在出辽北道之前还试过，以他的身随随便便教训七八个毛贼不是问题。</p>
然而老了就是老了，走得久一些膝盖便开始第一个警告他。</p>
他根据路边的景色判断，走到那个可以住宿的镇至少还要一个多时辰。</p>
而他的体力可能坚持不了那么久，尤其是那条当年在战场上被敌人一枪戳了个透的腿开始隐隐作痛了。</p>
可他不服气，从来都不服气。</p>
当初被敌人戳穿大腿的时候他都没有跪下去，甚至没有弯一下腰。</p>
现在只不过是区区几十里路，他觉得不该屈服。</p>
走着有着又想，我身上带着干粮和水，又不怕风餐露宿，所以何必为难自己？</p>
这里看起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野兽出没，就算有，凭他的本事寻常豺狼他也不放在心上。</p>
往远处看了看，远处有一片平地，该是已经返青的麦田。</p>
在麦田旁边有往年留下的麦秸，这东西铺一铺和睡床没什么区别。</p>
整理了一下躺在麦秸上，正好看到那一轮明月。</p>
似乎一下子就回到了当年的行军打仗的时候。</p>
年轻多好啊。</p>
饿了什么都能吃得下去，吃什么都香。</p>
累了一躺下就能呼呼大睡，别管睡的是什么地方。</p>
想想看，那时候若能在行军半路每天夜里都有这干燥的麦秸可以躺一躺那都是奢求。</p>
躺在这看着月亮，楚伯来难得的放松下来。</p>
可是当追忆过往的画面从峥嵘岁月走到家庭美满的时候，他脸上的轻松就不见了。</p>
因为当他回忆到家庭美满的时候，也就快到妻离子散的时候了。</p>
也不知道是因为心境的改变，还是因为时间的推移。</p>
头上的月亮也从一轮玉盘变的惨淡起来，月光也不似之前那么温柔。</p>
楚伯来强行逼迫自己不再去想过去的事，不去想被毒害死的孩子和悬梁自尽的妻子。</p>
他逼着自己想未来。</p>
未来是什么样的？</p>
大宁立国之前，他们幻想的最美好的日子也不及现在大宁百姓能过上的日子。</p>
那以后呢？以后的日子得美成什么样？</p>
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p>
当楚伯来脑海里出现这句话的时候，他心潮澎湃起来。</p>
当年大将军也是对的，只要是真心为大宁好，真心为百姓好，真心想要一个美的想想心里就激动的未来，那只要是出了自己的一份力就好。</p>
不必非得是在官位上，也不必整天穿着自己的锦袍让别人看。</p>
“你不该是个这么不心的人。”</p>
就在楚伯来想到这些的时候，忽然在不远处有人话。</p>
他猛然坐起，已经握住了身边的那条木棒。</p>
从辽北道归来进龙头关，他不可能在过关的时候带着兵器。</p>
这条木棒就是他的兵器，能打豺狼虎豹，也能打妖魔鬼怪。</p>
可在他不远处的不是豺狼也不是妖魔，是个穿着一身白衣戴着银色面具的人。</p>
从身形上来判断，应该还是个女人。</p>
“你不该是个这么不心的人，为何会这么不心？”</p>
“因为我正在幻想着未来的大宁什么样，大概就是这样人人出门哪怕露宿野外也不必戒备什么。”</p>
银面人听到这句话点了点头。</p>
“可还没到那个时候。”</p>
银面人缓步朝着楚伯来走来。</p>
“你选择了做一个斗士，就该明白你随时都会面对豺狼虎豹的袭击。”</p>
她看了看那些麦秸：“可你却舒舒服服的躺在这，浑然忘了自己深处什么境地。”</p>
楚伯来没有一丝畏惧。</p>
“那是你不知道我刚才想到的大宁有多美，若你能想到你也会沉浸其中。”</p>
他见银面人没有马上动的意思。</p>
于是起身面对银面人，里的木棒却比刚才握的还要紧一些。</p>
银面人在这一刻，却摘下了她脸上的那张奇诡面具。</p>
楚伯来仔细看了看，借着依然明亮的月色他看到了一张清秀的脸。</p>
“很年轻，不应该。”</p>
楚伯来了这样六个字。</p>
莲心问：“为何不应该？”</p>
楚伯来道：“看你年纪应是在大宁立国之后出生的，用我们的话是生在蜜罐里的孩子。”</p>
莲心：“这个世上有很多的应该，就有很多的不应该。”</p>
她看着楚伯来的眼睛：“你应该还在官位上造福一方百姓，可你现在却露宿野外还要面对追杀。”</p>
楚伯来：“我应该在官位上造福一方百姓，和我应该在这风餐露宿并无区别。”</p>
莲心：“我不信你心里一点怨恨都没有。”</p>
楚伯来回答：“怨恨我自己当初不明是非。”</p>
莲心沉默了一会儿，从腰带上摘下来酒葫芦扔给楚伯来。</p>
楚伯来一把接住：“毒死我？”</p>
莲心：“你不是我对，就算是你巅峰时候也不是我对，所以在我里怎么死，对你来并无区别。”</p>
楚伯来想了想后问道：“你要杀我，但却不想逼问什么？”</p>
莲心没有回答。</p>
楚伯来将酒壶扭开：“也好，一壶老酒送我上路，我到了那边和老兄弟们见了，也能吹嘘一翻咱们死的滋味可不同。”</p>
他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的将那一壶老酒全都灌进肚子里，喝完之后还砸吧砸吧嘴了一声不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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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酒，楚伯来就在等着毒发。</p>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已然不见身体里有任何不好的反应。</p>
若非要有一些，那便是酒确实够老够醇又喝的急了些所以酒劲上来的也快。</p>
“不是毒酒？”</p>
楚伯来问。</p>
莲心依然那么冷冷淡淡的看着他，依然那么冷冷淡淡的回答：“敬你的。”</p>
楚伯来一怔。</p>
“你这女娃倒也有意思，杀我之前还请我喝一壶好酒。”</p>
他扬起木棒：“可就算你请我一壶好酒，一会儿打起来我也不会有丝毫留。”</p>
莲心却没有动，只是又深深的看了面前这个已有白发的男人一眼后转身离开。</p>
“这叫什么！”</p>
楚伯来道：“凭白过来请我一壶酒就走？”</p>
莲心一边走一边回答道：“你值得。”</p>
楚伯来叫住她：“你不是徐绩的人，也不是那些混蛋的人，你是谁的人？这些年给我帮助的是不是你？”</p>
莲心因为这句话而驻足。</p>
她回身看向楚伯来：“但我确实是来杀你的人，不杀你只是因为我叛逆。”</p>
楚伯来道：“你没回答我。”</p>
莲心不回答。</p>
楚伯来道：“几年来，始终都有人暗中给我帮助，给我送消息，甚至还暗中保护了我几次。”</p>
他一步一步朝着莲心走过去：“我知道你们这身衣服代表着什么，代表着你们是那个幕后东主的人。”</p>
“可你不杀我难道你也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们要做的是一样的事？”</p>
莲心摇头。</p>
楚伯来道：“幕后东主是不是二皇子！二皇子勾结的是不是徐绩！”</p>
莲心还是摇头。</p>
楚伯来道：“你想放过我，我很感谢，可我现在却不能放过你，哪怕是拼了这条命也要留下你。”</p>
莲心道：“我过了，你不是我对。”</p>
楚伯来道：“那我就把这条命拼在这了，这么多年来，我都没有如此接近过真相，我不可能让你这么走。”</p>
莲心抬起很随意的点了一下，楚伯来里的那条木棒就怦然碎裂。</p>
楚伯来里只剩下短短的一截，但他不在乎，扔掉木棒依然在往前走。</p>
“果然有执念。”</p>
莲心问：“在你杀我，或是逼我杀你之前，我还想从你这得到一个答案。”</p>
楚伯来：“除非你和我交换一个答案。”</p>
莲心问：“什么答案？”</p>
楚伯来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你幕后的东主是不是二皇子！”</p>
莲心还是摇头。</p>
不知道为什么，楚伯来竟然有些相信她的回答。</p>
虽然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正面回答过。</p>
莲心道：“现在换我来问你，如果你回答的是我想得到的答案，那我就送你一个答案。”</p>
楚伯来：“你问。”</p>
莲心：“你当初也是一样遵守了大将军唐匹敌的安排，只为官一任就退了下去，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怨言。”</p>
“有。”</p>
楚伯来回答的很快：“当然有。”</p>
莲心：“可你现在冒险在做的，并不是报复陛下报复朝廷。”</p>
楚伯来眉角一抬：“我为什么要报复陛下报复朝廷？”</p>
莲心：“可你心中有怨气。”</p>
楚伯来道：“那是两回事。”</p>
这一刻的楚伯来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女娃面前出他的心声。</p>
可他就是在这一刻微微昂起下巴，挺起胸膛。</p>
“大将军要做有用的人，未必就是在官位，要做有用的事，未必就是在官场。”</p>
在这一刻，月色下的中年男人如年少时候一样。</p>
意气风发。</p>
“有些事，就需要我这样的人去做。”</p>
他看着莲心的眼睛。</p>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杀我，但我要让你明白，我不怕死，不是从我要和你们作对开始，而是从我跟着陛下和大将军东征西讨就开始了。”</p>
“大将军过，天下如果能有十万个陛下，那天下将会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天下。”</p>
“陛下不可能有十万个，陛下永远都只有一个，但大将军还了，我们每个人都是陛下的一个分身。”</p>
“陛下能做的陛下都在做，没有人比他做的更好。”</p>
“陛下不能做的需要人做，那就是我们这些陛下的分身来做。”</p>
他高昂着头，如当年单单刀指向敌人的那个时候。</p>
“陛下念旧情，陛下宽仁，很多事他都知道但他没法做的那么绝。”</p>
“很多人犯了大错陛下也没法处置，因为处置了他们不仅仅是陛下背骂名还会让人大宁不容人。”</p>
“明明杀了他们是对天下百姓好的事，可陛下真杀了他们连百姓都会这样不对。”</p>
“那陛下不能杀的，我来杀。”</p>
莲心道：“以你一人之力，能杀几个？”</p>
楚伯来笑了：“持刀杀人，我力大无穷又能杀几个？”</p>
莲心懂了：“所以你表面上和那些人同流，可就是要放大他们的罪行，让他们藏不住，让百姓们看得清。”</p>
她：“以刀杀人，一次一个而已，以法杀人，一次千百。”</p>
楚伯来道：“何止千百？我要凭我这一身余力，杀他个干干净净！”</p>
莲心问：“杀不干净呢？”</p>
楚伯来：“我又不是一人。”</p>
莲心：“他们也不是，世世代代都会有他们，你怎么杀的清？”</p>
楚伯来道：“那你怎么就知道，世世代代没有与我一样的人？”</p>
他。</p>
“贼有后来者，我亦有后来者！千秋万世有贼，千秋万世亦有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