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文君在这，不会看不明白的。”</p>
提到女儿，卓王孙嗓音沙哑几分。</p>
逝去的人已逝去，其存在的形象，完全寄托在了生者的执着。卓文君在不同人眼中代表着不同含义，</p>
对司马相如，她是亡妻，这份感情不会随着时间黯淡，反而更清晰，</p>
对卓王孙而言，她是聪慧的女儿，卓王孙爱钱，但爱女儿胜过爱钱，</p>
对卓弗阳，卓文君则是</p>
“可惜了，她就是不在，她死了。”着，卓弗阳眼中闪着幸灾乐祸的怨毒，“阿翁，世人都您慧眼，孩儿看却不然，您还没看清吗？站在你面前的是我，只有我了！”</p>
明明自己才是该继承家业的子嗣，阿翁却糊涂分了一半家产给卓文君，她与酸儒生私奔，丢尽了家族脸面，难道阿翁还要奖励她吗？</p>
如果没有她，这些家产都会是自己的，阿翁的偏爱也都属于自己，是她不对，毁掉了一切。</p>
卓弗阳脑中忽现卓文君特有的清冷到看穿万事的眼神，更腻烦，把锋利的话语在喉间又磨利了一遍，生怕刺不疼卓王孙，</p>
怒吼道：</p>
“她死得好啊！死得可太好了！老天开眼！老爷子，你要相信因果报应！</p>
只留你一个人，就是要惩罚你的刚愎自用！”</p>
一向给世人强毅刚猛印象的卓王孙，此刻变成茫然的老头，佝偻了许多，他无措地躲闪儿子视线。</p>
并非到了成年一刻就会直接从男孩变为男人，这道试炼的第一关，便是翻越名叫父亲的大山。卓弗阳死盯着卓王孙，他从没见过阿翁这副模样，心中大感快意，</p>
他自觉翻越了卓王孙！</p>
仍觉不过瘾，又在肚子里搜罗更能刺痛他的语句，</p>
“你养出的好女儿！她要读书，你给她找最好的先生！</p>
她要买什么，你就给她买什么，她要这九天的月儿，我看你都恨不得散尽家财给她弄来！</p>
为何对我就不一样！我难道不是你亲生的？！</p>
我最恨你的就是这个！”</p>
卓王孙喉咙滚动，到底没出来，</p>
难道我不是给你们姐弟二人同时请得先生？只是你干了什么，一上课业就逃课，</p>
你要什么，难道我没给吗？</p>
“临到最后，你女儿却跟着别的男人跑了，留在这尽孝的还有谁？只有我！”</p>
卓弗阳语气怨毒：“对了，你知道她私奔后，别人是如何骂她的吗？他们”</p>
“够了！！！”</p>
如怒狮咆哮，卓弗阳被吓住，</p>
“够了”卓王孙颓然捂着额头，“原来你对我有如此大的怨气，养子如养仇，我算是懂了。”</p>
强撑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向卓弗阳。卓弗阳下意识往后退，“啪”得被阿翁按住肩膀，他又是一抖。</p>
卓王孙认真看着，卓弗阳面上依稀有自己五官的模样，</p>
曾经是多好的孩子啊，</p>
至今仍记得，这孩子刚出生时把他举起的心情，那种畅快，那种激动自己永远都忘不掉。</p>
而后又把弗阳递给身边的女儿，</p>
文君问自己“这是我的弟弟吗？”</p>
当时自己点头，</p>
文君“弟弟真好。”</p>
自己开怀大笑，告诉文君，别摔到弟弟，文君认真摇头，坚定地绝不会。</p>
眼前这阴鸷的男人，是他的儿子吗？</p>
无论如何，都对不上啊</p>
“你，你要动吗？”</p>
卓弗阳眼中闪过恐惧，</p>
“我打过你吗？”卓王孙摇摇头，语气似暮年老人，时光总算在今日追上了他，</p>
卓弗阳：“”</p>
卓王孙眼神冰冷，看向卓弗阳身后，</p>
怒吼道，</p>
“我还是宗子！你们都给我滚去领家法！”</p>
无声。卓弗阳以为阿翁精神又不正常了，对没人处大喊大叫，其反应尽收卓王孙眼底，看着儿子，又朝门外肃声威胁，</p>
“听到没有？！”</p>
门外一阵窸窸窣窣，几道声音响起，</p>
“是，宗子。”</p>
等到外人散尽后，卓王孙看向儿子，</p>
“你以为是我们父子的事，现在你看，是吗？”</p>
卓弗阳暗道，</p>
“不过是蒙中一次，再臭的总上赌桌还能赌赢一次呢，你这套早就没用了！”</p>
嘴上答：“他们应是担忧我安危，才来这儿护着。”</p>
卓王孙深望儿子一眼，肢体语言表露浓浓的失望，</p>
“民常作歌：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p>
何止是兄弟，父子也是如此，</p>
尺布可缝而共衣，斗粟可舂而共食，家业之大，你我却不可共容。</p>
到底，不还是钱的事吗？</p>
你埋怨我给了文君一半的家业当成嫁妆，早年分出去的一半，我早就几十倍的赚回来了，你也大了，家中族人又以你为首，都给你吧。”</p>
幸福来得太突然，卓弗阳脑中一片空白，</p>
这个家，就，就给我了？</p>
“阿翁，真的吗？！”</p>
卓王孙皱了皱眉，点头。</p>
果然！</p>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p>
我卓弗阳早就该闹了！早翻脸，这家我早就接过来了！</p>
“阿翁，这，那，有没有什么物件？”</p>
“什么物件？”</p>
“就，就是能让我成为宗子的，扳指啊，玉佩啊，您可以传给孩儿了。”</p>
“什么都没有，我你是宗子了，这还不够吗？”</p>
“那，那我能去与族人一声不？”</p>
卓王孙点头，</p>
“去吧。”</p>
卓弗阳强忍狂喜，终于是自卓文君死后，恭恭敬敬朝阿翁行了个挑不出毛病的礼，步伐轻快，转身离开。</p>
“弗阳。”</p>
卓王孙叫住，卓弗阳僵硬站住，</p>
莫不是又反悔了？</p>
“阿，阿翁？”</p>
“借我十金吧，借期三月，三月之后我找人来还你。”</p>
“阿翁，这是何意啊？”卓弗阳一时没反应过来。</p>
“现在是你当家，我要朝你借十金。我一辈子都在临邛，待腻了，把卓家交给你，我想着去别处走走转转。”</p>
阿翁要走？！</p>
卓弗阳脑中瞬间第一个想法是，</p>
阿翁不在家看着，我岂不是更可大显身！</p>
“阿翁，您年事也大了，我再给您配几个奴仆，孩儿给您二十金，您为卓家操劳了一辈子，也该歇息了。”</p>
</p>
卓王孙：“不用二十，十金就够，别人我全都不带了，你去吧。”</p>
卓弗阳站定，遥遥地看向阿翁，灰尘给他蒙上了一层雾色，明明伸就能碰到阿翁，却又感觉那么远，猛然想起，阿翁真的为卓家操劳了一辈子，</p>
卓弗阳心中生起了酸楚和敬意。</p>
轻轻掩上门，退去，卓王孙背对儿子，嘴唇颤抖，打开女式箧盒，取出一个素色斑驳玉镯，捧在心，</p>
喃喃道，</p>
“文君，你阿翁做得对吗？”</p>
将打碎的扳指扔掉，素色斑驳玉镯收进怀里，又从满是账本的文书下，抽出一封信，信是司马相如所写，</p>
女儿，女婿，</p>
信也收进怀里，贴住扳指。</p>
卓王孙望着屋内，眼中的痛苦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屈斗志，</p>
蜀地巨贾从来不是一个家族，</p>
而是一个人。</p>
</p>
“弗阳！”</p>
一女子扑进卓弗阳怀中，嘴如樱桃，眼流媚丝，谁看都得一句千娇百媚，却不知为何，总觉得不美。</p>
女子是二八佳人体似酥，怀抱佳人，像是揉了一团暖云揽入怀中。此女是半个卓家人，二房夫人不知道几爷年轻时在外胡搞，留下了这种。</p>
这位几爷爷夫人是母老虎，绝不敢带进家内认亲，只能在外养着，又没钱救济，被二房这位搞大肚子的女人也傻，从没上卓府闹过，女儿也是稀里糊涂养大，</p>
等到二房这位母老虎一死，他迫不及待把这对母女接进府内，那女人不是享福的命，脚没迈进卓府门就犯了心疾，女儿倒是进府了，正是眼前这位，</p>
怕被发现，她没随父姓，只姓黄，叫黄桑女。</p>
卓弗阳初见她就走不动道了，以前都是玩玩，这一次，卓弗阳无比确定，他和黄桑女是真爱！</p>
“桑女，我们以后可好起来了！”</p>
“弗阳，你阿翁没打骂你吧！”</p>
卓弗阳有些懵。</p>
“不是你和我的吗，你阿翁一生气就打你。”黄桑女皱了皱鼻子，又给卓弗阳看迷糊了，“族长也真是的，平时真看不出他是这种人。”</p>
“没，没打我，这次没打我。”</p>
黄桑女舒了口气，“那就好。”</p>
“其他人呢？”</p>
卓弗阳看向周围，</p>
“怎么，有我还不够啊？还要找别人？”黄桑女在卓弗阳吹气，又是一阵酥麻，卓弗阳正要抱紧黄桑女，黄桑女又面容严肃，保持距离，好像方才媚眼如丝的不是他，“别人都去领罚了，为了你，大家都拼了。”</p>
闻言，卓弗阳胸中火焰燃烧，也不知是从哪勾起的火，</p>
感动道，</p>
“大家的好我都记得！放心，我不会辜负你们的！”</p>
“所以，”黄桑女勾着发丝，“你是有什么好事要告诉我。”</p>
“阿翁答应让我当宗子了，以后这个家就是我们的了！”</p>
黄桑女一顿，惊道，“真，真的吗？”</p>
“是！”卓弗阳拉着黄桑女的，“我们到一旁去。”</p>
“弗阳，这是真的吗？你不是，你阿翁一直对你有成见吗？”</p>
“是，但他到底是老了，也想开了。”</p>
黄桑女心中震撼：“我，我还是不信。”</p>
卓弗阳一急，转念一想，</p>
正色道，</p>
“信与不信这都是真的，此事也骗不了你，你是吧。”</p>
“是。”黄桑女点点头。</p>
卓弗阳语气低沉：“阿翁也没那么坏，他也老了，今日我才看到，阿翁头上已满是白发，此次他退下宗子，无论他如何，卓家的功业离不开他”</p>
黄桑女点头，</p>
这是谁都承认的一件事。</p>
没有卓王孙，绝不会有卓家的今天。</p>
哪怕家中人再不服卓王孙的行事风格，也否定不了此事，</p>
“我想办个浩大的宴席。”卓弗阳眼睛一闪。</p>
“宴席？”</p>
“对，不能让阿翁如此默默无闻的退了，哪怕你们都反对，我也执意要做此事。”</p>
“我站在你这边，”黄桑女握紧卓弗阳的，“你是个真正的男人。”</p>
黄桑女双目含水，崇拜的看着卓弗阳，</p>
卓弗阳终于忍不住了，</p>
深深吻了下去。</p>
黄桑女挣扎两下，就不再拒绝。</p>
</p>
卓王孙在屋内待着，不用想也知道，府内现在恐怕是一片欢腾，</p>
换族长，和换帅有何区别？</p>
这样也好，尽管外面洪水滔天，卓王孙最后还留有一片安静的天地，最起码，他能感受片刻的宁静，他很享受如此。</p>
行囊都已带好，只等着悄无声息离开。</p>
奇怪的是，卓王孙并不悲伤，反而是雀跃，就像是少年时第一次走进矿山，第一次完成交易，那种心情难以言，激动到浑身发抖。</p>
天下就在眼前，等着我去征服。</p>
“谁？”</p>
门外响起恭敬的声音，</p>
“族长，是我。”</p>
卓王孙眼神复杂，</p>
“进来吧。”</p>
一瘦男子推门而入，男子长相平平，这张脸大家身边好像都有这么一人，看过无数次的脸，不过，男子眼神坚毅，稍微增添了几分记忆点，也仅此而已。</p>
“你来做什么？”</p>
“族长，您要走了。”</p>
男子是卓王孙捡来的，挖矿时他阿翁死了，他就看着矿山，卓王孙看这孩子眼里有不一样的东西，就把他留了下来，也不是收为义子，也没多照顾。</p>
“是啊，阿大，我等了一天，没想到你是第一个来见我的。”</p>
阿大自己争气，学了算筹，常年在外经商，眼光越来越毒，学会了大本事。</p>
商贸，来也简单，就是低价买高价卖，阿大总能抄到最底价，在外跑业务很有前途，他最后却不干了，回到家中，当了个账房先生，一直到现在。</p>
阿大跪下，</p>
话不多，</p>
“您走，我也走。”</p>
卓王孙自诩没给过他什么照顾，只是给了口饭，这些年来，阿大早就还清了，还得足够多，早超过一条命了，</p>
“那你可什么都没了，开拓不易，你走到这一步更不易，城头旗变换，动不了你一个打算筹的。”</p>
“您走，我也走。”</p>
阿大语气不重，就是在一个事实，太阳东升西落，人会走向死亡，都是一定会发生的事。</p>
“我那儿子是个不成器的，你留下吧，也帮帮他。”</p>
卓王孙这是心里话。</p>
“卓家跟我没关系。”</p>
阿大望着卓王孙。</p>
卓王孙动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