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长老站起身来。</p>
铁甲卫们心里一惊，下意识想后退一步，但是见统领没退，硬生生地忍住了，然后就见那位穿着洗的发白儒袍的老先生慢吞吞地走下道观台阶，重新在山门处捡了一根枯树枝。</p>
铁甲卫：“？”</p>
那一刻，铁甲卫们内心复杂，不知为何突然升起了一丝敬意。他们二十多人车轮战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先生，这位老先生竟然都没有拔剑，而是捡一根枯树枝。</p>
今日若是老先生战死，他们也不会觉得喜悦，不会认为他们战胜了那位九洲闻名的大剑师。</p>
因为在境界和格局上，他们输的一塌糊涂。</p>
赵不凡等人突然意识到为何泉城会成为游侠圣地，这里是九洲仅存着侠义的地方，是海纳百川的地方。这里比他们想象的要好，好很多。</p>
“夫君。”道观内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p>
众人看去，只见一位美妇人从道观内走出来，头发半白，前朝那位大长公主殿下一身素净，拎着一个食盒出来，用帕给老先生擦了擦额头的汗，柔声道：“今日赶路，你还没来得及吃饭，刚才我去道观后面的厨房蒸了一点米糕，里面放了米酒，是你最爱吃的。”</p>
“哎，好。”六长老开心地笑起来，扶着她坐在道观的台阶上。</p>
夫妻俩也不管那些凶神恶煞的铁甲卫，互相搀扶着，一个吃米糕，一个温柔地给他擦汗，看的人眼眶微热。</p>
赵不凡微微别开眼睛，觉得心口发酸，这哪里是九洲闻名的大剑师，也不是那位前朝的皇室帝姬，这只是一对人到暮年依旧相濡以沫，互相扶持的恩爱夫妻。</p>
他曾经听过大长公主和那位游侠的故事，一个是用来牵制世家的联姻帝姬，一个是潇洒肆意的游侠，他们之间身份天差地别，后来他为她杀世家家主，被世家和皇族追杀了半个九洲，她为他寡居多年，皇室除名。</p>
如今他就要做那柄厌人的刀了。</p>
“统领”铁甲卫微急，他们如今还在泉城的地界，若是谢氏得知了消息，他们一个也走不了。</p>
赵不凡抬，示意下属稍安勿躁，静静地等老先生吃完，或许这是老先生最后一顿饭了，或许这是这对夫妻最后的团聚。</p>
这点尊重还是要给的。</p>
他们这一趟本就不是很光明磊落。</p>
大长公主等夫君吃完米糕，给他擦了擦嘴，见他袖口处又磨损了一些，温柔道：“等回去，再给你补补。”</p>
她完看向这些铁甲卫，冷冷道：“他是泉城的大剑师，也是九洲唯一一个大剑师，今日若是他命丧于此，你们猜，九洲会不会再起战乱？众生塔里的女冠会不是亲杀了你们的陛下？</p>
若是泉城外的剑阵到了盛京，若是天术传的九洲皆知，秋慕白还能坐稳这天下吗？”</p>
铁甲卫们一惊，纷纷看向赵不凡。</p>
赵不凡脸色微变，深刻领教了这位大长公主殿下的厉害，难怪当年她身陷囹圄，依旧能找到一线生，从雍州府脱身出来。</p>
若是泉城外的剑阵到了盛京，可灭千军万马，若是天术传遍世家，那么不出十年，九洲必乱，人人都能做第二个高祖陛下。</p>
原来这世上最厉害的从来不是剑术，而是诛心之语。</p>
“这我要，我未必会输啊！”六长老笑眯眯地道。</p>
大长公主瞪了他一眼，道：“若是单打独斗，除了你徒弟，估计没有人是你的对，但是他们这是车轮战，一群年轻体强的郎君拖也能拖死你。他们这般不讲武德，你还要自己踩坑里？”</p>
“夫人教训的是。”六长老一秒认怂，不停地点头。想当年，他可是一人对付半个世家和皇族高的，只是如今老了，一出就是一条人命。</p>
人到晚年，他不想杀生，想多积攒点功德，想和夫人再好好相聚几年。</p>
“外面煞气重，你体弱，还是进去坐着喝盏茶吧。一盏茶的功夫差不多能解决了。”六长老执起那根随捡的枯树枝，神情一变，周身迫人的气势排山倒海一样地倾压向铁甲卫。</p>
铁甲卫们脸色一变，只觉得对方好似变成一柄利剑，剑气犹如四面八方而来，压迫的他们喘不过气来。</p>
这才是九洲大剑师的真正实力！</p>
无需兵器，他本身就是剑！</p>
太可怕了！</p>
赵不凡等人一脸凝重，感觉今日一战，就算重伤了大剑师，他们所有人都得把命交代在这里。</p>
“列阵。”赵不凡拔出腰间的刀，眉眼间已经透出死志来，只能用军中列阵之法来抵抗这股剑气。</p>
六长老见他们竟然从军中列阵中演化出这种绝杀之阵，已经有了阵法的雏形，暗暗赞赏，此阵可绞杀高，但是不包括大剑师。</p>
“我修习剑术几十年，只修习了一招，此招叫做望月！”六长老淡淡开口，身形未动，满山的花草树木都开始疯动，似有一股力量在山间不断地积蓄着。</p>
他在血月崖看了几十年的新月，年年如一日，以前他不懂为何血月崖顶的浮云石常年亮如白昼，后来等他坐在那里，仰头看月，才知道，望月，亦是祈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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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有杀戮才能守护，那他便以剑止杀。</p>
铁甲卫们脸色凝重，纷纷拔刀，赵不凡沉声喊道：“左翼上攻，右翼接应”</p>
赵不凡话音未落，只见那迎风而立的大剑师只平平无奇地刺出了一根枯树枝，众人只觉得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击中天灵盖，强大的罡风重如山岳，狠狠地将他们砸出去。</p>
上攻的左翼铁甲卫口吐鲜血，重重地摔落在道观的下山台阶上，只觉得灵魂都疼起来，距离死亡不过是须臾之间。</p>
“望月，祈月，落月，我辈一生都在守月，故我的剑又称之为守月。”六长老衣诀纷飞，中的枯树枝化身为游龙，带着惊天的剑气，将赵不凡在内的铁甲卫一一打落在台阶上，少年望月，中年祈月，晚年落月，人的一生尽在于此。</p>
他如今是落月之年，剑法苍凉而释然，剑气中并不全然是杀气，还有一种悲悯众生的柔和之力，所以一众铁甲卫只是重伤，而非死亡。</p>
赵不凡等人重重地摔落在台阶上，吐出一口血，五脏六腑俱伤。</p>
众人心头隐隐绝望，一招，原来他们连大剑师的一招都接不住！</p>
原来这才是大剑师真正的实力，先前不过是戏弄他们。</p>
这一剑，可气吞山河，可震撼九洲。</p>
这一剑还是由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先生使出来的，难以想象，他鼎盛时期该是何等的惊才绝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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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绝顶的大剑师，就隐居在海边的城郡，穿着布衣素袍，吃着咸菜和米糕，偶尔会带着夫人到山上的道观看满山的野花。</p>
赵不凡等人满身傲气被打的稀烂，觉得先前的自己是何等的坐井观天，何等的可笑，只是他们今日都要命丧于此，再也没有以后了。</p>
赵不凡备受打击，吐出一口鲜血来，撑着中的断刀，艰难地开口：“是我等不自量力，竟然妄图挑战大剑师，望您能开一面，放走我的下属，他们中有些人才入铁甲卫，有些家中尚有妻儿在等他们归去，赵不凡愿以此抵命，叩首先生大恩。”</p>
他完直挺挺地朝着六长老磕头，磕的鲜血直流。</p>
“老大，我们不走，要死一起死！”</p>
铁甲卫们热泪盈眶，想爬起来，但是身体犹如破烂的布娃娃，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统领为他们磕头求情。</p>
“你们确实该死！”一道清脆冰冷的声音从山下传来。</p>
众人躺在台阶上，只见谢家那位柔弱不能自理的娘子带着护卫队急匆匆地赶来，身形灵活如风，哪里有半点病弱的模样。</p>
草策马急奔而来，比谢景焕速度还要快。</p>
这一路险些跑死了马，等上山来看到六长老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扶着他坐下，眼眶一红，哽咽道：“你如今都多大岁数了？还要跟年轻人逞强？</p>
不知道拖延时间等我们来吗？不过区区铁甲卫，就算盛京的铁骑到了泉城，我们难道还怕他们不成吗？”</p>
六长老被她这劈头盖脸一顿骂，弱弱地摸了摸鼻子，嘿嘿笑道：“我的错，草不哭，不生气，不然你婶婶又要骂我了。”</p>
刚才剑杀四方的大剑师一秒钟变成了柔善可欺的老头。</p>
铁甲卫们险些怀疑自己的眼睛。</p>
草切着他的脉搏，随即冷冷看向赵不凡等人：“赵统领，你们可真够阴险毒辣的，不仅偷走了谢氏的奇珍异宝，竟然还这么多人围攻一个老人家。</p>
要不要脸？”</p>
赵不凡等人被她骂的老脸一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只是如今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横竖他们输了，命都在他们中。</p>
只是这般惨状被娘子看到，还被骂了，一群大老爷们越发无地自容。</p>
“谢氏的奇珍异宝？”六长老惊讶道。</p>
草点头：“应该是谢书之前没来得及带走的谢氏家财，这些年就一直藏在平湖湖心亭的底下，那甲卫就是这样偷梁换柱，将珍宝全都运走了。”</p>
六长老啧啧地摇头：“这属实有些过分了。”</p>
赵不凡想到了事情败露，但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败露，觉得今日不仅要命丧于此，还要一生名誉尽毁，简直是万念俱灰。</p>
赵不凡气势渐弱：“那些是谢贵妃藏于湖心亭，我等是奉命前来领取的。”</p>
草冷笑道：“谢书不过是谢氏权势内斗中的败者，这些可不是她的私产，而是谢氏百年来的积蓄，她败走偷藏，与偷窃无异。我劝你们不要与我争辩。”</p>
六长老笑眯眯地点头：“没错，论吵架，我都吵不过草。”</p>
赵不凡沉默了数秒钟，道：“事已至此，赵不凡愿意以命相抵，望先生和娘子放过我的下属们。”</p>
“那是因为你知道你们根本就走不出泉城的地界。”一道冰冷的声音传来，只见谢景焕带人匆匆赶至。</p>
一个九洲强到可怕的大剑师，一个顶尖的剑客，还有谢氏的精锐护卫队，赵不凡看到铁甲卫被团团围住，心里最后一丝希望泯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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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不凡死志顿生，仰头悲痛。陛下，泉城有着最可怕的大剑师，有着最聪明的掌家娘子，还有顶尖的剑客、无数的游侠，这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若是想攻陷，只怕会付出惨烈的代价。</p>
谢景焕飞快上台阶，见师父和草都没事，暗暗松了一口气，满身杀意地看向铁甲卫。</p>
这些人真的该死，竟然声东击西，派暗线换上铁甲卫的衣服策马上官道，实则是乔装打扮来道观伏击师父。</p>
若不是草发现及时，派人来送信，他只怕</p>
“赵不凡，你还有遗言吗？我会割下你的头颅，派人送到盛京，送到秋慕白的桌案上！”</p>
铁甲卫一脸悲愤，但是此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p>
“杀我吧，别杀我们统领。”</p>
“杀我吧，本来这一趟老子就没准备活着回去。”</p>
“我死了，我母亲和姐姐们就能拿朝廷的体恤，能安稳后半生，死了不怨。”</p>
赵不凡热泪盈眶，哑声叫道：“都住口。”</p>
他看向谢景焕和草，惨笑道：“我没有遗言，输给了九洲唯一的大剑师，死在大剑师的剑下，不冤。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敢问大剑师，这一剑为何叫望月？”</p>
既然是吞天灭地的一剑，为何又有这样唯美又凄凉的名字？</p>
啥？</p>
众人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都要死了，还问剑招做什么？</p>
六长老摸着胡子，淡淡微笑：“可能是因为新月很美，这月照人间也很美。”</p>
他们不曾去过大月山，不曾见过血月崖，自然也不会知晓大月国族人世代都被拘禁在那一方天地中，只能仰头望月。传言先祖来自于方外之地，一生渴望参悟大道，破开这天地牢笼，然而最终在九洲羽化，留下灭国的箴言。</p>
大月国是桃花源，也是牢笼之所。如今山门关闭，大月国灭，他反而觉得中洲的月也很美。人心若似牢笼，终不得自由。</p>
众人听的云里雾里，感觉了，又感觉什么都没。</p>
赵不凡哈哈大笑：“没错，最强的剑招，自然要配最美的名字。望月，望月！好一个望月！”</p>
他闭眼，悲凉道：“谢家主，动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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