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p>
双方的战斗暂时停歇。</p>
李续宾坐在临时营地之中，和士兵们一起吃着干粮。</p>
取水并不是问题，河流就在战场旁边。</p>
但浓重的阴霾笼罩在湘军每一名将士的身上。</p>
曾国华快步而至，对着李续宾低声道：</p>
“大人，找到何忠骏将军了。”</p>
李续宾抬起头，看了一眼曾国华的后方。</p>
那里除了浓重的黑暗之外，空无一物。</p>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站了起来，沉默地跟随在曾国藩的后面。</p>
片刻后，李续宾看到了何忠骏的尸体。</p>
这位从罗泽南时代起就和李续宾一起南征北战，转战两湖、江西、安徽的老战友，此刻满身血污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p>
在何忠骏的肚腹和胸口，有不下十个明显的弹孔。</p>
久经战阵的李续宾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太平军三眼铳的笔。</p>
李续宾的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p>
熟悉的歌谣悄然而至，在耳边响起。</p>
“奴在园中韭菜哪嗬嗨，郎在外面叮叮铛铛。”</p>
“春季桃花夏季荷花，好花一齐开，情哥哥站拢来——”（注：韭菜歌，清朝湖南民歌。）</p>
李续宾听着这首歌，表情逐渐茫然，陷入回忆。</p>
那是自己还没有参军之时，和新婚妻子在家中务农的场景。</p>
那是娇羞的少女在田野中捂着脸庞，透过指甲缝悄悄打量过来的画面。</p>
那是</p>
不对！</p>
李续宾猛然回过神来，抬起头，警惕地注视着远方的黑暗。</p>
在那里，有许许多多的人正在唱这首歌！</p>
曾国华也同样回过神来，很快便想起了什么，失声道：</p>
“四面”</p>
曾国华硬生生地闭上了嘴巴，但答案已经在每一个人的心中。</p>
四面楚歌。</p>
清廷方面对湘军的称呼除了“湘勇”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楚勇。</p>
战国时代，湖南本就是楚国领土的一部分！</p>
李续宾表情变得无比难看，过了半晌才从嘴里挤出了一句话。</p>
“这个陈玉成——”</p>
一条弹幕便在此时飘过。</p>
汉高祖刘邦：哈哈哈，陈玉成这子可以，有前途，朕非常欣赏他！</p>
“四面楚歌”这个战术虽然是大汉前敌总指挥韩信发明出来的，但当时同样也在现场，并且是大汉联军主帅的刘邦又怎么可能不与有荣焉？</p>
汉武帝刘彻：哈哈，陈玉成也算是对高祖皇帝的致敬了。</p>
光武帝刘秀：陈玉成这年轻人有前途，太棒了！</p>
昭烈帝刘备：妙啊陈玉成，当年的垓下距离三河也没多远，也在安徽境内！</p>
诸多刘姓皇帝大喜过望，对陈玉成的印象分蹭蹭地往上涨。</p>
金幕中，李续宾怔怔地听着这首无比熟悉的韭菜歌，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座雕像。</p>
夜幕里，歌声无所不在。</p>
许多湘军士兵一天的激战过后，身处绝望境地，又听到了这熟悉的乡音，士气彻底崩溃。</p>
有人大哭出声，对着湖南的方向磕头不止。</p>
有人泪流满面，抱着膝盖喃喃自语。</p>
还有人干脆一咬牙，悄然消失在了夜色中。</p>
良久，远方传来几声枪响，还有隐隐约约的惨叫。</p>
天亮了。</p>
勉强入睡没多久的李续宾强打精神，对着面前的部下们开口道：</p>
“各位，今日我们休整完毕，可以继续”</p>
他的话突然顿住。</p>
昨日入夜前，还有至少三千左右的湘军。</p>
可如今在他眼前的，最多最多只有一千五百人！</p>
一个晚上的时间，竟然就逃亡了这么多人？</p>
李续宾心中再度浮现绝望情绪。</p>
但紧接着，求生的本能又涌现出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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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着牙，开口道：</p>
“我们向西突围，那里是敌人的薄弱点。”</p>
“我将带队向前冲锋！”</p>
短暂的训话完毕之后，李续宾翻身上马。</p>
“出发！”</p>
晨曦刚刚亮起，湘军发起了最后的绝望突围。</p>
在李续宾的指挥下，湘军先是假意往正南方向进攻，随后突然转向西北方向，快速突围。</p>
这一招果然取得了效果。</p>
在李续宾的率领下，湘军剩余的残军一路厮杀一路逃亡，再度渡过了马槽河，逃到了一个叫做烟筒岗的地方。</p>
“快，继续走，我们还有希望！”</p>
“国华，跟上！”</p>
李续宾不断地叫喊着，指挥着所剩无几的部下。</p>
但就在这个时候，烟筒岗的上面突然又出现了无数太平军。</p>
砰砰砰！</p>
抬杆枪一阵齐射，子弹扑面而来。</p>
李续宾赶忙低头躲避，听着子弹嗖嗖飞过，身边多声惨叫此起彼伏。</p>
他下意识地转头望去，正好看到曾国华胸口多处中弹，鲜血喷溅出来。</p>
“国华！！！”李续宾瞪大眼睛，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p>
曾国华看了一眼李续宾，什么都没来得及，就砰然倒地。</p>
鲜血从伤口处汨汨而出，这个曾国藩的六弟，就此结束了自己三十六年的人生。</p>
李续宾的心脏顿时一阵剧痛。</p>
李存汉、何忠骏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和战友在这两天先后离去。</p>
如今，轮到了曾国华。</p>
李续宾突然停下了马蹄。</p>
他环首四顾，此刻还在身边的，仅仅只剩下自己的四十名戈什哈（侍从亲卫）了。</p>
天地虽大，却无处不是太平军。</p>
穷途末路！</p>
李续宾惨然一笑，缓缓拔出了腰间长剑。</p>
“不想我李某南征北战，本想为皇上平定长毛，今日却要被长毛围杀于此。”</p>
“老天，你何以亡我！！！”</p>
李续宾一声狂吼，带着最后的四十名戈什哈，朝着漫山遍野涌来的太平军杀了过去。</p>
砰砰砰！</p>
清脆的枪声响起。</p>
李续宾接连中弹，身体颤抖不断，旋即从马背上跌落在地，翻滚了几圈后缓缓停下。</p>
鲜血不断从身体中流出，染红大地。</p>
他的左死死地握着一物，依稀可见是一枚印章。</p>
那是在九江之战后，咸丰皇帝亲自赐下的镶红旗参领将军引信。</p>
在太平军响彻云霄的欢呼声中，血液逐渐渗入李续宾的掌心，将印章表面的黑色也染成了鲜红。</p>
天空传来了秃鹫的振翅声，无数食腐鸟儿盘旋于李续宾尸首上方，发出了喜悦的鸣叫声。</p>
秋收过后的大地，一片萧瑟，夹杂着无数泥泞和血污。</p>
但对南下避寒的秃鹫而言，这片充满死亡的大地，难道不正是最好的丰收美景吗？</p>
正是：</p>
霜刃撞开三河镇，红袍坠地九重尘。</p>
旌旗已卷淮南月，酒瓮初温皖水醇。</p>
十万天眼巡腐骨，一声裂帛透荒榛。</p>
咸丰诏令随幡落，白骨堆头认汗巾。</p>
一行行字幕缓缓浮现。</p>
咸丰八年十月，陈玉成、李秀成再度合兵，于三河镇之战中歼灭大清浙江布政司使李续宾所部。</p>
此战中，六千湘军参战，五千七百人被阵斩，仅有三百人侥幸逃脱。</p>
自李续宾以下，何忠骏、李存汉、曾国华等高级湘军高级将官悉数战死。</p>
大清当世最为精锐的一支兵马，在庐州城南百里外全军覆没。</p>
公历十一月就是农历十月，别再我日期错了兄弟们</p>
这是继六月庐州之战，八月江北大营之战后，太平天国取得的又一场超级大捷。</p>
短短四个月的时间，陈玉成、李秀成两位年轻一代的将军纵横长江以北，接连击败湖北巡抚翁同书、钦差大臣胜保、江北大营主帅德兴阿、浙江布政司使李续宾，斩杀和俘虏清军超过四万人。</p>
三次大捷，让原本因为天京事变、石达开出走、九江陷落三大事件迅速衰落甚至奄奄一息的太平天国，再度起死回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