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瀚江不愿意走,余正青也不是个软茬子。</p>
他拍两下,立即有两名府兵跑进来,左右抓起周瀚江臂,将人扛起来便往外跑去。</p>
“余正青!”周瀚江双腿悬空,嗓子都要喊破了:“你竟敢如此对老夫!赶紧、赶紧将老夫放下去!老夫是不会随你回府衙的!”</p>
今日虽是休沐,但并未闭门,府学内,还是有三三两两的学子与先生,他们打着油纸伞,惊疑不定地瞧着这边。</p>
一头,是他们崇敬的山长。</p>
另一头,是整个柳阳府的父母官。</p>
“要不”一学子拉着同伴背过身去,“咱们当没看见吧,总之府学学子多,学正也不认识咱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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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瀚江终究没被扛着去府衙。</p>
马车上,他与余正青各坐一头,无言对视。</p>
他悄悄动了动脚尖。</p>
“您敢跑。”余正青掀开车帘,指着外头的车夫道:“他就敢一脚将您踹下去。”</p>
车夫脊背一僵。</p>
周瀚江一张老脸气得绯红,“余正青,之前你要我府学招收女弟子,老夫听了,也让步了,如今府学中已有数十女弟子。但你做人不要太得寸进尺!你让老夫前去替同安县坐镇,那就是把老夫架起来,放在火上烤!”</p>
“替同安县坐镇?”余正青听后只觉好笑,浅浅抬了下眼皮,“您觉得,同安县需要您坐镇吗?府中十二县,有三所县学的山长都是您弟子,您靠什么把他们教出来的,他们又为何能胜旁人一筹,坐上县学山长之位,难道您不清楚吗?”</p>
余正青将话得直白。</p>
周瀚江这人,无妻无嗣,平日一大爱好便是收藏孤本藏书。换句话,他年轻之时,将老婆本全用来买书了,所以他的藏书远超同龄人。</p>
自身有天赋,又肯下功夫,所以周瀚江能当上府学学正,并不让人意外。</p>
他能教出几个县学山长,也不意外。</p>
“您是文人精粹的得利者。”余正青直直看着周瀚江,“所以您才会站在同安县对立面。你害怕被那些酸腐文人指着鼻子骂,你害怕变成众矢之的,害怕他们您对不起老祖宗的精粹。”</p>
周瀚江刚张开嘴,余正青又:“所以您是自私的,他们也是自私的。本官愿意亲自来请您,不是怕您不跑,更不是担心您会从中作梗。”</p>
“那是什么?”周瀚江问。</p>
“本官觉得您应当与我们站在一头。”余正青:“您嘴上不想招女弟子,却特意在府学建了女子舍屋。您嘴上女子最是矫情麻烦,却悄悄给友人去了信,给她们请来了第一位女先生。您嘴上女子难考功名,却不许她们在府学中看女诫、女训”</p>
余正青还没完,周瀚江声道:“那些个破书,有什么好看的”</p>
余正青笑了起来,“对啊,那些是破书,可同安县要印的,没有破书。待到以后,府学、县学、各私塾的孩子想看什么就看什么,您又为何不愿?”</p>
话音落下,马车内陷入良久沉默。</p>
周瀚江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衣袖,过了好久才:“余大人,其实前面的话,你错了。老夫不自私,也不怕被其他人指着鼻子骂。”</p>
余正青眉头微皱。</p>
之前,他便觉得周瀚江有些奇怪。</p>
自一开始,周瀚江便不愿与他们合谋,嘴上也一直叫骂,他们如此是“糟蹋精粹”。</p>
但他除了嘴上话多了些、言语激烈了些,又无任何行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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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给任县学山长的弟子写信,让对方站队,也没有阻止自己改制书肆,更没有将这件事捅出柳阳府。</p>
所以周瀚江在图什么?</p>
图能骂他们两句?</p>
周瀚江长叹了口气,“余大人,您可知道,老夫师承何人?”</p>
余正青疑惑看向他,“您师从柳东居士,不是吗?虽居士已先逝,但柳冬一派,都是闷头读书之人,鲜少问世事,岂会反对于您?”</p>
且柳东一派为人甚是豁达,此次不能支持印坊,也决计做不出反对之姿。</p>
周瀚江摇了摇头,“其实除却柳东老师,老夫还有位恩师。明面上,老夫并未拜入他门下,但早年间,老夫也受了他极大恩惠,可以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老夫。”</p>
果然有内情。</p>
余正青问道:“您的是何人?”</p>
“故去的嘉德伯。”</p>
余正青心下一沉。</p>
嘉德伯虽已故去,但爵位却被后人承了去,如今的嘉德伯心胸狭隘,自居文人之首,与余时章这个公认的“文人之首”向来极不对付。</p>
对方眼红余时章,更是巴不得将余时章“斩于马下”。</p>
若同安印坊问世,嘉德伯不准就是那个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之人。</p>
而对如今的周瀚江来,先嘉德伯的恩惠难以还清,他自是无法与现任嘉德伯针锋相对。</p>
事师之犹事父也。</p>
其他人怎么骂他,他都无所谓,但他却害怕嘉德伯对恩师告状,令恩师在地下难眠。</p>
眼见马车就要抵达府衙,雨也大了起来,啪嗒啪嗒打在车顶,打得周瀚江心乱如麻。</p>
余正青见过先嘉德伯几面。</p>
对方眉目威严,但言谈举止间,却又极其温和,称得上一句“文人风骨”。</p>
他突然想到:“若先嘉德伯在世,您觉得,他会反对于您吗?”</p>
“老夫不知。”周瀚江摇了摇头,“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先前从未有人做过,老师在世之时,也从未表现出有此想法,故而老夫无从考证。”</p>
斯人已逝,他不知道恩师会如何作想,但他知道恩师之子、现任嘉德伯一定会极力反对此事。</p>
百善孝为先,孝师亦是孝。</p>
但愚孝</p>
是孝吗?</p>
周瀚江嘴上着不知,但心头,其实已经动摇了。</p>
他缓缓靠在车壁上,闭目轻喃:“你让老夫再想想。”</p>
余正青看着他脏兮兮的胡子,递过去一张帕子,“您的难处,本官已经知晓了,若此次您还是不愿应允,那往后本官也不会打扰您了。”</p>
罢,他嘴角勾起一抹笑。</p>
他要让老头好好感受感受,什么叫——以退为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