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廿六，哪来的明月？”</p>
一道冷峭话音骤然响起，生生碾碎林明礼刻意营造的孤寥意境，也让他酒意醒了三分。</p>
林明礼稍稍抬了抬眼皮，只见其身形纤瘦似玉树，外罩银纹鹤氅，冷风拂面，衣袂轻扬，冷静得仿佛不染人间烟火。</p>
“你怎来了？”</p>
他嗓音含着不耐，却无半分意外。</p>
吴兰亭侧首觑了眼宅内的闹热景象，继而居高临下地问道，“夫君既对杨湜绾如此情深意长，何不在婚仪上大闹一场？”</p>
“你也是来看我笑话的？”</p>
她默然一瞬，唇角扯出几分冷笑，眸光浸着寒意，“昔日夫君在父亲的书房跪了半宿，口口声声要扶她为正。可到头来，杨湜绾仍是嫁给一个穷酸学子为妻。难道你就只有这点段么？”</p>
话音未落，她俯身逼近，声线陡然低哑，“今夜洞房花烛，你最心爱的女人却在别的男子身下恩爱承欢啧啧啧，你可真是够可悲的！”</p>
“够了！”</p>
林明礼一声低吼，面颊绷的生紧，扬便要挥向吴兰亭。</p>
她自然不会静候这道掌掴落下，早早就抬起大氅格挡，卸去几分力道，又反握住他的腕，语音略带几分讥诮，“怎的，你也会气愤？杨湜绾的新婚之夜，我的夫君却在向宅外喝个酩酊大醉，你打算教外人如何看我？”</p>
眼见林明礼腕上的力道轻了几分，吴兰亭当即撇开他的，“怎么，榜首如今也会无言以对？”</p>
林明礼唇瓣微嚅，低声自嘲，“我早该料到崔先生会偏帮向成林，而非我。”</p>
“如雪，扶姑爷起身！”</p>
自日昳时分林明礼出门起，吴兰亭便一直跟在他身后，从明园迎亲，再到向宅外与崔秉志对谈，失意下又去酒楼买醉。她自认已付出足够的耐心，但若此时传出林明礼是为杨湜绾这般失魂落魄，且不论林吴两家颜面，单她自己便得在长安城里抬不起头。</p>
车驾轹跞辚辚地声响回荡在夜色中。</p>
吴兰亭抿紧薄唇，眼底含着愠色，声线蓦地沉下来，“李时安如今有了身孕，出行皆有府兵乔装护送。倘若林尽染适才命人借发难，你以为会有善果么？”</p>
“你只是在顾及你那点微不足道的尊严！”</p>
林明礼虽有几分醉意，可神志已然愈发清醒，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心思。</p>
吴兰亭哽了哽咽喉，悲愤地凝视他的双眸，牙根渐渐咬紧，“是！你也知道这是我仅剩的尊严，那就管好你的心！至少在大计未成之前，你休要再惹出是非、坏了谋划！”</p>
倘若林明礼在向宅门前喝个不省人事，或适才与吴兰亭起了争执，林尽染大可借发难，这位大公子的名声恐怕也是岌岌可危。</p>
虽二人皆知，林尽染不屑以女子清名相胁，可眼前局势容不得赌他会否孤注一掷。</p>
毕竟仕途是否顺遂，也不单单是倚仗政绩、背景和党派，官声名望亦是举足轻重。何况诚园先前的风波尚未平息，若是此刻再趁添把火，林明礼纵有千般段，怕也难承其重。</p>
吴逸明能在考课上予以助力，这官声和舆情可未必能插上，目前称林吴两家的前程皆系于林明礼一人之也丝毫不为过。</p>
他喉间登时涌上一阵苦涩，哑着嗓音回道，“我省的。”</p>
吴兰亭罔顾其恹恹的神色，径自道，“林尽染前些时日赠予昭楚公主一本诗集，公主视若珍宝。眼下她虽鲜有出宫，可每每也是悄悄地直奔林府，至此这事算成了一半。”</p>
自错过安乐居堵门那回起，便属林尽染与昭楚同乘前往静心庵还算是良，可眼下并无证据能坐实他们之间有私情。</p>
倘若在林府堵门，由两位皇子揭穿昭楚公主的身份，且不论他们是否愿意，皇帝陛下也未必肯轻易放过。</p>
林明礼轻吐一口浊气，“我们、昭楚公主与林尽染心里都很清楚，若要坐实他们之间的私情，唯有春猎方有可乘。而公主既未以他由推诿，仍应下春猎之邀，其心迹早已无需多言。”</p>
吴兰亭的眸光中闪过一丝灼热，至少在揣度人心上，林明礼确有独到之处。</p>
若要促成林尽染与昭楚的姻缘，春猎之行正是关捩所在。然欲教这两位人物心甘情愿同赴猎场，单凭一道谕旨远远不够，须得有个非去不可的由头。</p>
这春猎既为彰显帝王武备，亦含亲狎自然的仁君之仪，兼涉礼仪、军事、邦交等诸般重务。往年若有外邦使臣暂驻京师，例必相邀从猎。突厥王子北归之期渐近，距归程不过两载，朝廷自要借扬大楚国威，是以阿史那步利设也在随行之列。</p>
诚然，突厥王子是维系两国平和的关键人物，至少在此期间绝不容有任何差池。林尽染既选择不动这步险棋，却也不能真教旁人觊觎，未免给大将军府安个莫须有的罪名，故此他只能选择躬身入局。</p>
而昭楚是宫帷中最识大体的公主，否则林明礼也不会将视线转移至她的身上。既皇帝陛下默允他们这段姻缘，想来在此行中定然会有推暗布，昭楚公主心窍玲珑，深谙朝局轻重，她也无理由推诿。</p>
此间环环相扣。不得不，林明礼确实将这些人的心思拿捏得很精准，也很会揆情审势。</p>
吴兰亭确实顺从他的话，未在期间轻举妄动，对昭楚频频出入林府这一举措也置若罔闻。想来各府也探听到昭儿姑娘实则是公主的身份，可眼下也绝非是良，只心照不宣地静待三月春猎。</p>
而吴兰亭唯一忧心的，则是初二那日林尽染究竟与林明礼许下何种约定。若是他因此心软，这苦心的筹谋和等待也将付之东流。</p>
林明礼似是一眼就看破她的心思，敛神静气道，“你大可宽心，我既答应你，便不会反悔。”</p>
“你最好如是。”</p>
“适才夫人林尽染赠予公主一册诗集，可否誊抄一份？”</p>
吴兰亭冷笑一声，眼眸细长幽邃，“传言出自长宁宫，且先不论真伪，既算作是他们的定情信物，纵是淑妃也不能相借，旁人又如何能得？”</p>
林明礼也不恼，轻叹一声，“倒真是可惜。”</p>
车驾缓缓驶进常乐坊，停驻在诚园门前。</p>
待马车碾过青石板的颠簸稍稳，林明礼敛去面上颓态，垂立在脚凳旁候吴兰亭下车。眸光掠过车夫时，他声线轻得发飘，“嘴严实点儿，你先去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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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p>
车夫哪还敢有半句废话，一路上听到的皆是‘昭楚公主’、‘林御史’、‘淑妃’，这些人物哪是寻常人敢轻易招惹的。所幸是追随林靖澄多年的老人，心中暗自揣度大公子或念着往日情分，不至于下那斩草除根的狠。</p>
可这是诚园呐</p>
廿八这日，李荣基快马加鞭地赶到长安，原是由李代远赴京述职，后者称日夜操劳北境军务及贸易坊的琐事，拖累了身骨，故遣次子代为复命。</p>
此间行程很是紧迫，李荣基入文英殿觐见楚帝后，不过在大将军府滞留两日，陪伴妻儿用了两次膳，便要匆匆赶赴北境。临行前特意绕道林府，与妹妹和妹婿见上一面。</p>
一身玄铁鳞甲相撞声如碎玉，他龙行虎步地迈入正厅。</p>
时辰尚早，采苓入内院传话时，恰逢正要前往医馆的宋韫初。</p>
“想必您便是宋姑娘？”</p>
“你是”</p>
宋韫初脚步一顿，见他甲胄在身，又听闻李时安的二哥近日正在京城，忙敛衽万福，“将军可是夫人的兄长？”</p>
“是。”李荣基抬抱拳，“祖母和时安多赖宋娘子照料，李某先行谢过。”</p>
宋韫初虽未正式嫁入林府为妾，大将军府与林府上下却早已默认了这层身份，乍闻一声‘宋娘子’，她的双颊倏地漫上薄红。</p>
“李将军无须客气，原是妾份内之事。医馆还有病患待诊，妾先行告退。”</p>
“宋娘子请便——”</p>
还未等他完，宋韫初一边戴上面纱，一边匆匆往府外而去。</p>
既是偶然遇见了，李荣基也不能失了礼数，祖母年事已高，身子还需将养，宋韫初与太医署的孟医师师出同门，常常轮流替他祖母调理身子。如今李时安又有孕在身，全赖她悉心照料，自然是要当面道声谢。</p>
未多时，林尽染与李时安联袂走来。</p>
“二哥！”</p>
“诶！”</p>
李荣基笑容晏晏地迎了上去，“父亲若是知道这桩喜事，定然乐得从榻上蹦起来。”</p>
李时安关切道，“父亲的身子是否无恙？”</p>
“无碍无碍，休养一阵便好。”</p>
林尽染似是嗅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俯身上前询问，“爹这回是装病？”</p>
李荣基俨然有几分紧张，见厅内仅有采苓侍奉，便压低声音回道，“此次春猎，突厥王子亦在随行之列，父亲实在放心不下。年前南海那位来过北境。”</p>
林尽染眉间一拧，“任来风？他见到爹了？”</p>
李时安自知其中利害，连忙向采苓使了眼色。后者很体贴地在屋外严守，未免话语落入旁人耳中。</p>
“在贸易坊见的面，只是我也不清楚他们究竟商议何事。不过任来风一贯无所不用其极，李氏又处在风口浪尖，须谨防有人借突厥王子大做文章。父亲特意叮嘱，春猎之行万不可掉以轻心。”</p>
林尽染微微点头，“任来风早前曾与我言及大哥身故的隐情，北上一行或与此事攸关，还请爹务必善加甄别，切勿受他挑拨。”</p>
此前他南下之行，便是想从杨老太爷处获取线索，而楚帝此举意在证明皇室清白。在林尽染看来，个中深意原是要厘清皇帝与皇后、淑妃三方之间的立场。换言之，李荣元之死或与楚帝无甚关联，真正的利益攸关者，当为后宫的皇后与淑妃。</p>
倘若楚帝所中寒毒与这两位息息相关，那这场局便早在十年前就已开始谋划。起初谋害陇西李氏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再试图收复楚帝昔日外放的军权。</p>
当今陛下不过半百，而诸如最年长的太子几近而立，若是再熬个十年八载的，他也未必能多坐几年皇位，以冻土削减皇帝的寿元，确也像皇后和淑妃会施展的段。</p>
可推断终究只是推断，并无凭证坐实皇后或是淑妃有勾结公卿谋害李荣元。昔日楚帝或有偏袒之嫌，然现下定还有遗漏的线索，或许李代远中就有关键讯息。</p>
李荣基迅速在心中忖度一番，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甲胄扣带，良久方道，“染之，父亲与为兄都明白你夫妇二人在追查当年的隐情。他的意思是，你和时安稳当度日胜过千般，何况你们又有了孩子。此间纠葛错综复杂、牵连甚广，皇贵人纵是要你查，也不过是想借你的洗清嫌疑。”</p>
李时安话音一哽，“二哥！我与夫君”</p>
李荣基当即抬截住话头，“为兄知道，你与染之都是聪明人，可当年涉案官员皆已伏法，便是将刑部、大理寺的卷宗翻出毛边，又能寻到什么新证？父亲既会还大哥清白，就断不会食言。况且林府当下的处境也不见得有多乐观，你腹中胎儿若有什么损伤，坊间名声事，你想想祖母、想想父亲，再有染之，难道还要等一个三年么？”</p>
林尽染声音微哑，“这是爹的意思？”</p>
“是祖母的意思，也是为兄的意思，想来父亲也不愿见你们趟这摊浑水。”</p>
夫妇二人沉默良久，终还是林尽染起了头，“京城这边我竭力不让爹费心。”</p>
李荣基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继而半是揶揄半是警告道，“听你子又勾搭上昭楚公主？而今时安怀了身孕，你若企图借攀高枝儿，当心老子打断你的腿。”</p>
林尽染撇了撇嘴，“二哥，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谣言？”</p>
“谣言么？”李荣基佯装不悦道，“据传昭楚公主与你在锦绣苑私会，屏退一众人等，你子意图不轨，公主在院里可是发了好大的火。祖母院里可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p>
李时安不禁莞尔，嗔怪道，“二哥惯会胡，那日我也在锦绣苑，难道夫君还能当着我的面与昭楚公主眉来眼去么？”</p>
话音未落，她斜睨向身侧的林尽染，眼尾含笑。</p>
“谅他也不敢！”</p>
李荣基冷哼一声，甲胄轻响中甩了甩袖，忽而正色整理襟带，“春猎将至，为兄须即刻启程北境协助父亲布防。你二人切记祖母与父亲的叮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