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太子回来得很晚。</p>
一进东宫,鉴忠便上前报王良娣累极,已经睡了。临睡前吩咐了景黎在丽正殿等太子回来,要把大明宫今日后来发生的事情仔细跟太子爷念叨一遍。</p>
太子觉得头疼:“有什么是非要让孤知道的么?”</p>
“奴才不知,景黎不告诉奴才。”鉴忠有些委屈。</p>
太子无奈地笑了笑,倒也能理解:“好吧,让景黎来吧。他也许久没伺候过孤盥洗了。”</p>
“良娣临睡听太子还没回来,您今儿一定累得很,让预备了一大桶热热的水,您泡个澡能解乏。”鉴忠颠颠儿地跟着太子轿辇跑。</p>
太子一愣,嘴角微翘:“也好,泡澡的工夫长,正好听景黎那些琐事。”</p>
“良娣不许那时候给您回事,让您好好放松一下,还扣下了按摩的御医等着,一会儿让他给您洗头。良娣事情只怕是太多,您必是头晕脑胀的,先按摩了再。”</p>
鉴忠道。</p>
太子语塞,又笑:“这会子泡澡不听事还按摩,孤会睡着的。”</p>
“良娣,若是您睡着了,那就明儿早起再。今儿景黎不走了,让庆海公公歇歇,他和景顺一起给您值夜。”</p>
鉴忠道。</p>
太子低头看着轿辇旁边跑跟着的内侍,含着笑意,却绷起了脸:“孤是你主子,还是王氏是你主子?怎么事事都听她的?”</p>
“回殿下,师父特意交待过,只要不涉及朝政,行走坐卧、衣食住歇的,都听良娣的,不听您的”</p>
鉴忠道。</p>
太子哼了一声,扭脸看着走在另一侧的庆海:“你就是这样教徒弟和徒孙的?”</p>
“回殿下的话,段嬷嬷临去宜秋宫前,特意揪着耳朵嘱咐过,除了朝政,您身边其他的事儿,都让听王良娣的。</p>
“嬷嬷,她这辈子从未见过那样厉害妥帖、精明周到的管家婆”</p>
庆海低着头看自己走在路上的双脚。</p>
太子处置事情,有坐有卧,有行有住。</p>
他则是一直站着。甚至在很多时候,他站着都不能动。</p>
那双脚每天晚上回来的时候都不是他的。</p>
但是最近一段日子太过要紧,除非太子下令,否则他不敢离开主子半步——</p>
他已经四十三天没有躺平睡一个踏实觉。</p>
今儿,借着王良娣的光,兴许,他能在偏殿摊开脚睡上三个时辰。</p>
“哼,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王氏只给个笑脸,你们就都投了她那边了,也不怕孤直接把你们送了宜春宫跟景黎作伴,再也不要你们了!”</p>
太子靠在辇上,随口调侃着,渐渐闭上了眼睛。</p>
他实在是,太累了。</p>
“爷,良娣了,万万不能在路上睡着了,这夜里风还冷,这会子着凉可不是玩的。您醒醒,咱们回了丽正殿再睡。”</p>
鉴忠甚至胆大包天地把脸伸进了轿辇的帘子里头。</p>
太子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努力半天都没睁开眼。</p>
鉴忠有些着急,搜肠刮肚想了半天,忽然眼睛一亮,扒着轿辇的边儿,声道:“爷,下晌陈铎来了一趟,爷吩咐了他好几个月的一件差事,他终于办好了。</p>
“只是不能跟旁人,让奴才等着爷身边消停了,再悄悄告诉他来见您呢!”</p>
陈铎?</p>
好几个月前的差事</p>
太子猛然睁开了眼!</p>
“去传他。孤一会儿先见他,再沐浴!”</p>
鉴忠应一声,一溜烟儿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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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辇在丽正殿门口停下,太子进殿,摘了冠帽,脱了外头大衣裳,只剩了一身轻便里衣,接过庆海披过来的家常软罗对襟长衫,歪在了榻上。</p>
陈铎一路疾行进了殿,离太子还有丈余远才停下脚步,跪地叩头:“见过太子,殿下万安。”</p>
“嗯。”太子看了一眼周遭。</p>
庆海早已在陈铎进殿时便识趣地带着殿中所有人都退了出去。</p>
“哪桩事有消息了?”太子漫声问着,还打了个呵欠。</p>
陈铎再往前走了两步,就在太子耳边单膝跪下,低声道:“奴才追查京城赌场之事,始终不得法。</p>
“后来查肃王府长史,其人除了定时跟宫中贵人回禀肃王爷的行止之外,也无异样。</p>
“直到前日,肃王爷出京,令长史跟随。其人回家一趟,在邻人府上,与人私下里会面。</p>
“属下这才顺藤摸瓜,查到了他的根底。”</p>
太子的身子僵住,支在额角的拳头渐渐握紧:“他见了谁?”</p>
“南安世子。”</p>
这个名字,陈铎起来毫无压力,接着便侃侃而谈,把那长史的底细一一禀报,左不过就是个知恩图报、长线卧底的故事。</p>
毫无新意。</p>
太子慢慢地闭上了眼,额头上青筋暴起,后槽牙咬得轻轻作响。</p>
半晌,冷笑一声,低声道:“什么老好人,什么贤王,什么纨绔,总之,都是交友广泛,人脉遍布!</p>
“哪一日想要动摇国本,也不过是振臂一呼,呵!”</p>
陈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道:“虽然禅位,但陛下春秋鼎盛、身康体健。</p>
“肃王爷惹下那般祸事,还能得个代天巡狩的体面差事,出去转一圈,履历上光辉灿烂了不知多少倍。</p>
“若真要在太阳底下计较这些事,多了不知道,至少三五年内是休想的。”</p>
太子身子僵硬着一动不动,眼睛却猛然睁开:“你这话什么意思?!”</p>
“前阵子听了个谚语,叫做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p>
“所以奴才就想,肃王爷到顶,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身边没了撺掇助拳的人,大约也就老老实实的,吃吃喝喝过一辈子安闲日子了。”</p>
陈铎垂眸下去,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再长长地吐出来,平静地问,“那长史跟着肃王在外,奴才鞭长莫及。</p>
“但是南安世子,就在京城。”</p>
太子面沉似水,眼含杀,慢慢放下拳头,冷冷地回头。</p>
鹰视狼顾。</p>
“陈铎,你好大的胆子。”</p>
“奴才知罪!”陈铎砰地一声,双膝跪倒,一个头磕下去。</p>
“滚!”</p>
陈铎低头疾步退了出去。</p>
殿门外守着的景黎和景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擦着汗走远,一齐推门进来:“殿下可要沐浴?”</p>
“嗯。可算完了。走,泡澡去!”</p>
太子长身而起,大袖摇摇,往后殿而去。</p>
跟在他身后,路过窗前,景顺往外看了一眼。</p>
两只乌鸦正在窗外的树枝上互啄。</p>
嘎,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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