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鼓声在四面八方响起，十字路口、城墙脚下、南北巷弄、街坊里长——在一瞬之间，许多衙吏，四人成行，肩头扛鼓足，飞奔在大街巷的交汇之处，面佩罩纱，身着官服，双舞动敲击鼓面！</p>
“咚咚咚——”</p>
松江府诸人从家中、巷弄、店子被响亮的鼓声催促出来，相邻的人戴好罩纱，里三层外三层聚集在一处，探头探脑，不知衙门这唱的是哪出。</p>
住在城墙脚下的吴黑，搀着使不动劲儿的亲娘，走三步缓两步歇一步。</p>
吴黑道：“娘，要不我去看？你回去躺着？”</p>
亲娘虽然身子骨难受：这疫病缺德，叫人上吐下泻的，他们穷人几十年好不容易攒下的肥膘，没就没了！</p>
但精气神是充裕的。</p>
大娘摆摆：“得出来看看——好久没看热闹了。”</p>
吴黑：？</p>
至城墙脚下，人已聚集得很多了，族长和里长吆喝着招呼，不知何时，鼓面旁出现了两位身穿长衫、面配罩纱的男子坐在响鼓之旁，上启三弦、下抚琵琶，弦乐扫动，便起“渔鼓弹词”，优人百戏唱的是冯梦龙所书喻世命言，虽吴中与松江腔调不同，仔细听却也能听懂五六分——在时疫之下，已是极为难得的消遣。</p>
吴申氏拍拍儿子背：“还不准娘出来看多好看呀！”</p>
半个时辰，弹词唱罢，优人起立谢幕，人群中有人高声发问：“官爷！明天还来唱吗？”</p>
抬鼓的衙吏，将面目尽数藏在罩纱之后，扯动嘴角：现在你有多快乐，等下回去就有多跳脚</p>
——“他们偷尸首！！！”</p>
夜幕渐深，病患稳定下来后，这个时辰，程家善堂药棚早已人烟稀疏，吴黑悲愤拍桌：“我们大家看‘弹词’看得正开心！看完回家发现家给偷了！我们宗祠的尸首全都被偷偷摸摸一具一具运走了！——运走了！不见了！”</p>
魏如春默不作声将桌上的砚台往里移移：这玩意儿最贵，砸到她脚就不好了。</p>
程行郁把吴申氏的腕还给对方，微微抬头，眸光平和澄澈，带了暖意的微光，先交待病情：“很好。将养大半月，你能从城墙脚下走到这里，已是大善——药可以先停下，是药三分毒、刮油刮血骨，喝稀粥也行，若在意热孝就吃些蛋花，若不在意热孝，荤腥由少少地吃再进展到正常吃。”</p>
才转过头回应那句“偷尸首”。</p>
虽然宗祠的尸首被偷了对宗族和家眷是件大坏事，但他还是损阴德地想笑。</p>
“不止你们，宗祠里头没人的、尸首摞得多的，都趁着听弹词的功夫被官衙运走了，半开了城墙东门，几百具尸首运到就近的城郊，被一把火烧了”</p>
程行郁右捏拳捂住口鼻，“悾悾”连咳好几声，看吴黑的眸子带了安慰：“其实是桩好事。尸首传疫病，若久久不作为，此疫之后还有大疫，更是生灵涂炭。柏大人心系众民，肯冒被冲撞的风险干这件事，亦是个好官。”</p>
山月垂眸：程行郁长了双好眼，看谁都是好人。</p>
吴黑当即辩驳：“不是柏大人！是个穿绯色、胸前是孔雀的大官儿！——我们族里有人想把尸首抢回来，便去冲城墙，还没近城墙的身，就被一支箭挡住了去路！”</p>
他当时就在旁边，他不敢去，他娘才活过来，他爹总算没躺在冰冰冷冷的地上了，总算能体体面面地走了，那些尸首日复一日地躺那儿，他很怕蚊虫去咬他爹的背，又怕雨把他爹的脸皮肉给冲刷干净，与其在那儿发烂发臭，还不如清清白白地撒。</p>
程大夫劝过他：“人死如灯灭，唯有留念在。”只要他们娘们不把他忘了，他们过得好好的，他爹就不算彻底消弭，更不算不敬——这点道理，他一早想通，但犟不过族里的耆老。</p>
所以耆老去冲城墙，他没去，他就在边上看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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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耆老被那支长箭拦住。</p>
城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一个身形颀长、高昂挺拔的身影。</p>
那身影着大红色绣孔雀、灵芝、祥云外裳，单拿弓，在逆光之下，面目模糊，但一双凌厉冷漠的双眼似乎要穿透光晕直击人心。</p>
“老叟，退后。”</p>
四个字，从高耸的城墙上，轻飘飘地落在地面。</p>
带着极大的威压。</p>
好似耆老再往前走一步，便即刻有另一支箭穿透他的脚心！</p>
“烧尸首是时疫后无奈之举，自望诸民体谅，待疫病过后，诸位若要上告，与知府柏喻斯无碍，皆是我御史台治书待御史薛枭一人之过！”</p>
大官儿声音很年轻，甚至不需要传话的铜制喇叭，便可轻而易举地让所有人听见。</p>
“但当下！”</p>
大官儿话顿一顿：“还望诸位退后。”</p>
迷蒙的光晕中，隐约可见大官儿抬起下颌，神情在动作的加持下，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p>
“一旦有人越过此箭，就别怪，本官一箭射穿你的脑袋。”</p>
城墙上，大官儿扬了扬里的弓，跟着便大跨步而出，不多时便跟着城墙看到不远处的天际飘起乌黑的烟雾。</p>
城中诸人倒在一处，呜嘤嘤地哭作一团。</p>
“谁去抢，就按军法处置，杀无赦！”</p>
吴黑在空中挥舞拳头：“三品的大官，就是好霸道！”</p>
但是对于这种大官来，男人会不会太年轻了？</p>
吴黑气鼓鼓加了一句：“多半是京师来的世家子弟，哪有那么年轻就当大员的——先头的柳知府那白胡子都快垂地上了！我们里长眉心的皱纹夹得死蚊子！”</p>
“万一是保养得好呢？”魏如春终于插上话了，有些兴奋：“人可能已经七十八了，每天下值回家就拿瓜片敷面、泥巴搓、蜗牛液泡脚，忙得要死的！”</p>
吴黑：“呕——你才用蜗牛液擦脚！”</p>
“你擦脚！”</p>
“你擦！”</p>
话题顺利从“烧尸首”歪到了“到底谁用蜗牛液擦脚”上。</p>
山月弯弯勾唇，温和的目光像月色一样无波又无痕地洒在魏如春的面容上，内心感知到前所未有的平和：甚至比亲割掉程行龃舌头还快乐。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退出阅读模式。谢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