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喜之夜，龙凤红烛燃得安详静谧。</p>
新婚夫妇同房分室，和衣而眠。</p>
外间梁下点一盏琉璃羊角灯，始终未灭，安静得很几乎听不见声响。</p>
那只毛茸茸的雪白鹦鹉，被留在内间陪伴山月。</p>
山月洗净面孔躺床上，侧身翻躺，睁着眼，隔了罩纱，朦朦胧胧地看木架子上的雪白鹦鹉蹦蹦跳跳啄食喝水。</p>
东西姿态可爱又自然放松，让山月也不自觉松弛下来——就像突然被灌了一碗安神汤：这里没人会半夜暴起，突然要了她的命，或将她拖到破庙欲行不轨之事。</p>
除非薛枭疯了。</p>
“疯”是不孝鸟的常态，他一般不会更疯——所以这个选项基本排除。</p>
同时，她并不认为其他人能轻松突破薛枭的防线一路杀到内间。</p>
所以，这里是安全的：命途多舛半辈子，临了莫名其妙遇到个盟友，是她平生遇到过的最好的、最有利于她的事。</p>
山月上眼皮搭下眼皮，没一会儿沉沉睡去。</p>
靠坐在外间太师椅上的薛枭，随扯过一本天工开物一目十行，隔了一会儿，里间传来均匀平稳的呼吸声，薛枭看书的目光顿了一顿。</p>
疾风劲过，双喜龙凤红烛猛地摇晃，好似被闪了腰。</p>
烛火快要熄灭了。</p>
却只听“咻”的一声。</p>
一个石子儿破空而出，准确无误地打在窗框外侧。</p>
窗框“嘎吱”一声合上，将遒劲的夜风挡在室外，象征着长长久久的龙凤红烛识趣地迅速调整火焰方向，继续按照计划，燃得笔直又喜庆。</p>
分家一事，薛枭必定蓄谋许久，行动速度极快——待次日敬茶礼毕，薛枭便以“喜屋不可空置”为由，连日将西院的家当拾掇完毕，迅速召集了十来个厮、马夫抬起山月的嫁妆、苏氏的陪嫁、十来个半人高封得严丝合缝的樟木箱子，从薛家北府一路敲敲打打，绕着东四胡同进了南府。</p>
“他就怕旁人不知道咱们分家了！”薛长丰双背立于窗棂前，气急败坏道。</p>
他诚然是想分家的，但当长子也表现出想分家时，他便生出几分气恼！</p>
——老子可以抛弃儿子，儿子不能自己跑啊！</p>
“我哪里对不起他了！？”薛长丰恨道：“他时，我月月让百顺按时给青越观送银钱，每个月必去，不仅送钱，也为了让青越观看看薛家没忘了他——这青越观一来一往就是三四天，我不喝茶，我只喝得惯百顺泡的果子水，故而每月总有那么三四天我喝不到果子水我亦从未有怨言啊！”</p>
门外敲敲打打，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竟比昨日的婚嫁喜事还热闹。</p>
薛长丰“啪”一声合上窗棂，怒声：“他长大后，长成个嚣张狂妄的样子，把文臣武将、宗室勋爵都得罪了个遍！连我亲大哥也死在他上！我什么了？我什么了？我可从未给他使过绊子、拖过后腿！他却反倒恨起我来？！他恨我什么！？他为什么恨我？”</p>
这是个疑问句，但并不需要回答。</p>
薛长丰自己给自己解答：“人坏，原本就是天生的！”又想起昨日之事，觉得可笑之极：“他竟以为昨日林氏刺杀，跟你有关？你嫁进来时，他虚岁只有三岁，这么一个孩童，你若真想除掉他，失足落水、闹市走丢哪个不成？还要等他功成名就才下？”</p>
都试过。</p>
被苏家暗中拦了。</p>
因她皆是拜托她的养家，也称“主子”的靖安大长公主下的，她一双干干净净，苏家至始至终都没抓到她的把柄。</p>
直到杜州决堤案事发，苏家自顾不暇，才把薛枭孤零零、赤裸裸地露出来。</p>
她刚想继续，谁知青越观那老道士不知从何处又钻了出来，把那不孝鸟接了过去，她一觉无甚必要，此子大抵是废了；二觉多次叨扰养家，她也羞愧惧怕，便终止了暗线行动。</p>
谁知一步踏错步步错，她始终想不到，有一日，她会被那只鸟儿逼到现在这境地：薛枭以婚事为筹码，向他爹讨要杜州决堤案的再审权时，她开始了惶恐不安，立刻回禀了靖安大长公主后，才顺利接入满怀仇恨的林氏，再度重启暗线行动。</p>
林氏怎么会失败？</p>
</p>
那酒壶，明明用过一次，成效显着，非常成功。</p>
壶身内分上下层，上层装的是正常酒，下层是加了料的毒酒，扭动关后，壶嘴接通下层的银质管道，此时倒出的酒就是致命的；当关回归原位，壶嘴倒出的就是上层正常无害的酒。</p>
这个酒壶可以用以规避验毒，甚至可以让凶与被害人共饮一壶酒，而化解掉凶的嫌疑此壶做工精致，用料珍贵，乃窍圣张德一遗世之作，便是“内务司”也只有这一个。</p>
二十一年前，她曾用这只酒壶成功毒杀一个该死的、挡住她去路的人，靖安大长公主特意将此壶赏给了她，以示激励。</p>
而今日酒壶重出江湖，却垂败东山</p>
为何？</p>
是薛枭感知到了危险，并未喝下毒酒？</p>
还是林氏出了状况？</p>
祝氏斜倚梅桌，单支下颌，安静看账本子。</p>
面子上做得越温和淡定，心头越惴惴不安。</p>
她好似脚踝处拴了一根绳子，绳子联结了一大块石头，她一旦坠入深渊，绳子被石头绷得笔直，拖着她直勾勾往下坠。</p>
“谁不是呢？”祝氏顺着薛长丰的话道：“何妈妈今早被送交到御史台，这才一日不到，我便觉得十分不方便。”</p>
祝氏气定神闲的样子感染了薛长丰。</p>
薛长丰苦笑：“叫你受连累了，等百顺家的出来，我叫百顺给她摆两桌去去晦。”</p>
祝氏笑着摇头：“夫妻一心，大郎恨你良多，连带着厌我疑我也是常理。”</p>
夫妻一心当断金。</p>
若夫妻并不同心呢？</p>
祝氏低垂眼眸，翻过一页账册，嘴角呢喃道：“再分家也是一家人，大郎素来挥洒大气，从不知金钱几索。也不知柳氏庶务打理如何？——这两日，我需叫她回来问问。”</p>
薛长丰更觉这辈子从未见过如妻子般心善大气之人。</p>
“你打理庶务是出了名的一把好，你若愿意教一教老大媳妇，那是她的福气。”薛长丰将妻子拢进怀中，下颌放在妻子的头顶。</p>
香氛之气扑鼻而来。</p>
是淡淡的茉莉香。</p>
与早逝的原配苏氏不同，苏氏喜欢梅花，梅花的香气又浓烈又强势。</p>
祝氏就很好，喜欢的是茉莉花香，浅浅的、柔柔的，并不强势地侵占任何一丝地盘。</p>
大气、善良、端庄、婉和又温柔。</p>
这样完美的妻子，到哪里去寻？</p>
难得他苦苦寻了她二十年。</p>
当日她为他吸蛇毒，他只记得姑娘姓祝，耳后有一块像芙蓉花一样的白色胎记。</p>
就这两个特征，放在人海中太渺茫。</p>
他找了她好久呢。</p>
久到自己都成婚生子了。</p>
薛长丰低头，轻轻一吻，吻在祝氏额头，低声道：“谢谢你救我，也谢谢你与我勤勤恳恳共结连理、生儿育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