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枭迟迟未眠。</p>
东厢里间窗棂大大开着,窗棂正对庭院,庭院中间一棵大大的、茂盛的枣树,四角葱茏种着绿萼与矮松。</p>
自东厢里屋朝北的窗棂左下方斜看出去,恰好是西厢的花间。</p>
西厢的灯,许久未灭。</p>
一直响着山月语调平缓的低沉声响。</p>
或是细问魏如春临行前的情况,或是交待王二孃、黄栀一行的安顿去处,或是询问程行郁入京的打算。</p>
有条不紊地掌控着身边人的来处,安顿着合适的去处。</p>
“二孃就在我房里,明日我带你去见苏妈妈,她是薛大人生母留下的乳妈妈,老人家年岁大了,二孃你既爱下厨,你就给苏妈妈打下。若在宅子中待得不耐烦了,就尽快告诉我”</p>
二孃骂了一声:“你啷个总觉得老子要走!老子等到你给我养老!”</p>
山月轻笑了一声:“行,我给你养老。”</p>
二孃终于得到养老保证,心满意足地骂了句娘。</p>
再过问周狸娘:“你先在家住着,你想画画,我之后看会——你爹娘也放你出来?你的户籍名帖拿在自个儿里了?”</p>
在松江府时,周家可以掌控周狸娘,这根麻猫反倒能获得一定的自由;一旦她要离开,周家怎么舍得放掉周狸娘这棵摇钱树?</p>
周狸娘眼眶红红,带哭腔:“我程家要给我亲,了个死了两个婆娘、有四个儿子的老鳏夫,人虽不咋样,但所有彩礼都能留给弟弟娶媳妇。成亲的前提是我在程家做事,人家要查验我是良籍还是奴籍——我爹就把我的户籍名帖全送到程家来了。”</p>
然后她转身拿着名帖就跑了。</p>
周狸娘再抽抽鼻子,抽抽嗒嗒:“京城真好,到处都是玄衣劲装的哥儿。”</p>
别看周狸娘柔柔弱弱,很爱哭。</p>
人家是一边哭,一边干猛事;一边干猛事,还一边看男人。</p>
山月乐不可支。</p>
最后安顿黄栀。</p>
“府中至今仍缺一名统筹的管事,如今是薛大人的近侍代管,他实在分身乏术。这南府人丁不多,却地大又陈腐,烂账一本接一本,各处需要修缮的地方也多,管起来实在——”</p>
山月还未将困难完,便听黄栀一声尖叫:“啊啊啊!我愿意我愿意!我可以我能干!”</p>
一声尖叫,石破天惊。</p>
山月一愣,又道:“你知道我里没多少银子,程家给的压箱底钱,我全都留在了程家,自个儿的私房——”也变成了你们和贺水光那死丫头的盘缠</p>
“所以,我开不了很高的月例可能还不足你在程家的月例银子”山月有些犹豫:她知道黄栀很看重月例银子的。</p>
黄栀双攥拳,牢牢握在胸前,好似已然握紧薛家内宅的权柄:“您别了!我能干!我可以干!我一定要干!——这可是三品大官儿的后宅啊!钱不钱的,有啥要紧!我黄栀!不,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邪恶黄栀子!以后请叫我栀管事!我栀管事也算是官运亨通、年轻有为了!”</p>
“哈哈哈哈哈哈——”黄栀双叉腰,仰天发出诡异的怪笑。</p>
山月看得一愣一愣的:真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有“栀”之士呀。</p>
粗略安排下来,再安顿宅屋,南府很大,人丁又少,几乎能保证每人一个套间儿,王二嬢甚至还分到了一个带厨房的套院。</p>
大家伙都很欢快,笑笑闹闹的,声音隔着青墙和庭院,像锣鼓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绒布,发出闷闷的、瓮瓮的、模模糊糊的声响。</p>
更像猫爪子挠在心尖肉,轻轻的、痒痒的,一不留神就涌上一股酸酸的、满足的情绪。</p>
薛枭再翻个身,仰面躺着,睁眼看纱纱垂着的幔帐。</p>
习武之人,需耳力强劲,他单耳失聪,师父便下苦工练他右耳,叫他蒙上眼罩站在雨中,师父飞刀,他必须从淅淅沥沥的暴雨声里捕捉到飞刀的来向,从而避开,否则飞刀入肉,痛的就是自己。</p>
西厢的热闹,他听得清楚。</p>
她情绪应当平复下来了吧?</p>
照她的个性,必是竭力照拂诸人,这三人安顿妥帖后,便会操心程行郁与魏如春——他今日才知道,一直跟在程家药铺做事的红衣姑娘,竟是她的亲妹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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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身边人,她尚且殚精竭虑。</p>
魏如春初生牛犊不怕虎,生闯宫闱,作为姐姐的山月,只会更揪心、更忐忑、更不计代价地以身入局。</p>
薛枭再次翻身。</p>
她会怎么做?</p>
他又能做什么?</p>
西厢的笑闹渐渐散去,热闹慢慢平息,直至无声,但花间的烛灯始终明亮。</p>
黑暗之中,薛枭紧抿唇角,片刻之后翻身爬起,吹亮火折子点燃烛灯,披了件墨色长衫,大步流星至里屋窗棂旁。</p>
庭院中,绿萼垂头丧气,但枣树伸出枝桠。</p>
薛枭站于窗前,目光越过萌新的枣树枝桠,意味不明地定在落点。</p>
古“窗景”,窗中之景,流转碧波。</p>
此时此刻,薛枭眼中只有这框窗景——</p>
对面西厢花间窗棂中,山月清清淡淡地挂了件粉紫色素麻长衫,衣比人宽大,衣裳随着肩头向下垮,瞧上去又松又轻。肤容白瓷、神容冷淡的美人双抱胸,斜靠在窗棂木条边。</p>
她右腕微微翘起,无名指、食指与大鱼际松松垮垮地挟着一根细长的烟枪。</p>
她下颌微微抬起,但目光冷冷向下瞥,不自觉间呈倨傲俯视之态。</p>
烟枪不曾点火,却像她征伐的武器。</p>
黑暗之中,薛枭亦双抱胸,倚靠到窗棂边框上。</p>
“你在学抽烟枪?”</p>
薛枭的声音突然响起。</p>
山月冷淡的眉眼抬起,隔着枣树新绿的枝桠与垂败的梅花,看到了另一侧的薛枭。</p>
山月低头动了动右腕,铜制的细长烟枪,随之挑起头颅。</p>
她缓缓“嗯”了一声,想了想又摇摇头:“我不抽,这玩意儿没甚好处——但这玩意儿需要点火。”</p>
得云里雾里。</p>
薛枭却瞬间听懂:山月在利用点烟,克服怕火的障碍。</p>
“你现在没点。”薛枭道。</p>
山月点头:“嗯,我没点。”顿了顿:“但我迟早能点上。”</p>
她怕火,她怕扭曲的火苗和滚烫的火焰,她怕透过火看到娘在火中慢慢烧焦的躯体和弓缩的脊背。</p>
但她不能再怕了。</p>
这个世间,不可以存在她惧怕的东西!</p>
水光尚且要冲锋在前,她作为姐姐,凭什么被这团火困住!</p>
她要成魔,就不能有心魔!</p>
山月食指略微一抬,烟管在指尖背之中旋转生花,她身形一正,抬起眼眸,拿烟枪头虚空指了指身后的更漏:“不早了,你还有一个时辰可以睡觉。”</p>
薛枭轻轻“嗯”一声。</p>
不睡了。</p>
他睡不着了。</p>
眼睛一阖一闭,必定是这张窗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