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人心局</p>
白虎堂一片哗然。</p>
即便是在这里熬了一夜,已经困顿到晕头转向的人,也因为严绍庭这句话而瞬间犹如一盆凉水浇头彻底惊醒。</p>
十数道愤懑和错愕的目光,紧紧的盯着站起身后,一步步走到门前背对着他们的严绍庭。</p>
徐鹏举无声一叹。</p>
他就知道,这个严绍庭此次南下金陵,乃是来者不善。</p>
至于南京镇守太监陈洪,脸上只是带着一抹浅浅的笑意,如同他的身份一样,可以在这座金陵城中相对的置身事外,也就能显得有恃无恐起来。</p>
可杨宗气等南京城里的文官却不能坐视不理。</p>
杨宗气更是怒目望着严绍庭的后背。</p>
他心翼翼的低哼了声,脸上生出一抹讥讽。</p>
杨宗气朝着严绍庭的后背随意的拱了拱,而后便嘴角带着冷笑幽幽道:“尝闻严阁老居京之时,诸多良策谏言进献,陛下宠恩,振奋国库。昔年,圣前奏议,有官言朝中忠奸,陛下问于殿下,唯有严阁老另辟蹊径,有奇言,大振圣前,无不侧目。彼时,严阁老乃曰:明堂之上,彼之如黄河长江,无有奸佞,皆为忠肝。”</p>
白虎堂下,杨宗气的声音进到众人耳中。</p>
引得众人齐齐转目。</p>
而杨宗气亦是在完以上这番话后,摇着头面带讥笑,而后再一次拱朗声开口:“可为何,彼时严阁老能在圣前言及明堂无奸佞,皆为忠臣。此刻,却于这南京守备衙门白虎堂上,与我等陪都同僚放此奸佞之言难道,严阁老是在,我等南京官员,非是陛下臣子,非是国家官员”</p>
不得不。</p>
杨宗气这番话,的是进到了在场众人心中。</p>
即便是往日里与他不对付的人,现在听到的这些话,那也是无不目露敬佩。</p>
无他尔。</p>
一旦依着杨宗气所的,而严绍庭现在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p>
那么他严绍庭就得背上一个首鼠两端、道貌岸然的恶名。</p>
背对着众人的严绍庭,脸色平静,嘴角微微一动。</p>
不得不,这个杨宗气是很会找漏洞的人。</p>
真要是自己进到他的话里去,只怕从昨夜开始做的这场局,还真就要让对方给破了。</p>
而一旦自己费尽心思做的局被破了,那么自己接下来在南京城里想要做什么事情,都会立时变得艰难无比,如陷泥泞。</p>
甚至于。</p>
这帮人还能就此抓住把柄,暗地里上书京师弹劾自己犯了欺君之罪。</p>
可是显然。</p>
杨宗气这样的人,算错了一件事情。</p>
严绍庭不是过往的那些官员。</p>
他在朝中这些年,可并非是那等循规蹈矩的人。</p>
就如今日。</p>
严绍庭这里有奸佞。</p>
那无非就是一个字。</p>
诈。</p>
这个局,最重要的一个点就是人心。</p>
他要做的就是诈这帮人的人心。</p>
只是在他身后。</p>
一直不见严绍庭正面回答的杨宗气,再一次笑着开口:“还请严阁老能当着我等众人直面,明示此前所言此地奸佞,究竟是为何人,也好让我等能忠奸明辨。”</p>
堂下只有杨宗气的质问。</p>
但在他身边众人,无不是齐齐的注视着严绍庭的背影,似乎今天要是不给出个解释来,他们定然是要将严绍庭首鼠两端、道貌岸然的真面目传扬天下人知。</p>
然而。</p>
也正是在众人注视下。</p>
只见严绍庭缓缓低下头,似是无奈的苦笑着伸自怀中取出一道书信。</p>
书信被举在严绍庭的肩头。</p>
因为内外角度,众人也只能看到外面的亮光透进来,照出信封的轮廓,却是看不清上面的字迹。</p>
而这时候,严绍庭的声音,也已经传入堂下。</p>
“想来诸位必然会因我之言,而疑惑不解。”</p>
“不过”</p>
“我这里恰好就有书信一份,乃是在下乘舟南下,行至徐州之时收自南京。”</p>
严绍庭侧目看向被自己举起的信封,脸上带着一抹平静的笑容。</p>
其实。</p>
这信封里,乃是空空如也。</p>
而他却继续:“想来诸位很想知晓这里面都写了些什么。既然诸位怀揣疑惑,在下自当为诸位解释明白了。”</p>
至此处。</p>
严绍庭语气徒然变得深沉起来:“这里面,赫然罗列江南六省财税账目之情蔽,更有直言,江南六省凡地方百姓,累年受灾而被迫卖地投献,以为豪强士绅权贵门户之佃农,乃至卖儿鬻女以为大户奴仆!更有痛斥之言,我等此刻脚下这座南京城中,朝堂红紫公卿门户,舞弊之举,贪墨之行,纵亲剥削,袒护门生旧古。”</p>
随着严绍庭的解释,在场众人纷纷气息一滞。</p>
不信任的眼神,开始在堂下游走了起来。</p>
杨宗气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后,便当即高声道:“严阁老,这不知来路的书信,何以能为实证若朝廷当真以此办事,还要我大明律法作甚”</p>
“哦”</p>
严绍庭眉头一挑,将书信收入怀中,缓缓转过身,看向了在场此刻一直在与自己争锋相对的杨宗气。</p>
他的脸上带着一抹笑意,从容不迫的注视着杨宗气。</p>
“这位应是南京总督粮储大臣了吧。”</p>
杨宗气脖子硬起,扬起下巴,随意拱了拱。</p>
“正是在下。”</p>
“严阁老今日若是当真要以这一道不知来路的书信,便要斩了我等,且不论是非对错,恐怕朝野上下对严阁老也要有一番议论吧。”</p>
都是官宦多年的人,杨宗气对于严绍庭这点段,如何会惧。</p>
但严绍庭却只是笑吟吟的点点头:“确实如杨总督所的一样,我朝还没有因为一道来路不明的书信,就斩朝堂命官的规矩。但是”</p>
话音戛然而止。</p>
严绍庭只是双目看向白虎堂匾额下的朱七。</p>
朱七也不言语,在众人注视下径直走到门外。</p>
站在廊下。</p>
朱七冲着外面猛的一挥,大吼一声:“将东西都抬上来!”</p>
众人纷纷目露疑惑的看向外面,不知道严绍庭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p>
但也没让这些人等太久。</p>
便见随着朱七的招呼,就有两名官兵从衙门外抬了一只木箱子进来。</p>
木箱子不大,还不到膝盖高。</p>
但两名官兵抬着脚步却走的很是沉重。</p>
未几。</p>
木箱子被抬到了严绍庭身边,朱七亦是跟了进来,侧目看向严绍庭,等候着下一步的指示。</p>
严绍庭看向眼前这帮早已对木箱子望眼欲穿的南京各部司堂官,面带笑容的对朱七吩咐道:“为诸位部堂开了箱子瞧瞧究竟是什么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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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七嗯了声,便已经弯腰伸,将木箱子打开。</p>
箱子一经打开。堂下的南京部堂们便纷纷伸长脖子看了过来。</p>
赫然。</p>
只见木箱子里层层叠叠,堆满了一整箱子的账本。</p>
众人双眼瞳孔不禁猛的一缩。</p>
杨宗气更是低着头死死的盯着木箱子里的那些账本,无声的吞咽了一口口水。</p>
他重新抬起头看向严绍庭,语气已经没了先前的强硬。</p>
他皱眉不解道:“敢不知严阁老抬上来的这箱中,都是何物”</p>
严绍庭笑着反问道:“难道杨总督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吗”</p>
杨宗气立马一愣,然后急声开口:“此乃严阁老带来的,本官又如何能知晓是什么东西!”</p>
嘴上着,杨宗气的眼神却是不时的扫向放在地上的那只木箱子。</p>
与他一般无二,在场南京各部司堂官们的眼睛,也几乎已经是要投进木箱中了。</p>
严绍庭笑眯眯的:“此乃那一日随方才那道书信一并送至我处的,其中似是皆为这南京城所行不法的账目,只是在下连日赶路赴任,也未曾有时间细细查阅,这些账目上究竟涉及南京城中何许人也,又有哪些个不法行径。”</p>
笑眯眯的完后。</p>
严绍庭又当着众人的面,伸脚踢了一下木箱子。</p>
“诸位若是有意的话,可以上前来帮在下查阅一番,看看这里面都有哪些人做的不法之事。”</p>
话到了这里。</p>
严绍庭甚至是主动的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是真要将这一箱子的账目送给眼前这些人。</p>
可是啊。</p>
如杨宗气他们这些在南京为官的人,此刻又如何敢上前查阅那箱中的一本本账目。</p>
看。</p>
便立马有两种解释。</p>
一为公忠体国,不忍奸佞。</p>
二则便是乃为贼子,确认罪证。</p>
一把刀。</p>
悄无声息的,就悬在了这白虎堂上。</p>
杨宗气抬眼看了眼周围众人,脸色紧绷,一时不知如何开口。</p>
众人也是如有针毡,浑身刺挠。</p>
这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一根筋变两头堵了。</p>
倒是站在一旁的陈洪,脸上慢慢露出一抹笑容,眯着眼笑呵呵道:“严阁老乃是陛下钦点的江南六省总理,身负皇命,巡按六省地方,这等举告之物,自当是由严阁老亲阅查证,我等貌似可能涉及其中,依着规矩自是不能看的。”</p>
随着陈洪开口,众人齐齐的暗自松了一口气。</p>
严绍庭只是立马看向陈洪,还以微笑:“陈公公果真是宫里出来的,最是通晓规矩。不过在下还是那句话,诸位若是想看,也是可以看的。”</p>
只是这时候有了陈洪打头。</p>
众人立马摇头摆,拒绝了严绍庭看似大方的行为。</p>
这厮别看年纪轻轻。</p>
话做事那是一套连着一套,一个坑接着一个坑。</p>
稍有不慎,就得被这子给埋进坑里去。</p>
严绍庭看着这些人的反应,心中生笑。</p>
这些人果然如自己所料。</p>
一个个别看穿红带紫的,个个都是大明的肱骨大臣。</p>
可一旦真要是遇上干系己身的事情,一个个就会变成缩着脑袋的鹌鹑。</p>
当着这些人的面。</p>
严绍庭佯装叹息,摇头道:“既如此,那也只能在下辛劳些日子,将这些东西给弄明白了。”</p>
了句诛心之言。</p>
严绍庭便立马换了副面孔,笑吟吟的看向魏国公徐鹏举,抱起双拳,礼敬道:“多谢国公爷让出宅院供我等容身,此番不想竟已经一夜过去,在下也不便再打扰诸位上衙点卯当差,若是诸位无有吩咐,在下便与人先行离去。待这两日歇息够了,洗去一身尘土,由在下做东,宴请诸位。”</p>
完后。</p>
严绍庭立即转身,就带着朱七、刘万两人在白虎堂里众人注视下,动作干脆的向着衙门外走去。</p>
直到严绍庭已经消失在照壁后。</p>
众人这才将目光低下,看向还留在地上的那只打开的木箱子上。</p>
半响后。</p>
众人仍旧不发一言。</p>
如此,那两名官兵这才将木箱子合上,而后又叫来两人,四人合力将木箱子当着众人的面抬走。</p>
外面一阵晨风刮过。</p>
卷起地上几缕尘烟。</p>
众人却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p>
杨宗气立马转身看向众人:“究竟是谁!是谁背着大伙,早早的将那一箱子东西给了严绍庭!”</p>
今日被压得抬不起来头的杨宗气,太阳穴已经是被气的暴起。</p>
但他的眼神,却是似有似无的盯上了南京户部尚书张舜臣。</p>
众人眼神游走对视。</p>
徐鹏举在一旁看的心惊胆战,偷偷的喘了好几口气后,才站了出来,犹犹豫豫道:“想来不定这里面有诈我等在这南京也是相交多年,谁人会做这等事情。指定是那严绍庭做的局,以此来诈于我等,好让我等乱了心神相互猜忌,进而便中了他的招啊!”</p>
一旁。</p>
蓄着一副美须的南京吏部尚书王用宝却是摇头否定。</p>
王用宝沉声道:“诈与不诈,我等并不知晓。可若那里面确实是有实证呢若是这些实证,当真涉及到你我等人呢”</p>
众人纷纷长须短叹了起来。</p>
如同先前严绍庭邀请他们查阅那箱中账本一样。</p>
如今这就是一个破不了的局。</p>
谁也不知道那箱中的账本上究竟有些什么,又或者什么都没有。</p>
若有,那么今日在场的人里面,又究竟是谁背地里干的</p>
若没有</p>
没有人敢赌这个选项。</p>
被杨宗气那似有似无的眼神盯了好一阵的南京户部尚书张舜臣,此刻叹息着摇头道:“诸位之心情,舜臣亦知。当下便是要不怕万一就怕一万,若那箱中当真有了南京城里某些人的不法实证,那为何严绍庭今日却又不当众指出来,反倒是要接下来查阅明白。诸位都是明白人,若是那些确为实证,恐怕严绍庭早已看明白了。那他今日之举,又究竟为何,恐怕才是最为重要的吧”</p>
陈洪当即看向张舜臣,抱拳拱。</p>
“还是张尚书看的明白。”</p>
佩服了一声,陈洪便扫眼看向在场众人。</p>
他轻咳着继续:“诸位,如今该是想一想,这位严阁老如此行径究竟是有何目的吧。”</p>
杨宗气当即冷哼一声。</p>
“还能是为什么”</p>
“他这分明是要逼着我等向他低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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