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京淮摸索了几下，指碰到温热的东西。</p>
她哭了？</p>
叶妩捉住他的指，很轻地又问一遍：“撑着，是不是很辛苦？”</p>
男人轻轻闭眼，似乎是思索了一下。</p>
“看不见、没有记忆的人，世界里是一片荒芜的，甚至带着恐惧，因为不知道明。我做不了任何事情，每准时吃饭睡觉，似乎是我能做的全部事情，但我宁可躺在黑夜里，因为有安全感，因为会舒服自在。”</p>
“但我知道，我从前不是这样，一定是有魅力的。”</p>
“否则，你不会和我结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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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缓缓睁开眼：“现在，有一点疲惫，我不知道能活多久。”</p>
他的瞳孔深不见底，像是无尽深渊。</p>
叶妩轻碰他的眼皮，指温柔颤抖，隔了一会儿，她慢慢地将脸埋到他的心口，听着他的心跳声，男人没有推开她，一只掌轻覆在她的纤背上，似乎是无声的安慰。</p>
他不记得了，但仍是怜惜她。</p>
叶妩想，或许半年前周京淮的决定，就是不想有这，他一直是骄傲的。</p>
她轻轻转过脸孔，隔着落地玻璃看着外面的榕树，枝丫光秃秃的，但是她想不用两个月，上头会是枝叶茂盛、绿叶成荫。</p>
她忽然下了一个决定。</p>
她：“周京淮，我应该倾听你的想法。以后你不必跟陌生的女人睡觉，不需要和她恩爱，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以醒着的时候发呆，可以想睡觉就睡觉。但是不要太远，至少让我能见着你，也让孩子们能见着你。”</p>
她想过很多的去处——</p>
她从前住过的公寓，或者在铂悦尊邸的隔壁，再买一幢别墅，但是最后，叶妩低声喃道：“周京淮，回家吧！”</p>
周家大宅，是他最好的去处。</p>
周京淮同意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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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夫人晚上回来，家塌了。</p>
她才搬过来住几，怎么，就又要搬回去了？</p>
虽京淮是搬回自家里头，但是孩子们不跟过去啊，她不能时时地看着孙儿们啊，她如今一看不见孩子们，心里就慌慌的。</p>
叶妩坐在书桌后，桌上是周京淮的病历，周夫人泪汪汪哭诉。</p>
“阿妩，要不你再考虑一下？”</p>
“给京淮单独一个房间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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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妩面容恬淡，声音带一抹苦涩：“我让他不自在了。他是周京淮啊，我不想让他成为提线木偶。”</p>
也许，他只有三个月生命了。</p>
也许，只有半年。</p>
如果，这是周京淮仅剩下的日子，叶妩希望他能拥有尊严，能够自己决定余生，而不是勉强融入一个家庭。</p>
完，叶妩眼角有一点泪光。</p>
她不怕辛苦，她不觉得周京淮在身边是麻烦，可是她不想违背他的意愿，让他不快乐。</p>
让他自在，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p>
周夫人反复想了很久，才弄明白叶妩的意思，不禁动容：“阿妩，以后我都听你的。你是京淮认准的人，一定是比我聪明很多的。”</p>
叶妩勉强一笑：“明，明就送他回家。”</p>
明，是除夕夜。</p>
明年的除夕，周京淮他还在么？</p>
叶妩的面上，有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落寂。周夫人平常是粗枝大叶的人，这会儿竟然也发现了。</p>
她悄悄抹泪——</p>
其实最苦的人是阿妩，她恨自己不中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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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p>
他们同床共枕的最后一晚。</p>
周京淮没有再等叶妩，他径自睡了，睡在他自己的梦里，叶妩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但她想，梦里没有痛苦，因为他的面容是柔和的。</p>
她为他收拾行李，除了常穿的衣裳，其实没有别的了。</p>
他看不见、不记得，所有的物质名利，于他而言没有任何价值了。最后，叶妩在他的行李箱里，放上周愿的玩具，一只粉红兔子，上面带着婴儿的奶香味儿。</p>
她让徐怀南，将这个放到周京淮的床头。</p>
她知道，周京淮喜欢周愿。</p>
夜很深了，倾城和澜安过来了，两个孩子知道爸爸生病了，要回老家休养，他们都很乖巧，趴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爸爸。</p>
澜安泪汪汪的。</p>
倾城脸蛋儿搭着，也是难过的。</p>
叶妩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柔声道：“你们想爸爸了，可以去奶奶家里看爸爸，就是要轻轻脚的，别吵醒爸爸。”</p>
倾城用力点头：“我和周澜安知道了。”</p>
澜安仰头：“妈妈，我们能和爸爸睡一晚吗？”</p>
叶妩鼻子一酸：“当然可以。”</p>
她怕在孩子们面前失态，背过身子缓和一下，才替两个孩子将外套脱了，一只只抱到大床上，与周京淮并排睡在一起。</p>
倾城十分大度，将最好的位置留给周澜安。</p>
澜安蜷在爸爸的怀里，心翼翼地抱着爸爸，他是周京淮带大的，多少个日日夜夜，他都是这样蜷在爸爸的怀里。</p>
澜安贴在爸爸怀里，听着心跳，慢慢闭上眼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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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就从后面搂着哥哥。</p>
夜凉如水，晕黄的夜灯，一家五口。</p>
周愿醒了，微微啼哭几声，叶妩抱过婴儿放在怀里轻拍，又给她泡了奶粉，家伙喝完在她怀里香甜地睡着了。</p>
叶妩低头，贴着女儿的脸，心中悲凉。</p>
她与周京淮那么多悲欢离合，她还没有来得及原谅，他怎么能够死去，怎么能够离开？</p>
她不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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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周家，周京淮在从前的卧室住下。</p>
徐怀南搬到了隔壁客房，方便照顾他，收拾行李的时候，徐怀南看着那个兔子，一阵怔忡。</p>
周京淮躺下来的时候，闻见了奶香味。</p>
是周愿的味道。</p>
男人眉宇间，有着疑问，徐怀南立即：“阿妩让放的，京淮少爷很喜欢这个味道。”</p>
周京淮头有些痛，他躺下来，摸索着碰碰那个兔子。</p>
徐怀南以为他睡着了，轻轻脚地将衣裳挂好，但是床笫方向传来很轻的声音：“我和她，从前感情很好吗？”</p>
徐怀南顿了一下，低声道：“很好。”</p>
周京淮没再问了，轻轻闭上眼，最近他总觉得很困很累，睡着后他会做梦，梦里光怪陆离，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是醒来的时候又全忘了。</p>
偌大卧室，男人安静躺着，徐怀南细心照顾。</p>
一整，周京淮都没有醒过来。</p>
倾城和澜安，隔半个时，就蹑蹑脚地跑进来，托着下巴，巴巴地看着爸爸——</p>
倾城：“爸爸睡着啦！”</p>
澜安给周京淮盖了盖被子，“以后我要挣很多的钱，给爸爸请最好的医生。”</p>
倾城：“咱们家已经很有钱了。”</p>
澜安的脸通红：“那我去当医生。”</p>
倾城沉默了一会儿，声：“妈妈，这些事情她会做，她想让我们好好长大、快乐成长。”</p>
一旁的徐怀南，特别欣慰，忍不住抹了抹热泪。</p>
少夫人把孩子教得真好。</p>
因为周京淮的病，一家人气氛都很低迷，不过今是除夕夜，晚上周京耀还是买了几捆仙女棒回来。</p>
暮色里，男人从黑色房车下来。</p>
周京耀与周京淮是堂兄弟，身高差不多，相貌酷似。</p>
倾城看岔了眼，飞奔过去就抱住人：“爸爸。”</p>
周京耀没有戳破，让孩子高兴一下也是好的。他亦是有女儿的，苏绮红给他生了苏茉哩，只不过能看见孩子的时候很少，那女人心肠如铁。</p>
好半，倾城才发现认错人了。</p>
家伙红着眼睛，软乎乎叫人：“伯伯。”</p>
周京耀揽过澜安，两只家伙都搂在怀里，一一个抱起来：“伯伯带你们去玩仙女棒，今年新出的花色，老带劲了！”</p>
倾城侧头轻问：“伯伯，仙女棒能许愿吗？”</p>
周京耀：“肯定能的。”</p>
最后，来到周老爷子的书房门口，周京耀对里头喊了一声：“老爷子我要放炮了。”</p>
——若周老爷子在，一准给他大毕兜。</p>
周京耀想，家里老爷子最灵，让孩子们在老爷子跟前许许愿，周京淮还年轻着呢，他人又那么坏，就别带走了。</p>
仙女棒的花火，照亮片夜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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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修长身影站在露台上，显得落寂。</p>
徐怀南过来，给他披上宽松的羽绒服：“外头冷，回去吃份饺子吧！今是除夕夜哩。”</p>
周京淮未动，脸仍朝着那个方向：“我闻见硫磺的味道了，是不是孩子们在玩仙女棒？”</p>
徐怀南笑了：“您鼻子真灵！大少爷陪着两孩子在玩哩。大少爷从前不靠谱，自打进去一趟后，人就踏实了，现在阿妩更是把他收拾得服服贴贴的。”</p>
一阵夜风吹过，拂起周京淮额头的碎发，更显脆弱。</p>
他低喃：“我是谁，过去是什么样子。”</p>
从前，他一定也会在除夕夜买仙女棒，陪着孩子们玩耍，也一定会在新年准备礼物，送给妻子和孩子们。</p>
一辆黑色房车，缓缓经过主楼，车窗缓缓降下。</p>
叶妩的脸蛋在暮色里，白皙莹润。</p>
刚刚她接到一个电话，是有了傅玉的消息，人在刚果。</p>
她准备马上飞过去。</p>
周家两位夫人极力挽留她，好歹吃了年夜饭再走，但是叶妩不想再等下去，周京淮脑子里的血块等不了。</p>
关键时候，周砚礼道：“我陪阿妩一起去。”</p>
周夫人赞同丈夫的决定，嘴唇颤了半，道：“砚礼，一路好好照顾阿妩，平安归来。”</p>
色擦黑，暮色为媒。</p>
叶妩还是下车了，她仰头望着周京淮，久久不语。</p>
男人察觉到她的存在。</p>
他低头，漆黑眸子里，没有光芒。</p>
叶妩朝他挥，浅浅一笑，声音略微嘶哑：“周京淮，我要出趟远门，去办一件重要的事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