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胡思乱想，更不去想未来。大约是这样的办法是有助于令我平静的，全部签完后我竟忽然觉得松了一口气。</p>
或许这样也好。</p>
我活了三十年，与我爸爸的关系始终是我人生中学不会的课题。既然如此,不如就不去学它了，这关系不能由我斩断，由他倒是比较合适。</p>
当初我把工作交接过来时用了为数不少的时间，一方面是我完全不懂，一方面是当时所有分公司都被他的养子养女们或多或少地控制着，因此我遇到了很多阻碍。如今不过是从我里交接到七姐里，会稍微快一些。但七姐，我爸爸要我一个月之内就交好，她负责接着，珊珊会去整理。</p>
一个月时间简直太紧，因此我签完字当天就没办法睡觉，忙着列一个关于做交接的计划，确保在时间内完成。</p>
忙了也不知多久，提醒，我计划在德国的早晨十分给繁音打电话。</p>
他接起来，声音懒洋洋的：“什么事？”</p>
“你还在睡觉？”</p>
“毕竟两天没睡了。”他到这里顿了顿，问：“出什么事了？”</p>
“干嘛这样问？”</p>
“你口气不对。”</p>
“我被撤职了。”这件事是瞒不住的，很快就会上新闻：“我爸爸把股份给了七姐，把经营权给了珊珊。”</p>
他嘀咕，“这么快？”</p>
“所以孩子就在你那边吧，”我：“你照顾好她们，别让她们出事。”</p>
他笑了：“你打给我只是为了这个？”</p>
“你觉得我要什么？”我问。</p>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语气微微地上扬：“老爸没了，但老公还在。”</p>
我没话。</p>
他沉默片刻，语气严肃了些：“不要告诉我你真打算自生自灭了？那我可立刻就要娶老婆生儿子。”</p>
我：“我想你只是而已。”</p>
“那你试试看。”他煞有介事地：“不对，那样你也看不到了，但愿人死后有灵魂，好让你明白我是个到做到的人。”</p>
“别这种话了，没意义。”我：“你对她们好一点，尤其是茵茵，你跟我都亏欠她更多。”</p>
他许久才问：“你爸爸什么了？”</p>
“没什么。”</p>
“股份都还给他了还有什么不满？”他颇为不满地：“也就是你才老老实实给他，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由着他给了又收回去。”</p>
我：“好了，我打给你又不是想这个。”</p>
“那你想交代后事？”他道：“连笔像样的遗产都不给孩子留，就一句‘你对她们好一点’也好意思自生自灭？没听过灰姑娘啊？”</p>
我：“遗产有留，确实少一点，但那也只是以备不时之需而已。我相信你不至于让她们变成灰姑娘。”</p>
他没话。</p>
我不知如何表达才能让自己显得不矫情：“你不用这么紧张，其实还回去我是有一点轻松的。这些年身边那些亲戚总会对我‘他把所有钱都给了你，他多么在乎你’，他们就像监控器一样盯着我有没有经常去探望他，对他的态度够不够好，但我其实一直都没办法像他的女儿那样面对他，没办法像珊珊和七姐她们自如地跟他聊天、开玩笑，陪在病床前。现在这样真的也好，我不用为了这些钱继续做他的女儿了。”</p>
他：“那你之前还你要钱？”</p>
我：“你总是这么讨人厌。”</p>
“实话而已。”他轻描淡写地：“以前我总觉得你啰哩叭嗦像个怨妇，现在又有点怀念那段日子，起码那时候你不开心时还有个出口。现在这样，没有血块也得憋出别的病。”</p>
我：“你想太多了。”</p>
他没接我这句，而是：“而且你没必要在意你的那些亲戚，他们之所以对你指画脚，是因为他们原本以为自己才是继承人，毕竟你爸爸有病，也没结过婚，对外一直宣称没有亲生儿女，你半路杀出来，条件也不怎么好，他们当然会想攻击你。如果把我的条件换给你，保证没人能什么。”</p>
我：“但他们支持珊珊。”</p>
他笑了一声：“他们总得有个借口吧，傻瓜。狗永远是狗，除非她立刻嫁给你爸爸怀个孩子，否则那个位置永远都不可能是她的。”</p>
我：“谢谢你安慰我，听了你这些话我感觉高兴多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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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有气无力的声音可不像是高兴。”他：“我可没在安慰你，我得都是事实。”</p>
我：“我信它是事实，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p>
“的确，”他笑了：“现在这样正合我意，了不怕你生气，我做梦都盼着他把你撵出来，好让我名正言顺地领回家去给我女儿当妈妈。”</p>
也不知他的哪句话触了我的神经，我突然禁不住眼眶一酸，不出话来。</p>
他很敏锐地问：“怎么了？”</p>
“没事。”我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p>
“没事哭什么？”</p>
“我”我不知该怎样开口：“算了，也没什么。”</p>
“是想不通他们干嘛要生你吧？”他笑着问。</p>
“你怎么知道？”</p>
“这个问题我想了三十多年，直到在精神病院才想清楚。”他语气轻松。</p>
“那你的答案是什么？”</p>
“我家老头儿当年只是想生个孩子好方便骗我妈妈的钱，虽然他没明确过，但我知道他当时恐怕根本没想过怎么使我幸福这种无聊事，”他：“如果他想过哪怕一点，我的病可能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事实上，几乎在我的整个童年里，我都只是他的工具。”</p>
我：“我也觉得他的责任最大。”</p>
“虽然我以前脑子里对这些事记得不清不楚，但也想过他们为什么要生我这个问题。后来在精神病院，我整天无聊，认真地想了。”他：“我的结论是我妈妈当时避孕失败，后来没会流产，我爸爸需要一个孩子来利用，所以我出生了。这就是我的命运。”</p>
我：“可是别人的父母都不是这样。”</p>
“所以这就是我的命运。”他着重强调了“我的”二字：“就和我生下来就这么聪明这么英俊一样，是属于我的命运。我不仅改变不了它，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命运，我才能成为我。我想，如果我能早点想通，肯定就不需要分裂出另一个没有童年记忆的人来逃避它，如果你能早点想通，当初也不会在我的身上如此执着了。如今老头儿一把年纪，生活在过去，我年轻他二十多年，算是在未来，只要把老婆骗回来，下半辈子肯定也可以幸福的，谁的人生都不会一帆风顺。你我都这个年纪了，早就不需要父母了。”</p>
我：“我懂你的意思了。”</p>
他问：“所以擦眼泪了吗？”</p>
“现在擦。”我：“你突然这么温柔，还这种话，真让我好不习惯。”</p>
“慢慢就习惯了，”他：“我这就动身去看你，你两天没睡了，现在去休息。”</p>
“交接的时间很紧。”我：“我现在要做一个计划。”</p>
“不做了。”他：“这么大的公司要你一个月交接本来就是在刁难你，不用搭理他。”</p>
我：“那你也不用来，我觉得”不知道要怎么下去。</p>
“你不会到现在还不想跟我复合吧？”他笑着问：“这可对我不公平。”</p>
“我可能需要先静一静。”</p>
“别静了，你先睡觉，醒来我就到了。”他的口气不容置疑。</p>
我一听没有拒绝的余地，也就没什么了。是自生自灭，但这个局面我也不是没有预料，和繁音复合，毕竟也是我内心期待的事，如今没得选了，倒是像个台阶了。</p>
虽然繁音让我去睡觉，但我还是先做完了计划。不管我爸爸怎么看待，这几年我也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在做，不想在最后的时候落了话柄，也算是有始有终。</p>
搞定之后我就去睡了，因为疲倦而没有做梦，但也没有睡很久，毕竟心里堵着这样一件事。</p>
醒来时我望着天花板，脑子里就像有人话似的回荡着繁音的那些话。我想他得是对的，当初在生我的时候，我爸爸的目的就不是创造一个生命让她幸福，或许相比孩子，我于他而言更像是一个污点。</p>
而时常纠结于我爸爸的我，所纠结的也不是现在，更不是未来，而是无可改变的过去。</p>
既然睡不着，我便醒来收拾了自己，看时间繁音应该还在路上，我便去了公司。</p>
公司里的气氛已经开始起了变化，毕竟消息是藏不住的。七姐也在公司，她还在看我睡前发给她的行程计划，愁眉苦脸地：“这也太密集了，会累死的。”</p>
“交接结束之前，所有的工作还暂时由我处理，”我：“不能耽误公司的正常运转，所以交接工作要尽量效率高一点，抱歉。”</p>
她问：“那你忙得过来么？”</p>
“一个月没关系的。”我：“何况公司经常这么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