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人界的时间来算，那是二百四十六年前，宋孝武帝大明七年。</p>
玉雨殿内，月老托着右肘，举着月华扇遮住自己对下半张脸，看着君玙案上放着的轮回目。扇面上愁云蔽月，正如他的心情那般充满疑惑。</p>
“这就是那位有着仙人之心的凡人？瞧着快死了。”</p>
君玙懒懒地朝云榻上一躺，语气毫不在乎：</p>
“或许吧，不过他马上就能成仙了，何必在意这一点？”</p>
月老表示认同，提议君玙速战速决，干完这有的没的的差事，好回来赏花喝酒，故而两人摇摇曳曳朝人间去了。</p>
两人隐了身形，站在一间破茅屋外，月老“嘶”了一声，“扑哧”笑了两声，看向君玙，调侃道：</p>
“这个破屋子里有位仙人？”</p>
君玙耸耸肩：“谁知道呢。”</p>
君玙虽是司命神君，可他不是闲到会去看每个人的命格，只有在命格错乱，他才会出面干预。实在的，要不是轮回目突然亮起来，随即神主的声音响起：</p>
“此人若就此殒命，未免可惜，凡人仙心，可提点上界。”</p>
若非神主重视，君玙压根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p>
这是在孝武帝治下吴州，吴兴郡临安县与於潜县交界的一个村落里。是一个村庄，可看着草野满原，远近四五座破屋子，看上去倒像是早已荒废之地。</p>
进了里面，两人各召出榻，舒适地往上一坐，好整以暇地看着屋里两个人。</p>
正是人间十二月，屋里冷得像冰窖，可这两个凡人却衣着单薄，一男一女，一个躺着，一个坐着，那男人快病死了，而姑娘正伤心地流着泪，用一块打湿的布条在替那男人擦拭身体。</p>
“待这女子离开，你我便将这人提点上界。”</p>
月老笑嘻嘻，君玙不以为然，紧紧盯着那个形容枯槁的男人，冷淡道：</p>
“或许不等这女子离开，他倒先病死了。”</p>
月老哈哈笑了两声，轻声道：</p>
“那抢先将他拽出来”</p>
“抱歉。”</p>
女子突兀的声音响起，瞬间吸引了月老与君玙的注意，他们闭上嘴，静静地看着。</p>
那姑娘替桓漱石将衣服拢好，她冰冷的碰到桓漱石像炉火般的身躯，很暖，从未有过的暖，可这也表示桓漱石快不行了。</p>
豆大的泪珠砸下来，姑娘跪坐在桓漱石旁边，伤心使她忘却了身体的寒冷，她一想到桓漱石一死，村民会如何对他，她就止不住地落泪，一遍遍着“抱歉”。</p>
桓漱石已经烧糊涂了，这两天来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昏迷的，他脉搏微弱，可呼吸急促，体温骤升或骤降。</p>
也许是回光返照，他隐约间听到了他心爱的姑娘的声音，迷迷糊糊地他似乎睁开了眼，可眼前一片模糊。</p>
桓漱石的脑子难得地变得清醒了些，他费力地扭过头，想要看清他心爱的人，他知道她为何哭泣。</p>
月老瞧着桓漱石这副要命的样子，有些不是滋味，他问君玙：</p>
“他怎么回事？”</p>
君玙的目光未曾从桓漱石身上移开，道：</p>
“伤寒。”</p>
挣扎了大半天，桓漱石终于发出了一点声音，连月老和君玙也为他捏了把汗：</p>
“别哭。”</p>
真是好难听的声音，虚弱又沙哑，像一面破锣。</p>
可这声音在姑娘听来犹如天籁，她胡乱抹了两把眼泪，凑上前去，强颜欢笑地看着桓漱石，柔柔地唤他“郎君”。</p>
桓漱石笑了笑，能得这一句“郎君”，他满足了。他大限已至，拼着最后一口气，他对那姑娘道：</p>
“别吃，会生病。”</p>
可是声音太，姑娘没能听清。连月老和君玙也糊涂了，他方才什么？</p>
姑娘慌忙地将耳朵凑到桓漱石嘴旁，忍着泪意问道：</p>
“郎君，你什么？”</p>
“如果要吃，煮熟、煮烂我。”</p>
姑娘身子一僵，猛地直起身子，一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看着桓漱石。她似乎是再也受不住这种精神的折磨，起身跑了出去，哭声落了一地。</p>
月老如遭雷劈，目光大骇，缓缓看向君玙，见君玙眼中亦是震惊不忍，月老失声道：</p>
“吃吃人？”</p>
两位神仙面面相觑，心灵受到不的冲击。</p>
急促又艰难的呼吸声突然响起，月老连忙朝君玙吼道：</p>
“快，拽出来！他不行了！”</p>
君玙却抬拒绝，道：</p>
“慢着。”</p>
</p>
他往前一步，身影出现在桓漱石面前，蹲下，温和的力量包裹着桓漱石的病痛之躯，缓解他的难受。</p>
月老十分不解，可既然君玙直接在这凡人面前现形了，他也就不装了，落落大方地走了出来。</p>
桓漱石神识又模糊了，可他感受到这股温和的力量，叫人安心，他下意识地唤了声“娘”，随后睁开眼。这一次，他看清了眼前两个人的模样。</p>
君玙问他：</p>
“桓漱石，你可愿舍弃这副肉体，随我成仙？”</p>
桓漱石眼里流出眼泪，没话。</p>
君玙好脾气地又问了一遍：</p>
“桓漱石，你可愿成仙？从此远离人世，逍遥自在。”</p>
桓漱石依旧没话，只是看着君玙，无声落泪。</p>
月老脾气暴躁，再加上这人一副要死的样子确实看得他难受，他抬便要强行拽出桓漱石的灵魂，怒道：</p>
“你傻啊，成仙你就不用死了。”</p>
“我不想成仙。”</p>
虚弱的声音响起，月老的定在半空中。</p>
“我想回家。”</p>
月老不知所措地看向君玙，君玙也愣住了，他其实并不觉得桓漱石会拒绝自己的，成仙，对凡人而言多具有吸引力啊，为什么会拒绝呢？</p>
“为何？为何不愿成仙？”</p>
君玙的语气也多了一些着急。</p>
可桓漱石就像哑巴了一样，只将一双含泪的眼默默无声地望着他们。</p>
月老心里愈发烦躁，他想提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的衣领，问他在扭捏个什么劲。可最后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和君玙站在桓漱石面前，表情悲悯。</p>
寒风吹了又吹，两位神君离开了，灰败的屋子里，静静地躺着刚死去的人，面目如此安详。</p>
傍晚，饿得不行的村民烧了处置桓漱石的屋子，架起一口大锅，把桓漱石分肢，饱餐了一顿。</p>
多余的肉则被他们分成好多份，用布裹好放入缸内，埋进冻的僵硬的土里。他们有计划的，节省地吃，可以撑过好长一段时间。</p>
只有那个照顾桓漱石的姑娘缩在火堆旁，没有去分食桓漱石，尽管她也饿得发昏。她的两只眼睛好像成了泉眼，泪水怎么也流不尽。</p>
有人招呼她，她充耳不闻，只是颤着将被抛弃的骨头收集起来，包好，远离人群后崩溃大哭。</p>
月老看着人们大快朵颐，满面红光，直接跑到一旁干呕起来。</p>
君玙看得眉头紧皱，他十分不解地问一旁站着的桓漱石：</p>
“你为何任由他们糟蹋你的身躯？”</p>
桓漱石面色忧郁，望着痛苦的姑娘，道：</p>
“我希望他们能饱餐一顿。”</p>
没错，虽然桓漱石不乐意，但君玙还是强行取出了他的魂，那至善至纯之魂。</p>
“他们与你何干？”</p>
桓漱石语速很慢，面露不忍：</p>
“今年大旱，百姓颗粒无收，冬天太冷，没有储粮。朝廷内宗室相争，无暇顾及我们，吴州、扬州，仅这两处地方，就有一半人饿死了。”</p>
君玙还是不能理解，他皱眉，看着那锅热腾腾的肉，顿觉反胃。他心里来了一股气，对桓漱石道：</p>
“饿就该吃人吗？”</p>
桓漱石摇摇头，道：</p>
“不该。可不吃就会死，到处都在吃人，我不是特例。”</p>
他顿了顿，继续道：</p>
“你看，这里面，都是些老弱鳏寡，食物对他们而言太稀缺了。这里地处交界，两县都袖旁观。可早些年宋魏战火连天，两县都来这里抓人。”</p>
这可怜的故事并没能打动君玙，他可怜桓漱石，可他实在无法理解这种甘于献出躯体的精神。</p>
君玙正要开口，月老跑过来，怒声质问他：</p>
“桓漱石！这天下是死是活，与你何干？这并非你的错，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呕——”</p>
桓漱石被月老狼狈跑开的身影逗笑，他转向君玙，温柔一笑道：</p>
“神君，你若愿意听听我的故事，或许你会为我感动庆幸。”</p>
君玙看着这抹明艳动人的笑，失了神。</p>
与他干瘪的肉体和肉体那破落的外表不一样，桓漱石的灵魂是那么美丽动人，姣好的容貌，挺拔的身躯，广袖青衫，分明是一位谦谦君子。</p>
若桓漱石也是位神君，想来也会是上界的风云人物。</p>
“好，我愿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