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江南一如既往的柔美。</p>
帝京的使者日夜兼程,将天子诏令与恩赏送至谢府,不算宽阔的中庭里,乌泱泱跪了一片人,男女老幼,惴惴不安地聆听圣旨,随着特使语音落下去的,还有谢氏一众悬了月余的心。</p>
赏赐一箱一箱抬进来,特使将消息传到,便要启程回京城复命。人群前面,一位跪着的夫人连忙挣扎着站起,快步上前,她伸出欲拦住特使,又觉得于理不合地缩了缩。</p>
使者收了步子,定睛一看,正对上一双含泪哀愁的眼,明明是喜事一桩,怎她周身难过?</p>
这夫人正是谢玿之母林妤,她声音哽咽,柔声细语问道:</p>
“大人,不知谢玿他,可还好?”</p>
谢奉靠近,站在母亲身后,紧紧握住她的,好给她心灵上支撑。</p>
使者的视线在这对母子脸上来回转动,大概猜出他二人的身份,使者宽慰一笑,对这对母子朗声道:</p>
“夫人放心,谢大人不仅平安无虞,还因为平叛有功,被陛下封了芳华侯!”</p>
“什么?”</p>
谢奉乍一听见使者的话,有些反应不过来,那使者又贴心地转过身,对着谢府一众宣布到:</p>
“谢玿谢大人,被陛下封为芳华侯!”</p>
所有人都愣住了,林妤终于明白谢玿一切都好,甚至功勋卓越得了至上荣耀,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终于放下了这颗牵挂的心,林妤的眼泪刹那如决堤的洪水,奔涌而出。</p>
林妤痛哭着,谢奉递过绢,抬轻轻拍着她的背,对着一脸诧异的使者笑了笑道:</p>
“见笑了。”</p>
使者回以礼貌一笑,率部离开了谢府。</p>
谢奉扶着林妤在堂中坐下,他的妻子徐静姝双眼泛红,瞪了谢奉一眼,拉着幼子离开。</p>
徐氏心里是怨恨林妤与谢玿的,是林妤硬要将谢伯远送去京城,而她宽容的好丈夫,竟因那所谓的骨肉亲情、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做了让步,向她承诺谢玿如何如何好,会如何如何善待伯远。</p>
可是呢?</p>
谢奉那一遮天权倾朝野的亲弟弟,却送来她的伯远的死讯。</p>
足之情,呵呵,怎么这位京城里呼风唤雨的丞相大人,连亲侄子都保不住?她的伯远尸骨未寒,而谢玿却封了芳华侯,怎么能不恨?</p>
谢奉自然将徐氏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眉毛微垂,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皮半阖遮住的眸子里,不清是悔恨,还是哀伤。</p>
林妤情绪稳定了许多,她自然也注意到徐氏的愤然离去,她面带忧伤,拉着谢奉坐下,抬用帕轻轻拭去眼角的泪,鬓角的白发仿若未消融的冬雪,哀声道:</p>
“奉儿,是我对不起你。”</p>
着,泪又再次落下来。</p>
“母亲”</p>
“你可能原谅玿儿吗?”</p>
林妤一问出这句话,气氛就陷入了死寂。她还想再为谢玿争取一下,含泪开口道:</p>
“你亦入过仕,应当知道他定是无可奈何,你若要怪罪,便怪罪我,是我鬼迷心窍,是我对不起伯远。你弟弟,他从来喜欢你,你只怪罪我可好?不伤兄弟感情可好?”</p>
这不是林妤第一次和这对夫妻这席话,而在取得原谅之前,也不会是最后一次。</p>
谢奉也不清那是什么感受,他不想再因此烦心,他想他还是会爱谢玿,可他也爱伯远,他心里仍然膈应。</p>
“母亲,您也累了,儿子扶您去歇着吧。”</p>
林妤没再逼谢奉,她将眼泪憋回去,由着谢奉扶她回房休息。</p>
族中叔伯将要离开的二人拦住,略带着些讨好的语气与二人商量道:</p>
“弟妹,贤侄,你看既然玿儿无碍,何时写信请他回家一叙?族里之前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也是要他回来好好商量商量,毕竟玿儿与过去不可同日而语,许多事情也是要与他商量才好拿主意。”</p>
林妤听得头疼,不给族老什么好脸色,撇下谢奉自己先行离开。</p>
族老被下了面子,指着林妤瞠目结舌道:</p>
“这这”</p>
谢奉只是挂上一丝笑,朝二位行了一礼,道:</p>
“先前生了变故,诸父问罪我母子,争执不下,扬言将谢玿除名,彼已异爨,如今分家而治,何须谢玿与会?诸父可自行商议。”</p>
谢奉挺直了腰杆,扬眉吐气,阔步离去,留下一脸无措又懊恼的两位族老。</p>
谢奉才在书房坐下,便有厮着急忙慌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道:</p>
“爷,二爷二爷”</p>
谢奉抬头看他,温声问道:</p>
“二爷?二爷如何?”</p>
厮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吼出口道:</p>
“二爷回来了!此刻正在中堂候着!”</p>
“什么?”</p>
方才还气定神闲的人,闻言顿时坐不住了,谢奉慌乱起身,临出门前还不忘吩咐道:</p>
“速去通知老夫人。”</p>
谢奉走得太急了,毫无素日沉稳的风范,他没料到谢玿会一声不吭地回来,更没想到谢玿会回来地如此之快,快到他还没准备好,他尚未收拾好心情,他该用怎样的心态去面对自己的亲弟弟。</p>
越靠近中堂,谢奉的步伐就越慢,最后停在回廊,他的心跳得很快,他想见谢玿,又害怕见到他。他怪罪谢玿未能保护好谢伯远,又迫切地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p>
最后,谢奉还是迈开步子,见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p>
“谢玿。”</p>
细若蚊蚁的一声,堂中人没有听见。</p>
谢奉的目光落在谢玿身上,最先注意到谢玿跪着的姿态,他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谢玿在赎罪,可他仍然不知该作何感想。不是仅仅跪一下,他的伯远就可回魂归来。</p>
随后谢奉的目光落在谢玿的短发上,他愣住了,思绪回到刚收到谢玿书信的那一天,他的弟弟在信中要与谢家断绝关系,原来不是假话。</p>
谢奉霎时心软了,心疼了,他已明白谢玿有自己的苦衷。</p>
谢奉沉默不言地走到谢玿身边,伸抓住他的臂要将他拉起。谢玿身子一抖,抬头看见是谢奉,眼里瞬间亮起来,随即又黯淡下去,声音低迷又愧疚:</p>
“兄长,我对不起伯远,对不起嫂子,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母亲。我自觉无颜见你们,可若我无动于衷,才是真正的畜生不如,叫我寝不安席,食之无味。”</p>
“我不奢求兄长原谅,是我无能,唯愿兄长晓我心意。”</p>
谢玿把头埋得很低,谢奉垂眸看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问道:</p>
“你要这般跪多久?”</p>
谢玿抬头:</p>
“兄长”</p>
谢奉强行将他拉起来,按在椅子上,表情淡漠,看着谢玿道:</p>
“,到底发生了什么。”</p>
没有殷切目光,没有香茶润口,可谢玿从未如此渴望将一切和盘托出,他想求得原谅,可他害怕会遭兄长厌恶,他把罪责拼命往自己身上揽,好像这样会显得更真诚,便可以感化谢奉,一番下来得最多的词便是“对不起”。</p>
“兄长,我错了,是我愧对伯远,此番回来,我亦将去嫂子门前请罪。”</p>
谢玿完,眼底泛红。</p>
谢奉以掩面,将头扭向一边,挡住他此刻的脆弱与悲哀,一双雾蒙蒙的眼向上看,生怕眼泪再落下。</p>
“你确实错了。”</p>
谢奉的声音染上一丝哽咽。</p>
“你错在明知帝王无情,明知你身陷困境,却依然引伯远与皇太子相识,谢玿,你是我弟弟,伯远的叔叔,可也是你害死伯远。”</p>
谢玿将头埋得更低,喃喃道:</p>
“对不起。”</p>
谢奉放下,脸颊上挂着泪痕,一双猩红的眼戚戚地看着谢玿,哀声道:</p>
“帝王无情,而你无力护他。”</p>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谢玿心里,羞愧、悲愤与自责内疚一齐冲上脑门,谢玿恨不得转身就走,逃离此地。</p>
两滴泪蒙在琉璃般的眼上摇摇欲坠,随着谢玿眨眼砸落,衣裙上开了两朵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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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我想保护你们,不波及你们,可依旧连累了你们,我无颜回到谢家,削发断义,我从此不再是谢家人。”</p>
谢奉还没开口,一道极其愤怒的女声响起:</p>
“不行!我不同意!谢玿,是去是留,不是你自己了算!”</p>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谢玿抬头起身,水光潋滟的眼望向气势汹汹满面怒容的林妤。</p>
“母亲”</p>
“啪——”</p>
猝不及防的一巴掌将谢玿的脸打得偏向一旁,眼里的泪也被甩飞出去。</p>
林妤站在谢玿面前,矮他一个头,瘦的身子发着颤,红得能滴出血来的眼怒视着谢玿。</p>
“族谱尚未将你除名,你就还是谢家人,你犯的错,欠的的东西,不是离开就能还的。”</p>
谢玿想解释:</p>
“母亲,孩儿并非”</p>
谢奉想劝林妤冷静:</p>
“母亲,谢玿他”</p>
然而林妤怒目圆睁,指着谢玿怒道:</p>
“不孝子,你莫再狡辩!错就是错!你该还的!”</p>
随即林妤一把推开二人,不容分朝旁边的厮怒吼道:</p>
“请家法!”</p>
此言一出,除了林妤之外的在场所有人都惊愕地抬头,看向林妤,仿佛林妤只是在笑。可她脸上的表情那么真切,愤怒与痛惜那么真切,此刻他们心里已明了:</p>
老夫人这是动真格了。</p>
谢玿惊讶了一瞬,随即低眉顺首地跪在堂中,抬便要解开衣裳。</p>
林妤眼疾快,上前一把揪住他,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她对谢玿道:</p>
“不是在这里,你该跪在你长嫂门前。”</p>
谢玿看着自己母亲这副模样,心如刀绞,也忍不住落泪。</p>
是他不孝,连累母亲忧心。</p>
“母亲吗,不孝子这便去向长嫂请罪。”</p>
多少年没有请过家法,消息在谢府不胫而走,随即徐氏院中便围满了好奇的人群。奴仆们交头接耳:</p>
“这是哪位主子啊?怎的没见过?”</p>
“听是京城里当大官的二爷。”</p>
另一人将话接过去,言语里满是惊异与佩服:</p>
“可不止嘞,这位二爷,被新圣上封了侯。”</p>
周围一圈人都露出震惊崇拜的表情,而有一人问出了心里的疑问:</p>
“既然都封侯了,怎么还要家法伺候呢?”</p>
众纷纭,所有人将目光投向谢玿。</p>
满园春色中,谢玿袒露上身,低眉顺首,跪在门前。林妤站在他身后,神情隐忍又显得冷峻。</p>
她执两尺牛皮鞭,脚下还放着一桶清水,刚从桶中抽出的鞭子,垂着的鞭尾淌落道道水流,充分浸润的鞭子韧劲更足,打得也更疼,一鞭子下去,便会皮开肉绽。</p>
林妤走到谢玿身前,含泪问道:</p>
“谢玿,你可知罪?”</p>
谢玿长舒一口气,道:</p>
“不肖子孙,谢玿,不孝不悌,甘受家法。”</p>
“好。”</p>
谢玿抬将布团塞进口中,埋首等待。</p>
林妤的视线落在谢玿胸前的疤痕上,陈年伤疤抹不去,林妤顿觉心里一痛,可为了不叫他兄弟阋墙,林妤必须这么做,尽管这样并不能挽回什么,至少可以打开徐氏一丝心防。</p>
谢奉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面前的林妤,上前要接过她里的鞭子,低声道:</p>
“母亲,我来吧。”</p>
林妤推开他的,语气无力道:</p>
“你去屋里陪着静姝,莫吓到她。”</p>
“是。”</p>
见谢奉进屋后转身将门关上,林妤走到谢玿身后,深吸一口气,扬一挥,鞭子落在皮肉上的声音这般清脆,瞬间在平滑的背上炸开一条血色沟壑。</p>
谢玿瞬间捏紧了拳头,额上青筋爆出,脸憋得通红,剧烈的疼痛仿若用千斤铁锤瞬间击打他的神经,沉闷的痛哼,他浑身颤抖,支撑不住伏倒在地。</p>
周围一圈惊呼,女眷皆捂住眼睛,林妤的瞬间软了,她控制不住地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流。</p>
这是她的亲生骨肉,她下不去,为什么她要逼谢玿,为什么她执意将伯远送去京城,林妤悔不当初。</p>
谢玿脸色由红转白,脸上起了一层薄汗,缓了一会后,他又撑着身子跪好,含糊地唤林妤道:</p>
“继续继续。”</p>
林妤怵然回神,目光一触及那片血色,她就浑身发软。</p>
谢玿提醒道:</p>
“继续。”</p>
他口舌被堵,听不分明,可林妤晓他心意。</p>
泪水模糊视线,林妤用尽全身力气,挥下一鞭,眼泪混着鞭子砸落,皮肉伴着甩鞭飞起。</p>
一鞭又一鞭,谢玿后背血肉模糊,他浑身苍白,冷汗涔涔,伏倒在地,从一开始的痛哼,到现在几乎悄无声息,周围的人几乎都散尽,人人头皮发麻,想逃离此地。</p>
这是第十三鞭,却已经用尽林妤所有的力气。</p>
林妤四肢俱凉,面色苍白,她再也下不去,踉跄着朝一个厮走去,将血色浸染的鞭子握进那可怜人中,一开口,便吓得那人抖三抖:</p>
“还有七鞭,你来。”</p>
厮早已被这惨状吓破了胆,那鞭子一握进里他浑身都发凉,连忙摆苦着一张脸拒绝道:</p>
“老夫人,我不行,我不行。”</p>
厮话还没完,林妤腿一软,昏了过去。周围人一拥而上,扶着林妤下去休息,行刑的重担自然而然落在这厮身上。</p>
厮吞了口唾沫,走上前去,双股战战,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熏得他酸水倒流,厮强行忍住,定睛一看那背上,伤痕累累,顿觉头晕目眩,脸色也白了三分。</p>
他又抬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在内心祈求大夫人能出来宣布“到此为止”,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厮抱着视死如归的心,脸都扭曲了,扬落下一鞭,边打边叫喊:</p>
“二爷,对不住了!”</p>
虽然害怕,但是七鞭很快打完。</p>
一打完,这厮连忙丢掉中的鞭子,捂着嘴跑到一旁,趴在地上剧烈干呕起来。</p>
这七鞭很快,长痛不如短痛,可鞭刑是阵痛。</p>
有人去通报谢奉行完刑了,谢奉着急忙慌出来,看到院中惨状两眼一黑,颤着指示旁人上前去查看谢玿的情况。</p>
晕过去了。</p>
谢奉脸上血色全无,亲自上前去,低头查看,却见谢玿双目紧闭,头发被汗水浸湿,嘴里白色的布团已经被血染成红色,浓郁的血腥味充斥鼻腔。</p>
谢奉霎时什么也听不见了,耳边似乎塞进了一团浆糊。</p>
愣着干嘛,速去寻郎中!</p>
去拿担架,送二爷去厢房</p>
谢玿被火急火燎地抬走,而长嫂的房门始终不曾为他而开。</p>
徐静姝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听着院中嘈杂落幕,她双唇紧抿,脸色冷漠又倔强,她只要她的伯远,她自觉心如磐石般坚硬。</p>
脸上有些瘙痒,徐静姝抬一拭,却愣住,红润的指尖上,赫然一滴晶莹的泪珠。</p>